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八十四章 毒蛇。
戚从峰的一审, 安排在期末考试后,春节假期前。
是西川中级人民法院放假前最后一次开庭。
戚野没去旁听。
一来不想看见戚从峰那张脸。
再者,尽管对许愿做出过承诺。很难公诉方陈列犯罪事实时, 他会不会忍不住自己的火气, 冲上去揍戚从峰一顿。
已经答应过她。
他不想做那个失信的人。
所以最后参加开庭的, 只有戚从云和南哥。
鬼知道这男人究竟怎么混进去, 总之, 陆北南同志不但成功旁听了庭审,甚至在除夕上午包饺子时, 仍旧津津乐道:
“你是没看见法官宣布判决时你爹那个脸啊!”
南哥语气之生动、表情之丰富,让戚野总觉得这家伙就算以后做生意失败,也可以凭借远超常人的出色口才,在过街天桥上混口饭吃。
“要不是旁边有法警看着, 我估计他能当场上去抱着人法官大腿哭!”
“哭?哭有用吗?”
仅仅一秒的时间,他脸上的笑容便化成毫不掩饰的嘲讽,“要我十七年都算轻的!兔崽子你放心,十七年后但凡你南哥我还有口气在!你那傻逼爹前脚从监狱里头出来,我后脚就——”
后半句没能出口。
因为餐桌另一端,戚从云冷冷“看”了过来。
南哥立刻低头做乖宝宝状, 老老实实捏起手上的饺子, 顺便指点许愿:“你馅儿放得太多了, 这不行!待会儿下锅一煮全散了!”
许愿本来就不会包饺子。
南哥这么一, 有点着急,手上力度大了些。才裹进去的馅从破皮处争先恐后冒出来。
又是一个失败的饺子。
“叔叔!”男人在对面笑得见牙不见眼,许愿无奈,“你能不能别笑了?”
包饺子的功夫。
短短一个时,南哥已经笑抽好几回, 搞得她都不想继续包下去。
于是南哥又被瞪了一眼。
这回不是戚从云,是他们老戚家那个的。南哥有心瞪回去,琢磨几秒,感觉自己得罪不起未来舅子,讪讪一笑:“好啦好啦,我不笑了,不笑了。”
端着自己调的馅料,跑到戚从云那边献殷勤。
今天要把明天初一的饺子也准备好。
面和馅料都多,戚野从杂物室里找到一张特别长的组装餐桌。眼下南哥这么一跑,餐桌这端,只剩下他和许愿两个人。
抬眼扫了下女孩手里的破饺子:“中午在这儿吃饭不要紧?”
“下午回去就行。”
察觉到少年的视线,许愿脸色一红,“年夜饭定在晚上,下午回去来得及。”
六中宿舍寒假可以能留人。
不过毕竟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平日里关系再怎么不好,逢年过节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何况今年陶淑君怀孕,又有想和许建丽修补关系的意思。于是许建达牵头,在北南提前为两家预定了年夜饭——南哥知道时还想直接免单,被许愿好歹才劝住。
戚野点点头:“哦。”
他没多问,许愿没多,继续专心致志包饺子。
然而陶淑君从前在家几乎不做饭,想下手锻炼都没有机会。
短短十几分钟的工夫,戚野那一侧的案板已经排满了白白胖胖的饺子,她这边案板上只摆了几个。
还是大不均、惨不忍睹,七扭八歪躺在原地的那一种。
成功又按破一个饺子。
许愿叹了口气,犹豫是拆开重包,还是破罐子破摔,随便粘块面上去糊弄一下。
没想好到底选择哪一种,一双手伸过来。
少年个子高,手也比她大很多。
这么一伸,轻轻松松包住她手里的饺子,以及她沾满面粉的手。
许愿整个人僵住。
南哥和戚从云在餐桌另一端,戚从云还好,南哥稍一偏头,便能看见他们这边在做什么。
但戚野很自然。
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仿佛真的只是在教她怎么包饺子。那双带着陈年旧疤,伤痕累累的手托住她的手背。
停顿两秒,抓上她的手指:“像这样托住饺子,再对折,捏饺子皮的时候不要太用劲……”
少年修长指节一贯偏冷,凉冰冰的,轻轻摆弄她的指尖。
或许是因为屋内暖气烧得太热。
许愿的脸顿时烧起来,想要抽回手,又害怕动作太大被南哥发现,只好僵在原地不动。
低着头,垂下眼。
看着他带着她,慢慢拆掉手里的饺子,再慢慢捏褶。
餐桌很长,但并没有很宽。
保持头对头的姿势,手被抓住。电视开着,在热热闹闹的背景音里,她听见自己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密集的、仿佛要破骨而出。
好在包一个饺子要不了多长时间。
元宝状的白胖饺子逐渐成型,捏好最后一个褶的同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和前几回的笑声一样,很轻,很淡,透着点似有若无的揶揄。
戚野其实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直到始终垂头不语的女孩唰一下抬起头,差点儿撞上他的下颌,一张脸憋得通红,又气又羞瞪他,才用力压了压嘴角:“这样包就好了。”
这姑娘挺有意思。
之前抓着他满是鲜血的手不害怕,现在包个饺子,竟然气成这样。
一点都不担心被许愿瞪。
戚野完,很自然的把手伸向她那边的馅料:“我来帮你。”
一边,一边开始熟练包饺子。
许愿有苦不出。
只能又瞪了戚野一眼,红着脸,按着他刚才教的办法,继续包饺子。
戚野包得快,南哥同样不弱。
一大一基本承包了所有的馅料和饺子皮,忙活到中午,总算包完了。
南哥除了包饺子,还自告奋勇下厨。
令许愿吃惊的是,他厨艺竟然很好,甚至比戚野强出一大截。一个人做五六道菜完全不嫌累,甚至在中途游刃有余、见缝插针烤了份戚风蛋糕。
“怎么了?居家型好男人会做菜不是必备?”
对上两个孩儿匪夷所思的视线,南哥毫不谦虚,“来来来,都尝尝我烤的蛋糕!”
嘴上这么。
拿锯齿刀切完蛋糕,他压根没搭理许愿和戚野,笑容满面捧了一份到戚从云面前:“那什么,你尝尝,知道你不喜欢甜的,糖加的不多。”
许愿:哦豁。
转头看见戚野阴沉到能滴水的脸,伸手轻轻拽了下他:“过年呢。”
仗着自家姑姑看不见。
被许愿拦着,戚野没上前和南哥理论,狠狠剜了对方几眼。
把煮好的饺子一个个捞出来。
许愿站在一旁。
看着戚野给其他人盛好饺子,又拿起他自己的碗,将锅里剩下那些奇形怪状、开口破皮的饺子一一捞起。
不用,肯定全是她包的。
有些不好意思,她把碗递过去:“那什么……你别一个人吃。”饺子包得太烂好尴尬!
“他不一个人吃还有谁能吃?”
明明正背对他们,坐在戚从云旁边询问蛋糕口味如何,南哥活像背后长了眼睛,“那饺子盛给我我也不敢吃啊,怕不是要被拿擀面杖撵出三里地!”
他算是看出来了!
兔崽子心眼得要命!这饺子他今天要是敢吃,兔崽子就敢直接把他赶出家门!
南哥得特别直接。
许愿好不容易退烧的脸,又开始发热发烫。
*
忙忙碌碌一个白天。
吃过午饭,收拾完东西,天色肉眼可见黑了下来。
冬天天黑得早,南哥开车送许愿去北南,出门时尚有一丝天光。等车开到北南大门口,风雪渐密,天空乌沉沉的。
“那是你哥吧?”
南哥眼尖,一眼看见等在门前的少年,“今天这儿不好停车,我不开过去了啊。”
没想到陈诺会在外面等她。
许愿愣了下:“行,谢谢叔叔!”几步路的工夫,不需要他开过去。
南哥把车停下。
没立刻离开,看着两个孩儿并肩进了北南,才缓缓起步。
“哥,你怎么站在外面?”
生怕陈诺冷着,一进大厅,许愿首先观察他的面色,“今天还下雪,天气多冷呀!”
上了高中,陈诺又开始经常请假。
特别是在石果和郭老师闹过一次之后,一个月里,总有一半时间在家休息。
方才在北南门口,被红灯笼照着,他看起来还算好。现在进了大厅,一张脸比屋外飞雪还白,毫无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
语气倒是比先前,给江潮脸色看时和缓许多:“包厢太闷,出来透透气。”
“今天过年过好了?”
不待许愿追问,陈诺轻笑,“我不给你电话,是不是都不想回来?”
原本商量的是,下午先去许建丽家,再到北南汇合。
然而许愿吃饺子吃得忘了时间,饭后又被南哥的蛋糕堵住了嘴,这么一磨蹭,硬生生磨蹭到年夜饭快开席。
陈诺只能电话来催。
许愿点头。
大大方方承认:“哥,谁想回来呀!”
上一回在北南聚餐,还是初二那年。
从吃饭前开始,到饭局结束。一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最后还是没摆脱被陶淑君气哭,夺门而出的下场。
尽管下半年就是高二,许愿仍旧很不喜欢这种家庭聚餐的场合。
尤其在陶淑君怀孕后。
许愿甚至偷偷地想。
今年许建达把聚餐时间改到除夕,到底是想让陶淑君和许建丽修补关系,还是因为那个没有出生的弟弟?
毕竟从前,两家人从来没在除夕吃过饭。
不过到底是长大了。
从前遇到这种事,许愿会委屈、伤心、难过,忍不住偷偷私下里和陈诺抱怨。
现在则没什么感觉。
特别这个除夕,她在戚从云家过得非常好。
不用看大人的脸色,不必时刻紧张挨骂,考多少名都不会被揪着耳朵挨训、一把推出门外。
何况这次期末考试,许愿考得很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沾了夏温温的学神气息,竟然考了全班第三,年级前十。
这样的名次,即使是陶淑君,也无法刻薄人。更别一向待她很好的戚从云,和压根不清楚学校大门往哪边开的南哥。
想到这里。
许愿抬头,下意识看了眼陈诺。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低头看她:“怎么了?”
许愿摇头:“没……没什么。”
她考得很好,陈诺这回却出乎意料,再一次发挥得比江潮差。
而且和中考时不同。
中考是江大少爷十年学习生涯中的高光时刻,进入六中压力大,光头郑又不太爱管学生。抱着大不了回家继承家业的想法,他次次排名垫底。
这次期末同样不例外。
也就是,短短一学期。
第一次月考,陈诺名次还在成绩册的第一页。待到期末考试,他竟然和江潮一起,出现在倒数第一页上。
许久不用的四人群重新炸锅。
连戚野都悄悄问许愿,陈诺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才会成绩一落千丈。
女孩不太会掩藏情绪,眼神躲躲闪闪。
陈诺没指出来,微微一笑:“那走吧,舅舅舅妈已经到了。”
“今天你多吃饭就行。”去往包厢的路上,他叮嘱她,“最多今天回家住一晚,明天要是想回学校,他们应该不会拦你。”
直到进了包厢。
许愿才明白陈诺这么的用意。
搬去学校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陶淑君。那次躲在次卧里的偷听,只是听到对方话的声音。
然而此刻。
和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他们进门时,陶淑君正用手扶着腰,满脸笑容看着许建达对陈涵:“这几个菜去掉吧,淑君最近孕期反应比较严重,加两个她能吃的菜。”
陈涵一口答应:“没问题。”
顺势扫了许建丽一眼。
许建丽笑得有点勉强,听见开门声,连忙冲许愿招手:“来了?过来和姑姑坐吧。”
许愿朝许建丽那边走去。
路过陶淑君,忍不住看了眼她凸起的腹部,触电般收回视线。
陶淑君现在的样子其实不可怕。
已经到了孕中后期,是最寻常的准妈妈模样。脸上长了一点斑,嘴角挂着柔和的笑,
因为肚子里揣了个孩,整个人温柔下来,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
但许愿还是头皮发麻。
从未见过陶淑君如此温柔的表情,她走到许建丽那边,挑了个离陶淑君最远的位置,离对方远远儿的。
陶淑君罕见没生气。
甚至招呼陈诺:“那你和你妹妹坐。”
陈诺笑了下,没什么,坐在许愿身侧,一旁是许建丽。
今天是除夕。
有陶淑君肚子里的宝宝做话题,上菜后,气氛慢慢变得活跃。
陶淑君舍得面子,主动以茶代酒,起身给许建丽道歉。许建丽不好再什么:“嫂子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一杯酒下肚,两家大人恢复以往的热络。许建达陈涵边吃菜边话,陶淑君许建丽低头起育儿经。
许愿和以往一样,坐在座位上,沉默听着。
偶尔瞥一眼满面春风的陶淑君。
中午吃得多。
最后那块戚风蛋糕还没消化完,她一点儿不饿,对上陶淑君和许建达喜气洋洋的脸,更是毫无胃口。
等到服务生新上了一轮甜品,终于对一道水果拼盘起了兴趣。
许愿伸手去拿。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
许愿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几年前,在家里吃饭时,陶淑君就是这样。心里有气,不好对许建达发火,一筷子狠狠在她手背上。
乌木筷结实,她手又嫩,一抽便是一道红印。
许愿那时还。
挨了一筷子,根本不敢反驳,眼泪在眼眶里拼命转。
一句话都不出来。
但现在不一样。
尽管听见筷子和皮肉相接、发出的重重击声,她仍旧吓得一缩手。
然而把手缩回来后,心里那种长年累月、条件反射积攒下的瑟缩与害怕,在下一瞬变成了不甘和怒火。
凭什么呀?
今天是除夕,她没有招惹陶淑君,期末考试考得也很好。陶淑君凭什么还拿筷子抽她?
就因为她不是陶淑君许建达希望的男孩,不是对方现在肚子里揣的金疙瘩。就可以肆无忌惮迁怒吗?
住校这几个月。
许愿见识过吴梦如何在电话里怼她那对偏心父母,耳濡目染。
加上对陶淑君许建达没有任何期待,又有戚从云和南哥撑腰。整个人硬气不少。
没算忍下去,她张口要话。
“考这么点分数你好意思吃甜品?”一道女声从身侧突兀响起,听上去十分愤怒。
“了多少次不许吃不许吃,你当成耳边风!上课是不是也这样天天不听讲,所以才考这么差!”
许愿顿时有些恍惚。
光听内容,这绝对是陶淑君训斥她的话。
一切从分数出发,好像考了一回低分,她便不配上桌吃饭、不配在家玩电脑看电视、不配露出任何高兴喜悦的表情。
只要考得差,就是死罪。
在陶淑君嘴里甚至都不配活着,应该羞耻到天天自我反省,最好举刀自裁。
这些刺耳的言论,许愿已经听习惯了。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比起害怕,内心更多的是麻木。
但此刻坐在座位上。
明明面前是暖融融、正在翻滚的火锅,她却像是坐在零下几十度、漫天飞雪的室外。
血液和关节一同凝固,僵硬偏头时,听见骨骼咯吱咯吱摩擦的响声。
许愿僵着脖颈。
一点一点扭头,难以置信看过去。
陈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因为常年身体不好,鲜少运动、不晒太阳,他肤色比她更白。方才挨了那重重一筷子,瞬间现出一道醒目红印。
刺眼的,丑陋的。
在火锅袅袅升起的白雾里,死死攀附在少年苍白手背上。如同亮出獠牙的吐信毒蛇,粘腻又恶心。
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没有动。直到察觉到她的视线,稍稍偏头。
嘴角上扬。
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若无其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