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良心
杜之年开车去杜家庄园的路上就有预感今晚又会是令他窒息的一次年夜饭,进门前做足了心理建设。
可当他真正坐到了杜家的餐桌前,再一次见识到了人的底线可以有多低。
杜之年的三叔带回来了新的情妇,抱在腿上着甜言蜜语,二叔则在吹嘘自己前两年认回来的私生子考上了国外名校,拿到了高额奖学金。
他大肆炫耀着,如跳梁丑般夸赞私生子花钱买回来的录取通知书,而与他结婚三十年的妻子和亲生女儿就坐在餐厅角落的桌。
杜之年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堂妹低着头坐在桌的边缘,三婶在妯娌和晚辈的注视中尴尬地笑着,刺耳的声音在餐厅的上空回荡,却无人制止张狂的二叔。
在杜家这种情景时常发生,因为不论直系还是旁系,嫁进杜家的女人都“没有资格”上主桌,她们只能在餐厅的角落和未出嫁的女儿搭桌吃饭。
除了温琼。
她和杜衡誉是商业联姻,家里的产业虽是由弟弟接手管理,嫁给杜衡誉时手里捏着不少温家产业的股份,在温氏集团也有话语权。
杜衡誉私下花天酒地,却从不把情人带到温琼的眼前,甚至对外做足了好丈夫的表面功夫。
他给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十足的面子,杜家的男人不敢把轻蔑写在脸上,大多时候都对温琼客客气气的,可明里暗里总是瞧不起她。
只在杜氏集团混闲职的男人们时常对温琼冷嘲热讽,借着酒意些低俗难堪的话,然后再把失言的过错推到酒精上,而温琼总是笑着应承下来,从不曾对他们发过脾气。
杜之年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温琼依旧化着精致的妆容,端着贵妇人的架子坐在杜衡誉的身旁。
她含笑看着桌上的男人喝酒吹嘘,偶尔用几个意义不明的单音回应叔子不怀好意的挑拨,看着是大度,实际上藏在桌子下的手一直紧紧地握成拳,没有松开过。
杜之年每一次回杜家都能看到这样的戏码,二十几年下来已经看得厌烦,烦到甚至想问温琼每天都这么演累不累。
但他也只是想想,从来都没有真正问过。
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作为母亲的温琼从来都不会站在杜之年这一边,即使是他受委屈也不会为他话,只会用温柔的语气责备他。
在杜之年的记忆里,温琼一直是这样的母亲,后来他为了大学的事情和杜衡誉大吵一架,一气之下搬出了杜家,她的角色就从“贤妻慈母”变成了“传声筒”。
她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为撕破脸皮的父子传话。
杜之年偶尔因为杜衡誉的命令对她发脾气,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不该把对父亲的不满发泄到母亲的身上。
然而每当他对温琼生出一丝懊悔,这种微弱的愧疚感就会在她开口的下一秒烟消云散。
亲近也好愧疚也罢,全都是杜之年的一厢情愿,他不会再对这些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早就该这样了。
杜之年对着一桌子清汤寡水的年夜饭走神,几位长辈的话题已经从三叔的私生子跳到了他那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女儿身上。
一个旁系的表叔笑眯眯地问三叔:“雅找工作了吗?”
“在公司混个文职,女孩子上什么班,早点结婚算了。”三叔“啧”了一声,端起酒杯和他碰杯。
“也是。”杜之年的二叔凑过去附和,“有看中谁家的儿子吗?”
三叔一口灌下白酒,大着舌头:“看中了田家的儿子,好年后就领证。”
几个叔叔闻言纷纷举杯恭喜他,主桌上又热闹起来。
杜之年听他们三言两语定下了堂妹的婚事,眼前清汤寡水的年夜饭忽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嘴里还没咽下的食物黏腻地糊在嗓子里。
他拿着筷子的手暴起青筋,喉咙里的东西咽不下又吐不出,脸色变化了几番,却得到杜衡誉一个带着警告的眼神。
杜之年胃里难受得搅在一起,根本没有理会杜衡誉,但好事的三叔注意到大哥的视线,转头就把话题引到杜之年身上。
“起来年也该结婚了,有看中谁家的女儿吗?”三叔端着酒杯笑呵呵地问杜之年。
杜之年冷淡地瞥了一眼他,“我不喜欢女人。”
他谈过男朋友的事情在杜家不是秘密,早年还被几个叔叔当成私下闲谈的话题。
“怎么能这么。”三叔不赞同地发出一声怪叫,“不喜欢女人也要结婚生子啊,不然以后怎么继承大哥的位子?”
杜之年嗤笑一声,不屑地开腔嘲讽:“你自己对董事长的位置垂涎三尺,不要把我也想成这样,不是每个人都稀罕做到那个位置上。”
三叔被杜之年当面揭穿心思,脸上的表情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地吼道:“杜之年!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你算哪门子长辈?”杜之年冷笑着反问。
把私生子领回家又光明正大地卖女儿,连人都算不上还有脸是长辈?
“啪——”三叔一巴掌拍在桌上,吓得坐在二叔腿上的女人尖叫起来。
他站起身想教训杜之年,边上的杜衡誉突然厉声呵斥:“行了!”
杜衡誉的目光扫过不安分的弟弟,又落在儿子的脸上,沉声道:“放纵你那么多年,现在玩够了就早点结婚,你唐叔叔家的女儿刚回国,改天安排你跟她见个面。”
杜之年抱着手臂讪笑着,“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让喜欢同性的儿子去和女人结婚,去完成所谓“传宗接代”的使命,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下作恶心的手段都一模一样。
杜衡誉不悦地皱起眉,似乎要训斥,但杜之年无视了他的目光,继续嘲讽道:“我喜欢男人,你让我和女人结婚,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没拦着你玩男人,你在外面干的那些事情要不是我替你捂着,你知道现在别人会怎么你吗!你不要脸我还要!”杜衡誉抓起桌上的酒杯朝杜之年扔去。
杜之年偏头躲开向自己脑袋砸过来的酒杯,玻璃杯落在他身后,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回头瞥了一眼地上的玻璃碎片,如果刚才没有躲开,自己恐怕要被砸得头破血流了。
“我谈个恋爱有什么丢脸的?倒是你,在外面乱搞心得病。”杜之年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我是你老子!你话给我放尊重点!”杜衡誉指着杜之年的鼻子,“你要不是生在杜家,现在连医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杜之年听着杜衡誉莫须有的指责,看了一眼坐在那儿沉默旁观的温琼,忽然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能当上医生是走后门?我十几年的努力在你眼里全是放屁?”杜之年笑着反问自己的父亲,眼里却是冰冷一片。
“杜衡誉,你不要欺人太甚!一边阻挠我进修一边拿职称讽刺我,现在还要把我能找到工作当作自己的功劳,好话坏话都让你完了还想怎么样?”
“你干涉我的工作,现在又逼我结婚,我连自己做决定的权利都没有,凭什么觉得我能管好你的破公司?”
杜之年睁大眼睛,对着父亲一字一顿地:“杜衡誉,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大晚上做什么白日梦?”
杜衡誉愤怒的面庞扭曲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都做不了医生,还有你养的那个情人,你觉得你能护住他吗?”
杜之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身体因为愤怒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直没吭声的二叔见他沉默,自以为是圆场道:“年,你快跟大哥道歉!”
“就是啊,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杜之年的堂兄连声附和到。
“够了!”杜之年厉声喝到。
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杂乱的声音在杜之年话音落下的同时消失不见,餐厅的气氛压抑沉重,坐在角落的婶婶和妹妹心翼翼地望着主桌上的人。
杜之年扭过头,通红的双眼看向温琼,“他逼我不够,还要拖别人下水,这些你都不在乎吗?”
“你自己过得不痛快,是不是看到其他人落到和你一样的下场才会高兴?”他质问着沉默不语的母亲,一字一句都刺耳难听。
杜衡誉豁然站起身,“杜之年!你怎么跟你妈话的!”
“你他妈现在知道装样子,在外面乱搞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是我妈,是你妻子?”杜之年抬高音量盖住了杜衡誉的声音。
他笑着,眼里却一片湿润,“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
杜衡誉气得浑身发抖,开口要训斥,身旁的妻子却抢先喝住了儿子:“之年!”
她抬头仰望着杜之年,妆容精致的脸不见一丝笑容,漂亮的眉皱起,“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温琼养尊处优的贵妇姿态维持不住了,丈夫催促正在和男人同居的儿子早些结婚生子时,她的脸上划过一丝厌烦和疲倦。
杜之年第一次见到温琼露出这样的神情。
“别得好像我很想和你们过年。”他扯出一抹难看的笑,“谁他妈稀罕。”
杜之年摔门离去,杜衡誉冷着脸要发火,温琼却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她起身接过女佣递来的外套,跑着去追杜之年孑然离去的背影。
杜之年走到花园才发现外头下起了大雪,干枯的树枝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绵软厚实的雪花将曾经开满玫瑰的花园彻底掩盖,到处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沈归晚在这样的夜晚总是会躲在被子里蜷缩起身体,如果没有他帮忙捂热,手和脚一整个晚上都是冰凉的,甚至稍不留神就会冻感冒。
杜之年加快脚步朝着庄园的大门走去,却在绕过连廊即将走出大门时看见了站在连廊下的温琼。
她站在连廊最不显眼的位置,没有阻拦也没有出声,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杜之年脚步一顿,紧抿的唇在冷风中颤了颤,猛地转身朝她走去。
他走到温琼的面前,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脸,通红的眼里交织着愤怒与悲怆。
“母亲,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杜之年哽着嗓子问到,颤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
他想知道自己在母亲的眼里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家人,还是不需要自我意识的傀儡,又或者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杜之年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从母亲的口中得到答案,但温琼只是抬手,轻轻抚去他外套上的褶皱。
“回去吧,你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她裹着皮草站在寒风里,呼出惆怅的叹息化成白雾,在漆黑的冬夜里弥散。
杜之年坐在车里,透过后视镜看向站在门前的温琼。
庄园大门前挂着巨大的红灯笼,朦胧的灯光照在温琼的身上,给白色的皮草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她的身影在黑夜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面容却在风雪飞舞的夜色里变得斑驳模糊。
杜之年觉得她的模样很陌生,陌生到不像那个总是温柔责备他的母亲。
他没有启动车子,俯身将头靠在了方向盘上,肩膀在几声压抑的抽噎中颤抖起来。
玻璃隔绝了窗外的风声,也将杜之年的声音困在狭的空间里,绵绵不绝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