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除夕
杜之年胡闹起来格外折腾人,沈归晚醒来时全身酸痛得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醒得很早,天才灰蒙蒙地亮起,窗外白茫茫的雪花飞舞着,身后杜之年均匀的呼吸落在脖颈上。
沈归晚躺了一会,又觉得平躺的姿势不舒服,轻手轻脚下了床,爬上了卧室的飘窗。
他经常窝在飘窗上看书,杜之年担心他坐着不舒服,就把客厅的懒人沙发搬了上来。
懒人沙发被沈归晚调整到了最舒服的形状,现在靠在上面,身体被柔软松散的沙发托着,酸软的腰得到支撑,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他靠在懒人沙发上看窗外的风景,睡得胡乱翘起的发尾被空调呼出的暖风吹得轻轻晃动起来,双腿微微屈起,露出了藏在睡裤下的脚踝。
沈归晚的脚踝很好看,苍白的皮肤包裹着形状较好的骨骼,筋骨分明,昨天被杜之年架在肩膀上,今天凸起的跟腱就多了一个新鲜的咬痕。
咬痕的印记清晰,不疼,只是咬痕留在那个位置,即便是穿上马丁靴,走路的时候都会不心露出来一部分。
杜之年睡到一半感觉怀里似乎少了什么,习惯性往身边摸了摸,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吓得他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坐在床上懵了一会,转头便看到沈归晚坐在卧室的飘窗上。
“沈归晚,你在干什么?”杜之年揉着脑袋,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沈归晚应声回头,淡淡道:“没什么。”
他靠在懒人沙发上没有动,杜之年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朝他伸出手,“那边冷,快过来。”
沈归晚慢吞吞地从飘窗上爬下来,姿势别扭地钻回被窝,杜之年顺势把他拖到怀里抱住。
卧室里开了空调,沈归晚身上被热风吹得暖和,抱在怀里没有之前半夜忽然贴上来那么冻人,暖呼呼的甚至让杜之年舍不得松开。
杜之年把头埋在沈归晚的脖颈间,用带着点耍赖意味的语气:“再陪我睡一会。”
最后那个字才了一半,杜之年的声音就被轻微的呼吸声吞没。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沈归晚身上不太舒服,却被紧紧地搂着,完全挣脱不开他的怀抱,只能调整到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躺了一会,沈归晚终于得到了迟来睡意的眷顾,靠在杜之年的胸口再次入睡。
除夕的早理所当然荒废在了床上,两个人一直睡到了中午才磨磨蹭蹭起了床。
杜之年陪沈归晚吃了午饭,开始收拾回去要带的东西。
虽是回杜家,但他收拾东西的架势看起来不像是回家,更像是要出去短途旅行一样。
沈归晚坐在卧室的飘窗上,看杜之年抱着东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杜之年独居多年,身上总有一点独居人士才有的特殊生活习惯,就像整理行李,他会先把自己要的东西翻出来,等整理完行李再去收拾被翻乱的房间。
他从衣柜里拿了两套换洗的衣服,扔进行李箱,又转身去了书房,衣柜的门就这么大敞开着,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沈归晚的视线里。
沈归晚望着挂在衣柜里的羽绒服,搭在腿上的手动了动,指甲轻轻抠了一下膝盖。
路漪给的U盘还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没有取出来,他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看的必要,毕竟路漪都替他处理好了,但沈归晚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想把握主动权的念想。
杜之年在书房里收拾东西,沈归晚踱着步子走到门边,轻轻扣了一下门框。
“怎么了?”杜之年头也不抬地问到。
“我想……”沈归晚难得支吾了起来,“用一下电脑。”
“左边书架最下面的抽屉里有闲置的笔记本,自己拿吧。”杜之年抬起头,朝角落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沈归晚照着他的位置找过去,从书架下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盒子。
他坐在地毯上开了那个盒子,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里面。
杜之年看沈归晚拿出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忽然想起这台电脑闲置的原因,随口问:“你会用吗?”
“杜之年。”沈归晚仰起头,“我上过大学。”
杜之年手上的动作一顿,车钥匙“吧嗒”掉在了桌上。
错愕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半晌才回过神,哭笑不得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只是担心沈归晚用不习惯陌生的系统,谁知道会被沈归晚解读成这个意思,起来也是好笑。
不过沈归晚现在能和自己拌嘴,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杜之年思来想去,最终接过电脑,帮沈归晚把系统切换成国内常用的模式,“我没怎么用过,里面没什么东西,你拿去玩吧。”
“嗯。”沈归晚把笔记本放了回去,“谢谢。”
杜之年无所谓地笑了笑,将车钥匙揣进口袋里,走到书架前单膝蹲下。
他压低身子和坐在地上的沈归晚平视,和往常一样笑着叮嘱道:“我可能要住一两天,你自己在家好好吃饭。”
沈归晚温吞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路上心。”
他坐在书房空调的风口下,脸被暖风吹得泛红,一直苍白的嘴唇终于有了血色。
书房的窗户被夹着雪花的风拍着,杜之年单膝跪在地上,深深地望着沈归晚。
直到风声停止,他才伸手扣着沈归晚的后脑勺,凑上去咬住柔软的唇瓣,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那印记刚留下时还是深红色的,在唇瓣分开后没多久就慢慢淡去。
“不能陪你过除夕,至少把这个收下来。”杜之年从口袋里抽出一个红包,塞到沈归晚的手里。
“虽然有点早。”他顿了一下,“新年快乐,沈归晚。”
沈归晚坐在卧室的飘窗望着窗外纷飞的细雪,雪花无声地落着,蒙住了公园那片黑色的栅栏。
杜之年半个时前就走了,但他的红包还被沈归晚捏在手里。
沈归晚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过春节了,幼年那些热闹的场景早已成了遥不可及的模糊记忆,如今留存的关于除夕的回忆,都掺杂着无尽的苦痛和寂寞。
他记得高三那年母亲身体越来越差,沈禄消失了三个月,没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他陪母亲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却依旧在压抑的气氛中悄然离去。
大学时他留在首都了,给母亲去的电话时常无人接听,对话框里的新年祝福成了平淡无奇的留言。
除夕的时候他在二十四时营业的快餐店工,一个人守着偌大敞亮的店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发呆,偶尔会碰上一两个客人,见面和离开时都会得到一两句客套的“新年快乐”。
再后来母亲去世,沈归晚从明亮自由的首都回到了阴冷闭塞的房间。
他变得记不清时间和节日,只能从气温的变化判断季节,就连春节的到来都是郊区的烟花告诉他的。
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烟花爆裂的声音,沈归晚坐在窗前看着四散溅落的绚烂火焰消失在夜空里,在寒冷中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除夕夜。
没有人给他包红包,也没有人和他“新年快乐”,上学时偶尔还会觉得寂寞,后来慢慢习惯了就不觉得难熬了。
他唯一觉得难过的,只有自己再也收不到母亲的祝福这一件事。
但那是他人生里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沈归晚轻轻摩挲着杜之年给的红包,回想起自己中学时期度过的除夕夜。
母亲拿着平日攒下的零钱换了整钞给他包红包,带他去屋外看漂亮的烟花,那是她唯一能安心和自己待在一起的夜晚,因为沈禄从来都不会在那天回来。
沈归晚捻着指尖回忆红包袋粗糙的触感,心脏忽然一抽一抽地疼着。
他很久没有去看过母亲了,今年的除夕下了雪,也该为她擦掉墓碑上的积雪了。
沈归晚去了墓园。
除夕的街头比起元旦那时候冷清了不少,他等了很久才拦到一辆愿意送他去墓园的出租车。
离农历新年只剩不到十个时,墓园前的花店和香烛店都关了门,沈归晚沿着那条街走到尽头,幸运地碰上一位即将关店回家过年的花店老板。
对方见沈归晚独自一人来扫墓,将店里剩下的白菊扎成花束,折价买给他。
“晚上可能要下大雪了,扫完墓早点回去吧。”花店老板将找零的钱和花束一起递给了沈归晚。
沈归晚接过花,僵硬地着:“谢谢。”
他捧着花,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进墓园,凭着残缺的记忆找到了母亲的墓碑。
母亲的墓前落满了雪,薄薄的积雪覆盖在墓碑上,遮住了它本来的颜色,也盖住了墓碑上的名字。
沈归晚的母亲从结婚以来就再没能过上安逸平静的生活,她活在丈夫的暴力和怀疑之中,死后却躺在了无人搅的墓园之中。
沈禄从来都没来看过她,而沈归晚能来看她的机会不多。
沈家的别墅太偏僻,沈归晚要转好几次公交才能赶在墓园关门前进来看她一眼,有时候手头拮据到连一束花都买不起,只能空着手过来,再赶着末班车回去。
然而今天沈归晚既没有空手来,也不用在摇晃的公交车上辗转,杜之年给他包的红包很厚,厚到沈归晚可以一整个月都车在墓园和公寓之间来去自如。
沈归晚把那束白菊放到了墓前,用手抚去积雪,一点点将墓碑擦拭干净,刻在墓碑上的母亲的名字终于完完全全展现在他眼前。
何慕,这是沈归晚母亲的名字,沈归晚很久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她,也很久没来为她扫墓,已经快记不得她叫什么了。
他抚摸着墓碑上凹陷的文字,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母亲的名字。
他怕自己会再次忘记,会记不得母亲的模样和名字,如果他再忘记了就没有人记得母亲曾经到过这个世界。
沈归晚蹲在母亲的墓碑前,看着上头那张褪色的照片。
他的头发和肩上挂着细碎的雪花,手在擦拭积雪时被冻得通红,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我来看您了,母亲。”沈归晚看着照片里的母亲,声着,“除夕快乐。”
他用手背蹭掉眼尾的潮湿,“以后可以经常来看您了。”
沈归晚在墓园一直待到了傍晚,太阳落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雪也越下越大。
寒意从脚底向上蔓延,沈归晚的双腿被冻得麻木,踩着积雪走不稳,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但他运气不错,刚走出墓园就碰上了收工准备回家过年的出租车师傅。
师傅看他一个人顶着落雪和寒风站在墓园门口,原本已经开过了墓园,又掉头回来喊他上车。
“帅哥要去哪儿?”热心的师傅问到。
沈归晚轻声报了公寓的地址,师傅笑了笑,“正好顺路,快上车吧。”
这个时候很难再碰上出租车,沈归晚没有推辞,心翼翼抖掉身上的积雪,开门坐了上去。
入夜之后街道上的车流更加稀少,师傅将车开得飞快,不过半个时就把沈归晚送到了公寓楼下。
沈归晚谢过师傅,迎着寒风走进了公寓的大门。
他临走前关掉了公寓的空调,但房间里还残留着余温,屋里比屋外暖和了许多,刚踏进玄关就忍不住了个哆嗦。
沈归晚在门口站了一会才适应着巨大的温差,拂掉肩上的积雪,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他没有在除夕夜给自己加餐,草草吃完就进了卧室。
杜之年借给他的笔记本放在卧室的飘窗上,沈归晚抱着它坐在壁炉前,把U盘插进去。
屏幕右下角自动弹出了一个界面,他点进去看到了路漪整理好的资料。
路漪能找到的东西不多,又或许是替她收集资料的人抹掉了关键的内容,但里面的每一份文件都足够让沈禄进去脱一层皮。
沈归晚一张一张看得仔细,等他看完了所有的文件,准备关掉电脑,屋外突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他警惕地抬起头,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却听到熟悉的叹气声。
沈归晚把U盘塞回羽绒服的口袋里,心翼翼地走出卧室,看到原本要外出一两天的杜之年站在门口。
杜之年阴沉着脸,周身弥漫着低气压,瞧着像是在生气。
沈归晚站在卧室门边,没有出声惊扰杜之年,杜之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猛地转过头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