第31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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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之年没能留下沈归晚。

    临别苦涩的吻后,寒风灌进杜之年的公寓,卷走了温暖,也带走了沈归晚。

    他靠在公寓的阳台上,望着大楼下沈归晚迎着阳光逐渐远去的背影。

    沈归晚走得很快,风卷起了大衣的下摆,翻卷的衣摆在空中划着卷曲的弧线,投下的阴影紧随沈归晚脚步。

    他踏着午后光离去,看似奔向温暖的归属之地,然而最终的目的地是那阴森寒冷的囚笼,紧随的阴影终将吞没他。

    不过半分钟,沈归晚的身影就消失在区大门的背后。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阳光很暖,杜之年抬手抚上玻璃,只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沈归晚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杜之年的公寓慢慢消失在后视镜里。

    车碾过减速带颠簸了几下,沈归晚身体晃了晃,肩膀敲在扶手上,沉闷的碰撞声淹没在厚重的冬衣之间。

    他将头抵在窗户上,藏在口袋里的手攥紧了杜之年给他的钱。

    在日落前,沈归晚回到了沈家的别墅。

    他推开门,没有见到暴怒的沈禄,别墅里依旧是昏暗的一片,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活物。

    实际上除了沈归晚,别墅里确实没有第二个人。

    他穿过客厅,踩着楼梯上了二楼,在经过书房时刻意放轻了脚步,却没有听到门后传来任何动静。

    沈禄不在,意料中的殴和辱骂没有发生,沈归晚没有因此松一口气。

    那个男人只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一个不会逃跑的人,不是忽然良心发现放过自己。

    只要他一天没有回来,沈归晚就必须时刻留意别墅里任何一点动静,他那疲倦的神经再一次被高高吊起。

    这不是沈归晚第一次经历这些,他靠着沈禄给予的疼痛感知自己存活的事实,但忍耐了三年,身体和精神终究是对承受疼痛感到疲倦。

    沈归晚回到自己的房间,摸出手机给杜之年发了平安到家的消息。

    杜之年似乎是一直在等,沈归晚很快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杜之年:好,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这样的嘱托不是在分别临行前,而是在回到“家”之后收到,沈归晚看着那刺眼的四个字,讽刺地笑了起来。

    他将手机扔到桌上,从口袋里拿出杜之年给他的现金,一张张抚平边角的褶皱,再一张张夹进词典里。

    沈归晚抚摸着字典里鲜红的钞票,指尖颤抖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苦涩感从身体深处翻涌而上。

    沈禄推他出去招待徐总,徐总问他愿不愿意被包养,沈归晚觉得自己不能贱到那个地步。

    可现在他刚从杜之年的公寓离开,拿了杜之年的钱,更像出去卖的。

    他和沈禄口中的“贱种”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词典被塞回书架,太阳也彻底落了下去,沈归晚坐在床边,背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轻轻拉开抽屉,药瓶和相框上的玻璃碎块发出了细微清脆的碰撞声,失去重心的药瓶倒在相框上,遮住了照片上褪色的笑容。

    沈归晚怔怔地凝视着那张照片,被冷风吹得几乎没了知觉的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抚摸过的触感。

    即使过去七年,他的身体依旧记得那双粗糙冰凉的手留下的轻微疼痛感。

    母亲的手很粗糙,身体很单薄,却护住了沈归晚一整个童年。

    沈归晚碰了碰脸颊,伸手扶起了倒在相框上的药瓶。

    他的手指擦过相框粗糙的边缘,细的木刺扎着指尖,指尖传来微弱的刺痛,却不及被玻璃割裂皮肉时的疼痛。

    沈归晚扶起盖住照片的药瓶被,照片上母亲的面容依旧遍布划痕。

    从破碎的玻璃中,他抽出那张斑驳的照片。

    沈归晚的人生是在从未间断的暴力和哭喊中开始的。

    他从记事起,母亲的脸上、身上总是带着伤,大片淤青的印记像洗不掉的颜料牢牢粘附在她的脸上,将温柔漂亮的面容变成难看的模样。

    淤青随着时间从紫红色变成青紫,慢慢化成淡绿,与肤色融为一体,再重新出现在母亲身上的其他地方。

    那些淤青出现的前一晚,沈归晚总能听见母亲在哭,听见鲜少回家的父亲在怒吼,听见陶瓷或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在母亲低头垂泪时天真地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些印记。

    那时候母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却依旧笑着告诉他,那是父亲画上去的,是象征爱情的印记。

    沈归晚信以为真,直到他到了上学的年纪,在校门口见到同学的母亲,看着那一张张干净明艳的面庞,才意识到那是母亲的谎言。

    但他没有戳破,年幼的孩子从持续弥漫低压的环境里学会了隐瞒和沉默,学会了保护自己和袖手旁观。

    不管春夏秋冬,母亲总是带着帽子,日复一日地低着头送沈归晚去学校。

    沈归晚站在学校门口和母亲挥手告别,阳光落在母亲的发丝和睫毛上,镀上了温暖的颜色。

    她抿唇轻笑,长满细纹的眼尾隐隐闪着水光。

    沈归晚不明白母亲为何哭泣,幼的孩子茫然地转过身,随着人群走进学校。

    母亲从来没有向沈归晚哭诉过任何,哪怕夜里他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的眼泪砸在后背,她都一直沉默着。

    沈归晚也沉默着,安静地装睡。

    随着年岁渐增,沈归晚有了属于自己的卧室。

    可隔着单薄的门板,他依旧能听到楼下传来母亲的哭声。

    上了学高年级的沈归晚意识到母亲的生活过得艰难,在她面前尽力做安静听话的孩子。

    他不吵不闹,偶尔放学碰到沈禄,父亲的目光也从不在他身上停留。

    沈归晚年幼时在家不曾遭受虐待,日子过得不算难熬,可被母亲细心呵护的他却在同学身上感受到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我妈妈你妈妈肯定是出轨了才被的,你是不是你爸爸亲生的?”

    “有妈生没爹养的野种。”

    课间休息的时候,与沈归晚毫无过节的男同学围在一起,把他堵在墙角,嬉笑着揪住他的头发。

    “你怎么不话?是不是哑巴?”

    为首的男生推搡着沈归晚,将他的头按在墙上。

    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出轨”,他会对沈归晚出恶毒的羞辱,无非是学着父母私下的一言一行罢了。

    沈归晚第一次听到那个词,他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却能感受到这两个字包含的恶意。

    他冲为首的男生挥出了拳头,等老师赶过来将他们分开的时候,那个男生被他断了一颗门牙。

    男生哭嚎着,老师愤怒地训斥沈归晚。

    沈归晚冷漠地看着老师,将男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老师瞬间收了声,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

    他嘴唇蠕动着,半晌撂下一句“请家长”就带着受伤的男生走了。

    那天下午,沈归晚站在办公室窗外,看着母亲低头向男生的母亲道歉。

    对方颐指气使,母亲低声下气,酸涩的疼痛在沈归晚的身体里蔓延开来。

    回家的路上,一向会问功课的母亲沉默着,牵着沈归晚走过清冷的街道。

    直到进了家门,母亲才蹲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双手。

    “晚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跟别人架。”她眉头轻颦,嘴角颤抖着,青紫色的淤青也跟着颤动起来。

    沈归晚沉默了半晌,声地男生的话复述给母亲。

    他稚嫩怯懦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眼里涌出的泪水湿了她的脸颊,大滴的眼泪滴在沈归晚的手上。

    “晚晚,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她哭着将沈归晚搂到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沈归晚不懂母亲的道歉到底是因为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得知他伤同学的沈禄暴怒地推开大门。

    沈禄抄起黑色的鱼竿,狠狠朝沈归晚的身上挥去。

    沈归晚认得那是在母亲身上留下印记的“画笔”,他没有躲开,泣不成声的母亲猛地扑向他,将他藏在了怀里。

    母亲哭嚎着向沈禄道歉,鱼竿落在身上的声音和哭喊融合在一起,刺进沈归晚的鼓膜。

    他僵硬地蜷缩在母亲的怀里,直到沈禄丢掉鱼竿甩手离去。

    母亲的后背满是撕裂的伤痕,她看不到也碰不到,是沈归晚拿着药粉和纱布一点一点帮她包扎的。

    撕裂的伤口很疼,母亲的眼泪不停掉着,却笑着和沈归晚“没关系”。

    沈归晚的手一直抖着,翻了碘酒,药粉也撒了一地,纱布重新缠了许多次才将那些狰狞的伤口完全包裹住。

    沈禄在沈归晚面前展露暴虐的面目后,就彻底不再掩饰回避了。

    沈归晚放学回家推开门时,时常能目睹和那日无一差别的情景。

    他浑身冰冷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沈禄完了母亲心满意足地离去,才踩着玻璃碎渣走向遍体鳞伤的母亲。

    日复一日,沈归晚成了替沈禄善后的帮凶。

    母亲的身体在反复的暴力中受了伤,一点降温和阴雨天气都会让她疼得直不起腰,拿不起重物。

    她的反应变得迟钝,在沈归晚上了初中那年烫伤了手,手背的皮肤布满瘢痕,千疮百孔的身体彻底经不起操劳。

    沈归晚接过了所有的家务,理着家里的一切,像母亲照顾自己那样为她做着一日三餐。

    的时候他站在板凳上看母亲做饭,看她在切洋葱时泪流满面,当年他只觉得难受,等他自己尝试切开了洋葱,才知道那真的很难过。

    沈归晚做的第一顿饭很难吃,菜是焦糊的,肉是夹生的,母亲却夸他做得好。

    他知道自己做得差劲,努力精进自己的厨艺,但那时候母亲只尝了一次就再也吃不到了。

    沈归晚高三那年,他因为发烧被老师送回了家。

    母亲下楼接他,见到班主任便顺道问了学业上的事情。

    沈归晚烧得迷糊,只隐隐约约听到老师起自己的成绩就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又听见了母亲声嘶力竭的哀嚎。

    沈归晚飞奔下楼,看见母亲蜷缩在一地玻璃碎渣中瑟瑟发抖,口中不停喊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还没有!我在监控里都看到了!那个男的和你到底什么关系!”沈禄挥着鱼竿,一边质问妻子。

    他想听妻子承认出轨,可沈归晚记得清楚,母亲和老师之间什么都没有,她礼貌地询问自己的成绩,老师也只是尽职尽责地回答罢了。

    沈归晚第一次清晰地从沈禄口中得知他殴母亲的理由,过去被他刻意无视的鲜血淋漓的现实终于撕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彻彻底底摆在了他的眼前。

    母亲和任何一个陌生男人话,都会被沈禄疑心出轨,她身上那些伤都是沈禄疑心病的罪证。

    沈归晚对感情的反应总是比别人迟钝。

    他不能理解爱,却学会了愤怒和憎恨,也学会了难过和同情。

    鱼竿挥舞的破空声令人胆寒,却没有再落在母亲的身上。

    “沈禄!你敢动她试试!”

    沈归晚还没退烧,浑身颤抖着,手里的尖刀却直直地指向沈禄的胸口。

    沈禄没想到一向冷漠旁观的沈归晚会拿刀威胁自己,惊愕和愤怒扭曲了他的脸,倒映在破碎的玻璃上的面目狰狞可怖。

    沈归晚满眼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害怕,可眼里写满了恨意。

    他那副欲择人而噬的模样凶狠可怕,似乎只要沈禄再朝前走一步,他手里那把刀就会插进沈禄的胸口里。

    沈禄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退让了。

    在沈禄扔掉鱼竿的下一秒,沈归晚放下了刀,想将倒地不起的母亲送去医院,却被她推开了。

    “晚晚,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她呜咽着,趴在地上的身体不停耸动。

    沈归晚想碰母亲,手悬在半空,又在她支离破碎的抽泣中收回了手。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沈禄都没有再回来。

    母亲也沉默着,不再与沈归晚交流。

    沈归晚彻底不去学校,留在家里一边陪母亲一边备考。

    他看不透母亲和沈禄之间的婚姻,那个男人或许曾经爱过母亲,或许曾经对她好过,让母亲产生了沈禄会爱她一辈子的错觉。

    母亲似乎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她没有在沈禄的猜忌中反抗,却在沈归晚拿起刀的那一刻幡然醒悟。

    沈归晚在她去世之后再回忆起,那时候的母亲看着他拿刀与沈禄对峙的模样,心里大概是难过又失望的吧。

    时候和同学架,长大了拿刀威胁父亲,她的儿子终于还是和她的丈夫一样,在暴力中学会了以暴制暴。

    那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可沈归晚还是变成了那副模样。

    遗传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沈归晚不想,长久的暴力和压抑终究会唤醒它们。

    糟糕的环境会培养出最恶劣的人渣,何况他一直生活在暴力的阴影之中。

    但那时候的沈归晚不知道。

    即使母亲不再与他交谈,他依旧留在她的身边,做那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吃不下任何东西,到最后只能喝清淡的汤水稀粥度日。

    沈归晚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不心就会失去她。

    他仓促参加了高考,大概是眷顾他这个家庭不幸的可怜虫,最后的成绩还算可以,能去不少好的学校,就连极少来往的同学都向他道喜。

    可沈归晚害怕自己离开了家,母亲独自面对沈禄会再出什么意外。

    他想留在母亲身边,改掉了自己深思熟虑挑选的学校,随便填上了附近的大学。

    沈归晚没有告诉任何人修改志愿的事情,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看着通知书上那个大学的名字,心脏停滞了几秒。

    录取通知书上印着的不是郊区那所普通的大学,而是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的大学,也是他那时候能去的最好的学校。

    沈归晚以为母亲是什么都不懂的深闺妇人,结果就是这样的母亲,在志愿截止的前一天看了他的笔记本,偷偷改了他的志愿。

    母亲什么都知道,她为自己的孩子做了那时候最好的选择。

    沈归晚拿着通知书去了母亲的卧室,告诉她自己不愿意去遥远的首都念书,想放弃志愿留下来陪她。

    “我不能丢下您。”他拉着母亲的手到。

    一直温柔的母亲听完,却对沈归晚发了脾气。

    “晚晚,你不要留在这里,也不要回来找我……”

    她抓着沈归晚的肩膀,苍老浑浊的眼睛烧着怒火,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要跑得远远的!跑到沈禄找不到的地方!”

    “永远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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