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八十三章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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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头郑和警察把戚野带走。

    留下一众同学在班里面面相觑。

    “怎、怎么了啊?”夏温温惴惴看许愿, “他……架了?”还惦记着所谓校霸大哥的事。

    江潮拍了把他的肩:“你别瞎想!”

    “都别看都别看了,人警察叔叔来了解情况,瞧你们一个个的!”刚才在食堂委屈得不行, 关键时刻, 江潮还算能镇住场面, “没看老郑和警察叔叔都笑着?真要逮人不早逮走了!”

    夏温温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哦。”

    转身回座位, 写起数学试卷。

    比起突然来教室找人的警察, 大部分同学更关心自己今天的家庭作业。听江潮这么,随意应和几句, 纷纷作鸟兽散。

    许愿没回座位。

    坐在戚野的位置上,听江潮压低声音:“是不是过来问他那个畜牲爹?”

    警察一直在跟进戚从峰的案子,顺藤摸瓜从醉鬼身上查到了不少东西,暑假时经常来找戚野。

    开学后倒是没怎么出现。

    至少据许愿所知, 这是升入高中后的第一次。

    她迟疑点头:“应该……是的。”

    “太好了!是不是有什么新进展!”一改吃饭时的蔫头蔫脑,江潮兴奋地拍了下桌子,动静很大,惹得不少人回头看,“没事儿没事儿手滑了!”

    等大家转过头,和许愿咬耳朵:“这回少能判个十几年吧?”

    江潮本来想死刑。

    后来想想不太可能, 只能不情不愿改了口。

    许愿摇头:“不知道。”

    江潮激动得要命, 在旁边嘀嘀咕咕自家老爹认识好几个特别牛逼的律师, 已经开始展望戚从峰当庭被判二十年送进监狱的美好未来。

    许愿听着他叽叽喳喳的声音。

    莫名想到一个月前, 去戚从云家吃饭时,女人罕见的怔忪神情。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她想。

    如果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姑姑和南哥肯定会提前告诉他们。

    *

    戚野中午被警察叫走。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才被光头郑送回班。

    今天是周五。

    不用上晚自习, 一下课,同学们纷纷背起书包回家。

    住校生同样不耐烦待在教室,吃过饭,各回各的宿舍。

    许愿倒是觉得在教室更有学习的感觉。

    放学后,惦记着被警察叫走的戚野,先去问了他具体情况。得到一句“没事,只是来核实证据。”,才勉强放下心,去食堂吃饭。

    然后回班写作业。

    七班住校的学生不多。

    加上明天是周末,不用上课。连最好学的夏温温都拿着试卷回宿舍,教室里原本不该有其他人。

    然而许愿刚走到后门,正准备进去,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后排的少年。

    教室里只开了一排靠窗的灯。

    坐在靠墙的位置,他背对着她,看不见究竟什么表情。天已经黑了,瘦削脊背大半浸在阴影里,半被日光灯单薄映亮。

    没有其他人。

    教学楼里甚至都没几个学生,冬天的夜晚本该安安静静、静谧无声,没有任何声响。

    许愿站在戚野身后,却听到一种很轻微的响动。

    “啪。”

    真的非常轻、非常。如果不是她自己很熟悉这种声音,听起来更像是纸张被揉皱的响声。

    但许愿很清楚这是什么。

    短暂怔愣一秒,顾不上被他发现,她急急绕到他面前:“戚野!”

    “怎么了?”试图去碰他的脸,又在伸手那一瞬尖叫起来,“戚野!你疯了!你松手!快点松手!”

    少年并没有松手。

    垂下头,沉默坐在那里。他并没有像许愿以为的那样,坐在座位上独自掉眼泪。然而确实有温热液体不断落在草稿纸上。

    啪,啪,啪。

    鲜红的,灼眼的。

    从伤痕累累、捏紧刀的指缝间淌下,将纸面洇出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恐怖骇人的红点。

    他就那样捏着刀坐在那儿。

    不吭声,不话,直到她吓得哭出声,抖着手试图把刀从他手里拿走。

    才悄无声息抬眼。

    许愿从来没有在戚野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还是黑漆漆的双眼、乌沉沉的虹膜,以往落不进任何光线的眼睛却莫名发亮。

    并非日光灯的光芒,像是烧化琉璃上落了雪,滚烫又冰冷。从眼底、心口冒出来,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要杀了他。”

    他拿这双眼睛盯着她,一字一句平静地,“我要杀了戚从峰。”

    *

    被警察接去派出所。

    一路上,戚野都以为他们找他来核实证据。这样的事,暑假里前前后后发生过不少次。

    已经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当他从警车上下来。

    走进调解室,看到守在一旁的南哥和戚从云,终于微妙察觉到一点异样。

    没来得及问他俩为什么在这,带他来的警官,向他出示了一个人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戚野认识对方。

    实际上,他对照片里戴着金丝眼镜、神情温和的男人很有好感——十年前,就是对方宽容体贴地在医院领导面前话,让父子俩不用立刻偿还高额欠账,可以一点一点慢慢给公用账户还款。

    他记得医生的名字。

    姓周,连戚从峰那样的烂人,都要客客气气叫一声周大夫。

    “你看一看,这些流水是不是这些年你给对方的钱。”

    警官又把一沓厚厚的银行流水单递过来,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戚野的账户。

    从能独立赚钱开始。

    前前后后五六年,戚野一直坚持给医院汇款。有时几千块,有时几百块,最少的时候,五十一百都转过。

    零零碎碎的,一笔又一笔。

    一头雾水,他把流水单翻完:“是我的钱。”

    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笔八月份的转账,一千六百块,是初三下学期攒的奖学金。

    戚野应得干脆。

    调解室里,警察、南哥,甚至一向面无表情的戚从云,神情都稍显不自然。

    戚野不是傻瓜。

    看见大人们不自在的表情,联想到之前南哥突然上门的事,再仔细回想一遍警察刚才的话。

    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大脑已经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乎要停跳的心脏不能接受现实。

    “什么叫给‘对方’钱?”头脑眩晕到极致,他听见自己分外冷静、毫不磕绊的声音,“我汇款的账户是医院专门开设的还款通道,这笔钱到不了周医生手里。”

    警察沉默下来。

    一贯伶牙俐齿的南哥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音节。

    最后,戚从云轻轻敲了两下盲杖:“野。”

    在戚野面前。

    她从没这么叫过他。

    平素冷冰冰的嗓音甚至多了一丝颤抖,需要靠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

    “这不是医院的专用账户。”

    戚从云轻声道,“这是周国栋自己的私人账户。”

    *

    “戚从峰知道这不是医院的账户。”

    曾经用来裁纸做书皮的刀被少年紧紧捏在手中,疼痛愈深,他声线愈冷静,“从汇款的第三年开始,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知道。”

    不得不,某种意义上,戚从峰是个聪明人。

    察觉周国栋伪造医院账户,从欠债病人家属手里骗钱,并没有直接报警。

    而是转头找上了这位看起来面慈心善、很好话的周医生。

    警方彻查过戚从峰名下的所有账户,发现一年里,总有另一个账户上三四回钱。

    每回钱数大概在两三万左右。

    时间不固定,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夏天,偶尔秋冬会有汇款。

    所以这些年。

    尽管戚从峰是个无所事事、一事无成的废物,他手上总有钱去酗酒、赌博。

    把周国栋过来的钱花得一干二净,沦落到流落街头,再电话问对方要钱。

    前前后后几十万。

    全都是周国栋从病人家属手里骗来的欠款。

    里面也许有相当一部分,就是戚野冬天卖烤红薯、夏天卖炸串,春秋两季洗盘子洗到满手开裂流血,才攒起来的血汗钱。

    更多的那些。

    可能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老人颤巍巍捡废品、背着孩的妈妈在天桥上卖鞋垫、再也见不到爸爸的朋友靠卖花生卖土豆,一分一角、一块一块存起来的钱。

    许愿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况。

    一时间愣在原地,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呆了好半天,直到戚野的手再度攥紧,又一串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哭着去拉他的手:“你不要这样,戚野。你松手,松手好不好?”

    “警察叔叔会把他们抓起来的!”她碰到他沾满血的手,“你不要乱来!快松手!”

    或许是因为坐在靠门的位置。

    窗边暖气热度传不过来,楼道里冷风倒是很容易吹进。冬季寒风萧索,少年手摸起来非常凉,冷冰冰的,比窗外逐渐细密的雪片还要寒冷。

    “啪。”

    与此同时。

    许愿手背上蓦然一热。

    戚野向来不爱哭。

    有限的十五年生命里,长大以后,只有在医院那晚。当着戚从云的面,他死死咬着唇,尽力克制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然而此刻,一张口,成串成串的泪水就往下掉。咽喉像被人用力掐住,发出难以抑制的嗬嗬响动。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许愿!”

    空荡荡教室里,他近乎嘶吼地喊她的名字,“他们拿我妈妈当幌子!用我妈去骗其他人!”

    周国栋同样很聪明。

    知道专用账户长时间未收到款项,会惹人怀疑。每年除了给戚从峰钱,也会将一部分收到的还款进专用账户。

    偶尔被怀疑,便伙同戚从峰一起,拿戚妈妈当借口,蒙骗其他有顾虑的同事或者病人家属。

    “你瞧,老戚他妻子去世这么多年,一直老老实实给咱们医院钱。所以我们都放心,这世界上总归还是好人多。”

    “李主任,最近还款情况不太乐观。不过你看有人在还,这个老戚,就十年前他老婆出车祸送来的那个,现在每个月都老老实实钱!”

    戚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可以接受自己辛苦工赚来的钱,被戚从峰骗走花掉。接受每次提出汇款时,醉鬼微妙含笑、充满深意的表情。

    甚至能接受对方曾经把他晕过去,连口袋里最后几张十块五块的纸币都搜刮一空。

    唯独不能接受妈妈被拿去骗人。

    “她一辈子从来没欠过谁!更别骗人!”情绪过于激烈,戚野几乎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戚从峰凭什么活着!他不配活着!”

    如果那一年车祸。

    死掉的是戚从峰就好了。

    手再次攥紧。

    麻木的钝痛与晕眩中,他捏着刀,听见女孩哇一下哭出了声。

    先前还是默默流泪,如今,她比上次从家里逃走时哭得更加狼狈。是一种撕心裂肺、近乎绝望的崩溃哭声。

    “你骗人!戚野!你骗人!”

    是真的崩溃,许愿感觉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痛得要命,仿佛要挤断肋骨,“你以前不是这么的!”

    在那个初秋的夜。

    麻辣烫摊的塑料桌旁。

    他拿那双隐匿夜空的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和她承诺过。

    “等我们长大以后,绝对不要变成他们那样的大人。”

    如果他那样做了。

    和高高举起铁凳的戚从峰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要他变成那种讨厌的大人。

    一辈子都不要。

    “你答应过我。”

    不知道该怎么劝戚野,她只能死死盯住他,“戚野,你答应过我的。”

    冷冽雪夜里,昏暗的教室中,两双通红眼睛静静对视。

    过了很久很久。

    “叮当”一声,刀落在地上。

    戚野没有立刻话。

    满是鲜血的右手被牢牢抓住,他沉默良久,抬起完好无损的左手,轻轻碰上她的脸颊。

    “我答应你。”

    女孩泪水落在掌心,他轻声,“许愿,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