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煎熬
沈归晚看着那条邮件,一时间脑袋陷入了空白。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他忘记了尚在郁家挣扎的路星,也将自己委托路漪办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沈归晚原来想得很好,他帮路星联系她的姐姐,路星摆脱郁鸣谷的掌控,自己则借路漪的手整垮沈禄。
可那个雨夜之后,沈归晚身上多了两道伤疤,经历了病痛折磨的人忽然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沈归晚憎恨逼死母亲的沈禄,却在潜移默化里逐渐变成了亲生父亲那令人恐惧的模样。
他是沈禄的儿子,血管里流着从沈禄那继承的同样肮脏的血,这是沈归晚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逃出了沈禄的牢笼,没有了亲生父亲的折磨和压,彻底重归自由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破沈禄脑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归晚都在思考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沈禄那样,会恶意羞辱和伤害无辜的人。
他在这样的恐惧里挣扎了许久,直到杜之年将他带出家门,带他去看商场里那棵挂满装饰品的高大圣诞树。
曾经安静生长在森林里的参天大树被人砍下,装扮成可笑的模样立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它被赋予了美好的祝福,却永远无法扎根于此,只能靠着人类给予的微薄养分生存。
沈归晚在那棵树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住在杜之年的公寓里,被杜之年圈养着,治好了身上的伤,却依旧无法离开这座城市。
那棵圣诞树立在温暖的商场之中,无法在水泥中扎根,却也不需要在风雪里艰难生长,而沈归晚留在杜之年的身边,能轻易去到从前去不了的地方,不用再忍受寒冷寂寞的夜晚和折断骨骼的疼痛。
杜之年细心地满足他的需求,沈归晚待在温室里,日复一日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光,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在某天突然就断了。
他觉得自己只要能待着这里就足够了,不想再报复沈禄,也不想再做徒劳无谓的挣扎。
沈归晚大学毕业后就彻底失去了自由,没有钱也没有人脉,即使拿到了沈禄的罪证也无济于事,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人愿意招惹上这样的大麻烦。
陷入泥潭的人无法自救,更没有帮助他人的能力,路星就是这样的处境,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如今他做到了,路星的人生看到了新的希望,自己和路家姐妹之间也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
他会继续烂在这里,成为腐败的垃圾。
沈归晚摸着掌心里的疤痕,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轻轻按下了退出。
他一直盯着手机,表情过于严肃沉重,惹得刚进卧室的杜之年多看了一眼。
“怎么了?”杜之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到。
沈归晚按下锁屏键,缓慢地放下手机,“没事。”
他没有删掉路漪的邮件,那条记录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杜之年不像沈禄会检查他的手机,会翻他的聊天记录,沈归晚没有提过任何关乎路漪的事情,杜之年自然不知道这些。
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
沈归晚躺在杜之年的腿边,卧室的灯照进漆黑的眼睛里,瞳孔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他紧紧挨着杜之年,包裹在被子下的身体幅度地颤抖起来。
杜之年感受到腿边微弱的颤动,躺下来将沈归晚搂在怀里,手从睡衣下摆伸了进去。
他摸着沈归晚的后背,手下的皮肤一片温热,却不断颤栗着。
“很冷吗?”杜之年拉高被子,将沈归晚裹了起来。
沈归晚埋头闷在被子里,细声细气地:“有点。”
杜之年拿起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晚上又降温了,早点睡吧。”
沈归晚没有回答,只是又往杜之年怀里靠了过去。
沈归晚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他撞破了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阻挡物,身体不断往下坠落,持续不断的失重感笼罩着他,下方的空间却像没有尽头一般,后背迟迟没有感受到重重摔在地上时那股剧烈的疼痛。
坠落的过程中,沈归晚听到了微弱的响声,那响声过后身体忽然贴上了某个柔软的物体,紧接着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他睁开了眼睛。
之前一直搂着自己睡觉的杜之年正坐在床边接电话,沉默地听着,半晌后又沉默地挂断。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换衣服,沈归晚看了一会,脑海里又浮现出上次杜之年深夜接完电话外出的情景。
那次他跟着杜之年深夜外出,便见到了路星。
沈归晚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此刻的时间:3:12,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来自路漪的未读邮件。
他盯着那条邮件,又抬起头看正在取药箱的杜之年,手机屏幕的光在他的脸上,皮肤透着一种诡异的苍白。
杜之年没有注意到沈归晚已经醒了,收拾好药箱就准备离开。
在他即将开卧室门离开时,沈归晚叫住了他:“你去哪?”
身后冷不丁响起声音,杜之年被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两下,药箱里的药瓶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着沈归晚亮晶晶的眼,含糊其辞道:“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先睡。”
沈归晚看着他不话,那眼神平静如水,却让杜之年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名为“准备出去偷吃被恋人抓了个正着”的心虚。
他僵直地站在原地,沈归晚缓缓地开口,问:“是郁鸣谷吗?”
沈归晚的直觉太敏锐,杜之年自知瞒不住,点头承认道:“嗯。”
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沈归晚低着头在床上坐了一会,在杜之年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时起身换起了衣服。
杜之年看着正在换衣服的沈归晚,喉咙上下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问:“……你还要一起去吗?”
“要去。”沈归晚顿了顿,“我不进去,在车上等你。”
沈归晚坐在杜之年的车上,看车窗外的景色从他熟悉的市中心逐渐变成寂静的别墅区。
这一次郁鸣谷提前和保安过招呼,杜之年的车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停在郁家的别墅门前。
郁鸣谷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出来迎接,杜之年自己提着药箱下了车。
他走得着急,但走没两步又折了回来。
“在车上等我,不要乱跑。”杜之年对坐在副驾驶的沈归晚到,他的眉头轻轻皱起,眼里写满了担忧。
沈归晚在那担忧的注视中温顺地应了一声,杜之年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才快步走进了别墅。
沈归晚看着杜之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神空洞地望着郁家别墅的大门。
别墅门前彻夜亮着灯,烧得炽热的灯泡持续不断地发散着光芒,只是寒冷的冬夜已经见不到飞蛾的影子,沈归晚没能看到飞蛾扑火的画面。
他在沈家的地下室里见过许多次,弱的飞虫闪动灰白色的翅膀朝着亮光飞去,撞在玻璃灯罩上,被烤焦的身体黏在滚烫的无机物上。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气味,玻璃灯罩沾满了飞蛾的尸体,又“啪”地一声碎裂开,玻璃碎片和木质相框一起砸在沈归晚的身上,割开了脆弱的皮肤,粘稠的鲜血从伤口里渗出,在瓷砖上勾勒出刺眼的纹理,向角落的房间流淌而去。
房间的门大敞开着,母亲泡得发肿的身体横在冰冷的铁床上,未完全合上的窗户缝隙里传出了路星微弱的哭声,压抑的呜咽声被寒风吹散,只剩下不成调的尾音。
沈归晚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又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在头顶质问他,问他是不是要继续做冷漠的旁观者、继续看无辜的人去死。
那一字一句都扎在沈归晚的心里,他想否认,嘴唇一开一合,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沈归晚慌乱地寻找拿到声音,头顶的灯泡倏的闪了一下,又突然熄灭了。
漫长的黑暗之后,他的视野重新恢复光亮,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记忆里令他恐惧的画面了。
沈归晚看到的,只有那两盏安静照亮黑夜的灯,温暖的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扎得他浑身刺痛。
杜之年还没有出来,沈归晚看了一眼时间,从杜之年进去算起,才过了不到半个时。
这短短半个时里,他大睁着眼做完了一场痛苦的梦,这期间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过得无比煎熬。
杜之年将空调开得很足,暖气呼呼地吹着,本该是温暖舒适的环境,沈归晚却觉得手脚冰冷。
寒意从沈归晚身体的深处向外渗出,过热的空气让他喘不上气,窒息感几乎夺走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捂着胸口蜷缩在副驾驶上,摸出手机点开深夜收到的未读邮件。
沈归晚在空白的页面里敲下回复,但他的手指不停颤抖着,简单的几个字反复敲了好几次都没能写对。
他大张着嘴呼吸着,手指胡乱地摸上扶手,将车窗降下,寒风从窗户缝隙里涌了进来,吹散了扼住喉咙的热气。
沈归晚艰难地回复邮件,在手机响起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后,手脱力地垂了下来。
他将头埋在膝盖里,紧紧地抱住自己。
沈归晚佝偻着身体,远处的大门“咿呀”地开了。
他抬起头,看见杜之年提着药箱急急忙忙走了出来,身后依旧不见郁鸣谷或是路星的身影。
杜之年神色凝重,沈归晚看着他越走越近,快速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换上一如往常的淡漠神色。
他将手机塞回口袋里,才收回手,杜之年就坐进了驾驶座。
杜之年没有和沈归晚郁家发生了什么,只是启动车子,握着方向盘将车从郁家门前倒了出去。
车子一路向着杜之年的公寓驶去,窗外夜色昏黑,路灯孜孜不倦地照亮漆黑的道路。
沈归晚低头看着自己掌心,路灯投下的光照着疤痕一明一灭。
“沈归晚。”杜之年忽然开口。
沈归晚应声抬头,看见杜之年张开嘴,似乎想什么,但等了一会都不见下文。
“怎么了?”沈归晚轻声问到。
“算了,没事。”杜之年有些自暴自弃地,“回去睡觉吧,我困了。”
沈归晚收回目光,视线扫过杜之年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无意中瞥见了他袖口那一抹鲜红。
杜之年的衣服上不知道沾了谁的血,袖口的边缘染上了一串血迹,鲜红的印记像绣在衣服上的花纹。
那一点血迹只有很微弱的气味,甚至快被杜之年身上消毒水和药粉融合在一起的味道盖过,可那气味钻进了沈归晚的鼻腔,被放大了无数倍。
沈归晚胃里一阵翻涌,喉咙里隐约感觉到了泛着酸味的胃液灼烧食道的刺痛。
他想压下胃里的不适,但车轮碾过一条条减速带,强烈的恶心感在颠簸中达到了顶峰。
“停车!”他尖声叫到。
杜之年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剧烈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尾灯闪烁着亮起,缓缓靠在了路边。
沈归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他蹲在下水道口,弓着背干呕起来。
杜之年焦急地下车绕过来,听着沈归晚难耐的干呕声,想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刚抬起手就瞥见自己袖口的血迹,硬生生收回了手。
沈归晚干呕得厉害,眼角闪着生理泪水的水光,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杜之年用另一只没有沾上血迹的手拍着沈归晚的后背,沈归晚勉强止住了干呕,又用力咳了几声。
他咳得很重,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杜之年听着难受,从后座拿了一瓶水和止吐药。
杜之年刚拧开瓶盖还没把水递过去,就听见沈归晚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刚才吐得浑身发颤的人抓着他的手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沈归晚抹掉眼泪,一手伸进放了手机的口袋里,“我没事,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