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洛银觉得可笑,又松了口气……
“墨安用谢公子的身体杀人, 谢公子的确残存意识,可他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是为了保护寻常百姓不受欺凌不得已而为之!”涂颜哭喊道:“我从潞州一路往幸州走, 刚入幸州便遇见了重明仙派的弟子, 他们、他们要挟我, 欺辱我, 若我不答应他们便将我押送给宁前辈,你们重明仙派的才是恶心的伪君子!”
涂颜像是失了理智般, 看向重明仙派的弟子眼眶布满猩红的血丝,她还记得自己险些被人强迫,受辱之事,若非谢屿川突然出现将那些人杀了, 那她也早就死了。
回想当时情形,涂颜浑身颤抖。
那几日她逃出了潞州,浑浑噩噩, 头脑也不清醒, 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去找谢屿川,因为只有谢屿川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只有他知道, 从头至尾妖族都是受到了洛银的胁迫,洛银才是那个狼子野心之人。
可她还没见到谢屿川,就遇见了一行其他门派的修道士。
幸州经此大难,城池的看守都不知所踪, 各门各派需恢复元气,重明山谷成了一片废墟狼藉,重明仙派的掌门根本无力顾全那些低等弟子,于是他们便成了在幸州上空的巡逻队, 凡是进入幸州各城镇的寻常百姓,都得给他们一些好处,那是所谓的庇护费。
起初他们得冠冕堂皇,妖界攻入幸州时,是他们挡在了众人面前,损失惨重,如今妖界撤兵,这些百姓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得示好,也让那些与妖对峙冲在前线的修道士有所慰藉。
有钱的百姓掏钱了事,没钱的百姓就像是遇见了土匪般,被他们好一顿毒欺凌,若是人群队伍里有貌美女子,更有甚者要将那些女子作为“好处”供奉,好人家的姑娘落在他们的手中,难免是一顿摧残。
涂颜从娇养着长大,修道又能提升气质,她自是有些相貌资本,混在百姓之中也很眼。
那些欺负她的人将她拖到了巷子里,光天化日便露出□□,涂颜惊恐之下自报家门,她是灵州仙派掌门的独女,若是被涂掌门知道他们这般欺负自己,一定会杀了他们。
当时那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是怎么的?
他们:“原来你就是那个叛逃灵州的丫头?宁玉现在满世界找你呢!你们灵州仙派早亡了,你爹也不会认你的,不如你乖乖从了我,日后跟在我身后还能吃香喝辣,否则我就将你扭送宁玉,想必你在他的手下更没好果子吃。”
乱世之中最能看出人心,平日里装相,各门各派师兄弟师姐妹地道长短,一旦让他们独有权利,也露出了魂魄里最肮脏的本来面目。
在这座城的巷子里,的确是唯他们独大,没人会救涂颜。
涂颜惊恐之下想要一死了之,却没想到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两人身后,随着涂颜的一声尖叫,温热滚烫的血液喷洒了她满脸满身,那两个趴在她身上妄图行恶的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声。
上一瞬还在奸笑的男人一并倒地,浑身漆黑满是血腥气的谢屿川出现在涂颜的面前,他的眉心紧蹙,凌乱的发丝下只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他的脸上也有血迹,那是旁人的血,可他毫不在意。
杀了人后,谢屿川便弯腰去扒那两个男人的衣服,完全无视一旁浑身暴露出来,颤抖的涂颜。
涂颜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恐中认出谢屿川来。
她经过方才那一吓,反倒将自己的理智找了回来,谢屿川如今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好人,面不改色地在人界地盘杀了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
洛银死后,谢屿川便疯了。
涂颜也开始疑惑,当初那个对她温柔缱绻,向她控诉洛银的阴谋诡计的男子,真的是谢屿川吗?
他的衣衫破了,一根金钗从过大的领口处掉了出来,哐当一声顺着路面的倾斜往坐在低处的涂颜滚过去。
谢屿川扒人衣服的手一顿,他的眼神顺着金灿灿的云纹钗看去。
涂颜将脚下的钗子拿起,她想还给谢屿川,却又不敢话,她觉得谢屿川疯得很可怕,闻到对方满身的血腥味,她怕谢屿川也会一手抓断她的脖子。
瑟瑟发抖之际,谢屿川的眼神落在了涂颜身上。
他看见了白花花的身体,也看见了乌黑披散的发丝,那张脸模糊不清,可清楚的是她手上的钗子,女子的呼吸声很紧张,也很恐惧。
谢屿川连忙将一旁扒下的男子的衣衫往涂颜的身上披去,肮脏的手掌往身上擦了擦,才顺着涂颜的发丝抚摸她的后脑,声音沙哑地安抚道:“姐姐,不怕。”
惊恐与疑惑的眼看向他,谢屿川顿时往后退了几步,他头痛欲裂,已经看不清那道身影究竟是谁,他唯有去辨认金钗,只知道那是金钗的主人,那是洛银。
那他呢?浑身血污,杀人无数的人,又是谁?他此刻到底是墨安,还是谢屿川?
谢屿川身体里的另一道魂魄想要占据上风,又被他生生压制下去,他知道,杀人是他自愿的,所杀的两个皆非好人,他不是墨安,他是谢屿川,他要做的……便是杀死墨安。
“我是屿川。”谢屿川抱住头,痛苦地蹲跪下来,不断地给自己灌输:“我是屿川,我是屿川。”
从那天起,涂颜便跟在了谢屿川的身后。
准确来,是她发现只要她拥有那根金钗,谢屿川便能护她周全。
他是疯了,可又疯得不彻底。
他无法帮涂颜证明清白,渐渐的,涂颜也知道,她并不清白。
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般,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为捉摸不到的情爱去做出更改移形阵这种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谢屿川蛊惑,直到后来鬼魅之事传遍九州,她才知道,谢屿川并非只是谢屿川。
涂颜想起来,当初在灵州鸿山,她亲眼见到谢屿川轻易破开了鸿山书楼外的阵法时,心中震惊诧异,好像从那时起,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或许也是从那时起,凡是出现在她身边,与她话,对她体贴的人,就不是谢屿川了。
墨安被涂颜发现后,在她的身体里开启了一道心魔衍生的裂口,人之七情六欲,皆可被其利用,谢屿川曾对涂颜有救命之恩,少女怀春的心思昭然若揭,稍加利用便可成为刀刃。
即便有墨安的引导干涉,可涂颜害了洛银,间接促成诛仙阵一路残杀同胞无数条性命已成事实,她仍有罪过,洗脱不清。
所以她不敢回去,她用那一根快谢屿川一步捡来的金钗,苟且偷生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谢屿川不允许带着金钗的涂颜离开视线,只要她稍微走远,谢屿川便会焦急地追上去,叫她姐姐,让她别离开他。
可他也有半分清醒,他从不触碰涂颜,不牵她的手,不抱她,也不会看她的脸。
只偶尔会傻愣愣地盯着她发上的钗,那是洛银的钗,涂颜知道她如今的一切安稳与特殊对待,都因为那个被她害死的女人,很卑鄙,可她也得自私地受着。
她见识了谢屿川杀过许多人,快、准、狠,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的手下跑出三步远。
可她也知道,谢屿川杀的那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他嗅着那些惹是生非的修道士的气味,一个又一个杀去,又将他们扒干,挂在高处,背后刻字。
脱去那些人的衣服,是他们在高位者面前‘伪装’,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
挂在高处是为了能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的‘罪恶’。
背后刻下的字,是想让有心者发现他的身份,因为他奔着天谴死亡而去,他要让世人都记得,这具‘谢屿川’的身体里,行恶之人是‘墨安’。
哪怕他疯了,痴了,但在涂颜的注视下,也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
那日在浮光城,涂颜被他推开,金钗落地,她也知道她和谢屿川的缘分就此中断,掉在面前的金钗伸手可得,可她始终没动,她想赌一赌,赌谢屿川究竟能不能认得她。
直到洛银出现,她背对着谢屿川,仅是一个背影而已,谢屿川的疯病就像是被人瞬间治好,他不再对周围抱有恶意,他浑身如刺的戾气纷纷收敛,他甚至不敢释放妖气,不舍伤洛银一丝一毫,只是再忍受不住心中思念,朝他心心念念的‘姐姐’飞奔而去。
此刻涂颜又看见了他们。
就在灵州雪山下,洛银一如当日,她将谢屿川护在身后。
洗干净穿着整齐的谢屿川安静地睡在了金蝶包裹的结界中,看过去就像是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玄衣佩剑的清高少年,他的眼神永远追随着他的‘姐姐’,当初涂颜近不得他身,如今更不可能。
涂颜低声一笑,再惨然地看向那些面露同情之色,或是厌弃之色目视她的修道士们。
“我涂颜,受人蛊惑,的确做出了伤天害理之事,可我敢作敢当,我敢为此付出代价!”涂颜慢慢扶着树干爬起,她望向已然昏厥的涂飞晔和满面可惜怜悯的唐风,慢慢抬起下巴道:“是我改了当初移形阵的阵角,是我害得天光之境失效,我愿受与墨安一般雷劫万剑之刑!”
“那你们呢?!”涂颜话锋一转,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一个个衣着鲜亮的人:“你们的心中便没有阴暗的一面?你们这一生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恶事?!你们皆是圣佛?未曾践踏蝼蚁?”
“这几个月,我看透了九州仙门正统中的虚伪!你们仗着自己的修为,自恃高人一等,幸州百姓的苦难,也有一部分由你们造成!妖界踏入幸州,尚不曾烧杀掠夺,你们却连自己人都要算计!”涂颜道:“今日你们要制裁谢公子,那必也先制裁自己!我不信他杀的恶人手下不曾有逃脱的寻常百姓,这世上有多少人看见他杀人,便有多少个被他救了的人知晓事情真相。”
涂颜完这些,又像是失了所有力气般往地上一瘫,呜哇大哭起来。
她的勇气用尽,也不过是想赎罪罢了。
“别听她的话,她已经疯了。”
“杀人也能成救人?她已经承认她改过移形阵的阵角,便要受到处罚!”
“对,对!别被她给骗了过去!”
方才被涂颜一席话怼得哑口无言的众人,在她几乎哭昏过去后又再度活跃起来,就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纷纷跳出来要宁玉惩罚涂颜。
修道界的丑恶,好像在此刻全都显现了出来,而那些潜藏在修道界中的妖,淡然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这几百年来,九州修道界分高低尊卑,重明探洞也成了恃强凌弱的场所,处处可见的便是自傲自满,自以为是,难怪自洛银渡劫失败后便无人飞升,这些人被混乱的俗欲和狭隘干扰,即便有通天的本领又如何?
心不净、不纯,又怎能跨入仙门?
宁玉朝洛银的方向看去,洛银甚至都没有一开始的不满,那双眼越发冷淡,吵闹的人群本性毕露。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在场真正置身事外的都在冷眼旁观,涉身其中的也都被蒙蔽了双眼。
“好啊,我会处罚她。”宁玉的声音破这一片嘈杂,他接下来又道:“但涂颜有一句话得对。诸位道友可得看紧了自己,你们最好也别犯一丝错,别行一庄恶,贪嗔痴恨皆为修道大忌,今日我能应你惩恶扬善罚她,来日也要做好我应她惩恶扬善罚你的准备。”
满林噤声,唯有微风灌入,扫过花草。
他们真的从未行恶?
他们真的毫无私心?
看着满林无一人敢上前再像方才那般言语慷锵,便知答案。
洛银先是朝涂颜看去一眼,再将目光落在方才把涂颜推出人群的宋渊,他不再是商人扮,为了能混入人群,身上穿着烈州仙派的衣服,与洛银对上视线的那刹他便颔首,再带领自己的妖族离开。
一批人率先离林,便有第二批讪讪而去。
若行一恶便要杀一人,那在场诸位谁也逃不过一剑。
洛银觉得可笑,又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向被封的灵州雪山,心想即便过去很久很久,修道界也别想再能出一个登仙境的渡劫成仙。
人界需从心里淘沙,将那些不干净的欲念全都洗净,修道界也需从新开始,抛却尊卑观念,行大道正途。
留下的狼藉,由宁玉去收拾。
洛银带着谢屿川离开了,她是仙,不似修道士般御剑而去,淡金色的光芒于灵州雪山旁消散时,宁玉目送许久,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回顾他这九十多年的一生,从受人仰望至人人看轻,从生至死,爱欲痴念,他都经历过了,可他又是否看清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他让手下的人将涂颜带回送至灵州仙派,她终归是涂飞晔的女儿,想必涂飞晔也不会徇私枉法包庇涂颜,如何惩罚,需涂飞晔给出合理的结果,而他这个掌门之位,恐怕也要退位让贤了。
宋渊带着妖族离开灵州境内,直往妖界而去。
他将涂颜从宁玉手下的看守中带走时并非无人察觉,待到宁玉反应过来,便知道有妖入境了,如今人界对妖界仍有恨意,他们不好久留。
至于谢屿川那边……只要殿下救回来了便好,反正他们妖族寿命长,总有机会再见。
知道谢屿川的去向,好过五百多年前漫无目的地满人界搜寻,彼时仅有希望寄托,而今是碰到了实质,他宋氏永远效忠银狼一族,等待是一个忠诚的属下必须学会的事。
三日后到达无影沼泽,宋渊让手下几个先走,自己轻步跨过那些冒着妖气的泥泞路段,远看还能瞧见漆黑的铁林,越过林子才算到达妖界,届时这晴天白云也不复存在。
“好好享受一下此刻的阳光吧。”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妖界寒冷,永坠黑暗,啧……不过你有虎皮,不怕冷。”
宋渊眉心轻蹙:“你怎么跟来了?”
明瑕道:“我好歹也是妖界文相,怎就不能回家?”
“你也配?”宋渊瞪他:“擅动羽族蛇族,招揽私兵攻入人界,隐瞒当年结契真相,一桩桩一件件,你背叛狼王皆是事实!”
“哦,那敢问宋将军,狼王革我文相一职了吗?”明瑕问。
宋渊语塞,明瑕伸手拨了一下发丝,露在阳光下的半张脸似男非女,颠倒众生:“既没有,那我便可以回去妖界。”
“无耻。”宋渊不过他。
他也不知道明瑕究竟是恶是善,不知明瑕对妖界有何意图,他看不透明瑕,可也无法反驳他的话。
要他的确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是之前放了那些霍乱的妖,入人界杀了太多人。可人也曾杀过无数妖,在宋渊眼里,修道界将妖关入万窟洞天每三年一次屠杀,远比妖对人做的要恶劣太多。
他不同情人,毕竟他也是妖。
不同立场,所见不同,本就有仇恨在的两界,多年来争端不休,分不清谁是谁非。
明瑕只抬起白玉似的手,往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魁梧的宋渊的头顶上拍了拍,低声道:“孩儿。”
宋渊顿时被惹恼,他正欲明瑕一顿,可四肢被周围的细石所困,一如之前暗湖边的看守兵,丝毫动弹不得。
明瑕先他一步入铁林,甚至没有回头。
他与宋渊父亲称兄道弟时,宋渊才到他腰高,叫声孩儿便恼火,那接下来谢屿川为洛银美色所耽,不愿回来妖界的这些日子,他要如何稳重行事,看顾好妖界?
便是孩儿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