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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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得远远的,沈归晚确实这么做了。

    他不知道母亲花了多久才下定决心修改他的志愿,但母亲如此迫切地希望让他离开,他最终选择了顺从。

    离开家的沈归晚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第一次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去了首都,藏进了象牙塔,忘记了暴戾无常的沈禄,也不去想母亲的处境。

    母亲修改了沈归晚的大学志愿,但卡着最低分数被录取的沈归晚被调剂去了外语系。

    这不是他喜欢的专业,前途渺茫,陌生的语言学起来也十分吃力。

    舍友告诉沈归晚可以转专业,前提是成绩达到专业的前十名。

    沈归晚做到了,却没有申请。

    他已经离开了沈家,从噩梦里脱身,人生熬过了最坎坷的时期,被调剂的专业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或许冥冥中自有注定,未来不再需要他努力改变什么。

    沈归晚留在德语专业得过且过,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不管他当时选了什么专业,即使是炙手可热的热门专业,到最后都毫无用武之地。

    自从进了大学,沈归晚再也没有和母亲见过面。

    母亲希望他不要回去,他的每一个假期不是留在学校兼职,就是出去工,努力赚着为下一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沈归晚偶尔接到母亲的电话,但接起来的那一刻母亲时常沉默着,等他按捺不住询问时才笑着找借口。

    母亲来电话的频率不高,然而大多时候都是在寂静的深夜。

    沈归晚早已入睡,等他看到时通常已经是第二天早了。

    他拨回去,母亲一如往常地笑着,一切都好,只是问问他的学习情况。

    深夜的来电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询问学业,沈归晚知道事情不可能真如母亲的那样轻松,可他每一次都欲言又止。

    沈归晚不敢想自己不在家时母亲都经历了什么,也不敢细听电话里母亲的声音。

    他怕会听出母亲的痛苦,会动摇着跑回去。

    整整三年半,沈归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过着辛苦却平静的生活。

    他自以为隔绝了过往的一切,始终无法逃避鲜血淋淋的现实。

    母亲去世的那年,是沈归晚在大学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那天他刚答辩完,找到了实习工作,新的生活即将开启,却在黄昏时接到了沈禄的电话。

    “你妈死了,明天火化。”

    沈禄只了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死讯像隆冬刺骨的海水般涌入沈归晚的耳朵,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脑袋像被人捶过一样掀起一阵震荡。

    沈归晚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等涣散的意识复苏时,他已经站在了沈家别墅的门口。

    别墅灯火一片,暖色的灯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门口站满了穿着制服的陌生人。

    一个中年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沈归晚面前,用力捏着他的肩膀,“节哀。”

    沈禄站在男人的身旁,两个人了几句就离开别墅,沈归晚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如囚犯般被那群陌生人关在了客厅里。

    他在沙发上呆坐了一夜,天亮后被带到了一个冰冷的房间里。

    房间阴冷不透风,母亲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却遮不住臃肿的身躯。

    沈归晚只来得及看一眼被海水泡得发白肿烂的母亲,她的遗体就被匆匆火化了。

    烈火吞噬了母亲的身体,沈归晚麻木地看着,泪水从眼眶里溢出,又被灼热的火焰烧干。

    他看到了母亲身上的淤青和破裂的伤口,将母亲从海里捞上来的人却是撞在礁石上磕碰的。

    沈归晚不断追问着,所有人都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母亲的骨灰在火化后立刻送去了墓园下葬,仓促得像在掩盖阴谋。

    沈归晚被悼念的人群淹没,无人留意他的存在,而刚丧妻的沈禄却在人群里左右逢源,和沈归晚不认识的陌生客人交换名片。

    他在发妻的葬礼上肆意大笑,沈归晚压抑了三年多的怒意再一次爆发了。

    “沈禄,母亲是不是你害死的!”

    他将矛头直指沈禄,被质问的男人没有半点躲闪,反手甩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问我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沈禄看着倒在地上的沈归晚,冷笑道:“她是被你害死的,畜生。”

    沈禄提起沈归晚的衣领,将他锁在别墅的地下室。

    当天晚上,冷静下来的沈归晚便砸破玻璃跑了。

    他第一次逃跑,买了一张去首都的机票,可还没等他走进机场就被沈禄抓了回去。

    沈禄把沈归晚关在卧室里整整一周,最后沈归晚因为脱水休克被送进了医院,躺了三天才出院。

    沈归晚长了教训,第二次逃跑选在了深夜,买了那时候还不需要实名的大巴车票。

    在车驶出收费站的时候,沈归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这一次能逃脱沈禄的拘禁,但一天后车到了目的地,他还没走出来得及车站,就被沈禄找的地头蛇抓到了。

    地头蛇当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将沈归晚按在地上,用粗麻绳捆住了他的双手,像丢垃圾一样把他扔到了皮卡的车斗里。

    长途大巴的座椅很硬,深色的布料弥漫着诡异的气味,但皮卡的车斗只有一层铁皮,沈归晚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在颠簸中摇晃着,磕在坚硬的铁皮上。

    他被地头蛇丢在沈禄面前的时候,脸上和身上满是淤青,却没有因此唤醒沈禄的怜悯。

    沈禄出身贫寒,辍学后闯荡了十几年,过杂做过苦力,终于在和妻子恋爱时得到了岳父的帮助,自己开公司做了老板。

    他摆脱了贫困,娶了知性美丽的妻子,却抹不掉刻在骨子里的自卑。

    和妻子不对等的身份差让沈禄变得敏感多疑,他在沈归晚的母亲死前怀疑她出轨,又因为她以自杀解脱而暴怒。

    沈归晚曾经逃脱他掌控,如今回来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这两次逃跑正好给了他发泄的理由。

    地头蛇把抓回来沈归晚后,沈禄把他拖到客厅里,用那根报废的碳素鱼竿断了他的肋骨。

    鱼竿落下的那一刻,沈归晚终于体会到母亲这些年都经历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被断的肋骨刺开了胸口的皮肉,细的碎骨扎进肺里,沈归晚大张着嘴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了像漏了气的破风箱一般骇人的嘶鸣。

    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在大理瓷砖上蔓延,渗进瓷砖间的缝隙里。

    沈归晚疼得几乎昏死,沈禄却没有停下来,直到那根报废的鱼竿彻底被断,瓷砖被鲜血染红。

    二十岁的沈归晚再一次被送进了医院,他在一个月里两次住院,全都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进去的。

    他身上满是伤痕,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那一个月里,医生和护士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察觉到了他遭受了家庭暴力,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与他交谈。

    沈归晚看到了他们眼里的冷漠,没有将沈禄做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帮助他。

    他在这场单方面的施暴孤立无援,就像过去的母亲一样。

    等他出院后,沈禄收走了他所有的证件和银行卡,转走了卡上所有的余额,每个月只给最低额度的生活费。

    沈归晚没能去约定好的单位实习,也没能实现母亲的愿望,没能逃到沈禄找不到的地方。

    沈禄彻彻底底折断了他的翅膀,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留在沈家那栋阴冷的宅子里。

    沈禄常年对妻子施暴,妻子离世后又开始无端地殴沈归晚。

    在漫长的殴里,沈归晚逐渐不再反抗。

    沈碌施暴的对象从母亲变成了他,曾经敢断同学的牙齿、敢拿刀威胁人的沈归晚选择了逆来顺受。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也曾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叛逆凶狠得敢拿刀和父亲对峙。

    那是沈归晚反抗得最凶狠的一次,但什么都没改变。

    当年他拿刀从父亲手中救下的母亲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选择了死亡,她变成了相框里冰冷的照片,所有的音容笑貌都定格在照片里那片荒芜的海滩上。

    母亲喜欢大海,沈禄不在的时候时常带沈归晚去看海边瑰丽的日落,可如今她葬身最爱的大海,只给沈归晚留下了一张照片。

    她或许想用死亡斩断沈归晚所有的念想,但她没有想到离去的孩子会因为一通电话赶回来,甚至会为了她的死留在暴虐的丈夫身边。

    每次萌生逃跑念头的时候,沈归晚就会逼自己再回忆一遍被沈禄抓回来时的绝望。

    不要跑了,就这样吧。沈归晚每一次都这么告诉自己。

    被断的肋骨已经重新接上,阴雨天总是在疼,止痛药吃了许多,大多时候都不见效果。

    那是经久绵长的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沉淀变得愈发强烈。

    这也是母亲忍受了二十五年的折磨,自己三年里所承受的不过是开端,是母亲经历过的万分之一而已。

    他的苦痛是他自私逃避的报应,那两根折断的肋骨和母亲常年无法消退的淤痕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沈禄在书房里踹倒沈归晚的那次,他的后背撞在书架上,放在最高处的相框砸在他的身上,玻璃扎扎进膝盖里。

    玻璃摔碎了,沈归晚也只能一点点把它们从膝盖里挑出来,重新拼在相框上。

    他像被抽走了灵魂,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任人蹂躏的傀儡。

    四年前他一个人逃去首都,留下母亲独自忍受这一切,如今这一切都是对他的惩罚。

    沈归晚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过了三年,在别墅的门前碰到了那个姓刘的男人。

    对方上前搭讪,自称是沈禄的合作对象。

    沈归晚前一天才挨过沈禄的,服下了过量的止痛药,停止运转的脑袋里一片混沌。

    他稀里糊涂被对方哄骗上了床,定下了所谓的“恋人关系”,又在见面时被对方父母撞见,捅到了沈禄面前。

    沈禄前脚好声好气地和刘家父母道歉,后脚就把沈归晚从二楼踹下来。

    沈归晚的头撞在楼梯的支撑柱上,裂开的皮肉翻卷,鲜血顺着楼梯的边缘滴在客厅的地板上。

    他再一次进了医院,在苍白的病房里遇到了杜之年。

    “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杜之年撩开病号服的袖子,低声询问着。

    他似乎不怀好意,却是三年里唯一一个问自己需不需要帮助的人。

    尽管沈归晚从来没跟杜之年提起过往的那些,但对方猜到了,在见过他身上的伤痕后甚至好心劝他离开的人。

    “你可以改变。”

    沈归晚冰冷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将母亲斑驳褪色的照片夹进了书里。

    沈禄现在敢推他出去招待客户,以后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他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凑巧碰到杜之年,碰到好心出手相助的人,也不能再以暴制暴。

    哪怕为了过去的一切惩罚自己,沈归晚也不想变成母亲讨厌的模样。

    他骨子里依旧叛逆,只是在绝望里被磨灭了。

    如果有人愿意帮他,沈归晚会像母亲的那样跑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

    沈归晚开笔记本,将先前记下的那串来自国外的电话号码输进了手机里。

    他按下通话键,电子拨号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拨号音持续了将近半分钟,在通话自动挂断前变成了一声蹩脚的中文:“你好?请问哪一位?”

    电话那端的外国男人不擅长中文,随后又用英文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你好。”沈归晚停顿了片刻,又问:“请问你认识……路星吗?”

    “这个号码是她给我的。”他轻声补充到。

    接起电话的外国男人忽然沉默了,沈归晚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正要准备用“错电话”这个蹩脚的借口缓解尴尬,一个低沉的女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我一直联系不上星,她还好吗?”

    沈归晚的牙齿颤着,含糊不清地回答:“不太好。”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半晌后女人才反问他:“你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对方主动挑明了身份,沈归晚张了张嘴,却忽然回答不上来。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书架,视线扫过繁复冗杂的书名,最后落在了夹着母亲照片的那本书上。

    “朋友。”沈归晚,“我是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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