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八十六章 最后一面。
陈诺语气云淡风轻。
仿佛的并非“我就是逃学了。”, 而是在讨论一道简单不过的数学题。
特别平静、特别自然。
淡定中透出一点不以为然的挑衅。
郭老师顿时怒发冲冠:“你这是什么语气?!”
“你这么熟练,不是第一回逃学吧?”
当即拿起手机,“疯了!真是疯了!六中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学生!喂刘主任?我们班有个常年逃学的学生, 麻烦你过来看一下!我绝对不允许他继续留在我们班, 按咱们校规是不是得开除!”
郭老师把“开除”二字咬得特别重。
许愿一个激灵。
下意识想要开口阻止, 刚张了张嘴, 没来得及出声, 陈诺看过来。
面上笑意尚未褪去,他眼神很冷。
比戚野从前眸色还要冷漠。没有任何感情, 淡淡往这边一扫,严厉而冰凉。
许愿求情的话被直接噎回去。
脑袋完全是乱的。
想不通陈诺为什么会逃学,更不敢琢磨他究竟偷偷请了多少次假。她目瞪口呆,愣愣站在一旁。
看着郭老师给教务主任完电话, 又联系许建丽:“陈诺妈妈,事情非常严重,你最好现在立刻马上到学校来!我们学校绝对不姑息任何违反校规校纪的行为!”
不能叫许建丽来!
这是许愿第一个反应。
有除夕夜那晚的表现底,倘若许建丽到场,事态只会发展得更糟。
陈涵、许建达,哪怕叫脾气最不好的陶淑君过来都可以。总之, 一定不能叫许建丽。
但还未上前阻止。
郭老师已经快言快语完电话, 目光一转, 开始审问陈诺:
“!你上学期请假是不是也是伪造的?你到底逃了多少次学!你这种垃圾学生到底怎么进的六中!你配吗?待会儿刘主任来, 就算不开除你,你也必须滚出我们班!”
郭老师张口闭口垃圾学生。
从未想到有一天,陈诺会被这样劈头盖脸训斥,许愿白着脸站在一旁,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又开始在胃里翻滚。
抖着手, 几乎不出话。
好在不久,教务主任赶来。
“郭老师,冷静些,有话好好。”先制止已经开始骂陈诺影响班级氛围的郭老师,又转头看陈诺,“你家长什么时候过来?”
陈诺微微一笑:“在路上。”
笑容温和、语气自然,他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逃学被抓的学生。
甚至有空关心许愿:“脸怎么白成这样?”
顶着郭老师快要喷火的视线,给她倒了杯水:“要不要先回班?”
许愿哪有那个心思喝水。
当着两个老师的面,无法和陈诺话。她死死捏住纸杯,努力用混沌不堪的大脑拼命思考,待会儿许建丽来了,该怎么替陈诺开脱。
纸杯渐渐变形。
温热的水捏在手里,很快淌下,在地上聚成一个的、极不显眼的圆。
最后一点水滴答滴答坠落。
郭老师眼睛蓦然一亮:“陈诺家长!”
勉强拼凑出宽慰许建丽的语句,许愿把纸杯捏成一团,抬眼往办公室门口望去。
神色骤然一松。
因为走过来的并非许建丽,而是陈涵。
虽然无法改变陈诺逃学的事实。
但陈涵人如其名,性格温和、脾气很好。除夕夜那晚没有跟着许建丽责骂陈诺,今天想必也能认真沟通。
许愿正这么想着。
陈涵站在门边,先对刘主任和郭老师客气点头,而后上前一步:“啪!”
熟悉的清脆响声。
只不过比筷子击在手背上的声音更大、更响,更骇人。
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当着门里两个老师以及许愿,还有门外探头探脑凑热闹学生的面。
陈涵没有犹豫、毫不客气,重重甩了陈诺一耳光。
*
自那个初春下午过后。
直到陶淑君进医院分娩,许愿再没有私下单独见过陈诺。
因为从第二天开始。
无论上学还是放学,甚至中午吃饭,许建丽都尽职尽责守在陈诺身边。
开车送他上学,开车带他回家,就连午饭也送到教室,盯着陈诺吃完。
不知道陈涵那天跟刘主任、郭老师了什么。
总之,陈诺并未被开除。
但没落得什么好下场——郭老师把邹鸣鸣调去和另一个男生坐同桌,让陈诺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教室最后排。
有几次,许愿趁着课间,想去找陈诺。
到了门口,被郭老师拦下:“你回去吧,别影响陈诺,也别影响我们班其他学生。”
那个超大号玩具熊最后被许愿抱回宿舍。
所以在郭老师心中,她也是陈诺逃学的诱因之一。
要不是江潮和戚野拦着。
许愿嘴里那句“老妖婆”早骂到郭老师脸上。
中午见不到陈诺,课间没办法找人,手机更联系不上。
她只能通过石果,简短了解陈诺的情况。
“他那是什么父亲!”
连续一周,石果眼睛通红一片,“脸上巴掌印现在还没消!不就是有几天没上课,至于下手那么重吗?”
“老妖婆也不是个东西!”伸手擦了下眼睛,又骂郭老师,“多大年纪了还搞孤立那一套?以为我们是学生?!”
郭老师不但不让许愿找陈诺。
甚至在班里,也不允许其他学生和他话。
石果能当面骂郭老师变态,自然不在乎。
其他同学,邹鸣鸣还好,剩下的学生被驯化惯了,和陈诺没什么交情。
老老实实听郭老师的话。
许愿心都凉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试着和戚野一起在周末去找陈诺。
可无论怎么用力敲门,直到引来邻居找物业保安,始终没有人来开门。
有几次拨许建丽的电话。
一门之隔,明明听见手机铃声,下一瞬,便被直接挂断。
许愿不知道许建丽和陈涵想做什么。
最后不得不去找许建达帮忙:“爸爸,姑姑为什么不让我见哥哥?”
得到一句心不在焉、风马牛不相及的:“你妈现在在医院,今天估计能把弟弟生出来,晚自习请个假,过来一起守着。”
“陈诺应该会来。”
大概知道自己这么不像话,许建达找补一句,“我和你姑姑,让他出来透口气。”
许愿完全不相信许建达。
但她真的非常想见陈诺,于是和光头郑请了假,一下课,飞快跑到十五班门口。
正好撞上来接陈诺的许建丽。
“姑姑!我妈要生了!”
许愿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如此期待陶淑君肚子里的宝宝,“我爸让我哥也去医院!”
许建丽神色非常不情愿。
不过到底许建达了电话,她没什么,开车把两个孩子送到医院。
没留下等陶淑君,自己先行回家。
分娩室不允许家属进入。
许建达陈涵守在外面,许愿把陈诺拉到一旁:“哥!”
刚叫了声,眼睛直接红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陈诺瘦了一大圈。
本来就瘦削,如今,蓝白校服罩在身上,他整个人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没有厚度、轻飘飘的,脸色白得送去病房都不违和。
“怎么了?”
和她话依旧很温柔,“好好的哭什么?舅妈要生弟弟,你不开心啦?”
一点不在意自己,他反过来安慰她:“没事,下学期该读高二。再忍两年,考上大学就好了。”
一边着。
少年一边从衣兜里翻出纸巾,递给许愿擦眼泪。
“我不在乎!”
根本不介意陶淑君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许愿接过纸巾,胡乱擦了下眼睛,“哥,你和我实话,姑父是不是以前就对你很不好?”
从前没意识到。
直到陈涵重重甩了陈诺一耳光,那个时候,许愿才惊觉。
在陈诺家住的那一年,无论在饭桌上,还是私下里,陈诺对陈涵的态度始终特别客气、异常生疏。
和江潮提起江爸爸的熟稔完全不同。
连她元旦出去玩的建议都不敢自作主张,只模棱两可应付,等到陈涵点头答应,才从容应下。
这不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正常态度。
陈诺闻言,没什么。
淡淡笑了下:“别哭了,待会儿眼睛哭肿不好看。”
“哥,你也来住校好不好?”
他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许愿更难过,“或者你还可以住到戚野他们家,我问过戚姑姑了,她同意的!你要是愿意,今天晚上直接搬过去,什么都不用带!”
陈诺一听便笑:“什么傻话?”
“先关心关心你自己。”他抽出一张纸巾,帮她擦眼泪,“生个妹妹还好,要是多了个弟弟,以后你日子该难过了。”
许愿不肯让他碰:“我没有什么弟弟妹妹!”
“我只有一个哥哥!”正值傍晚,走廊里人不多,顾不上会被许建达听见,她倔强别过头,“剩下的我都不认!”
“行行行。”姑娘反驳得激烈,陈诺哭笑不得,“你只有一个哥哥,我只有一个妹妹,好不好?”
捏着纸巾,强行给许愿擦脸:“其实我现在过得还行,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等下周月考就好了。”
把花脸擦干净,他和她保证,“这次月考完,一切就正常了。”
许愿不明白陈诺的意思:“为什么呀?”
“你是——”怔愣片刻,骤然一惊,“哥、你你你你你——”
陈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怎么。”低头看她,他眼里漾着十足笑意,“你真以为我只有考垫底的水平?虽然你哥确实逃学,但好歹还是看过课本的。”
许愿被这几句整懵了:“那你为什么——”
“好奇嘛。”陈诺笑容更盛,“我就想看看,他们到底是爱我这个人,还是爱我的成绩。”
如今结果显而易见。
许愿不可思议。
“你真是疯了!”咬着牙,狠狠拍了把他的手臂,“这有什么可好奇的!他们是你亲爸妈!”
陈诺很无所谓:“那又怎么样?”
“舅舅舅妈不是你亲爸妈?”语气稍显嘲讽,他扯了下嘴角,“你能他们爱你?”
陈诺很少如此不客气。
许愿顿时讷讷,答不上来,红着眼瞪他:“以后不许这么做!”
难道被关在家里、没收手机,当众挨上一耳光,才是他想要的吗?
“不做了不做了。”
许愿这么一瞪,陈诺立刻作举手投降状,“这两天我天天琢磨去食堂吃煎饼,被盯着一直没去成,等月考完,什么也要去吃一次。”
似乎真的很想念食堂的煎饼。
一边,他一边故意咂嘴,惹得许愿破涕为笑:“别发出这种怪声音!”
笑着擦眼睛,她正想问陈诺为什么要逃学。
还没开口,许建达匆匆走过来:“你妈进分娩室了!我发现给你弟弟准备的奶瓶和襁褓没带,你快回去取一趟!”
许建达一口一个“你弟弟”,得特别自然。
许愿没有立刻应下。
扭头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再看看走廊里的挂钟。
高一下学期,下午多上一节自习。
放学时已然天黑,在医院里待了一会儿,现在时间很晚。
陶淑君建档的医院离家非常远。
一来一回,路上少要花去近两个时,等回到医院,差不多要到十二点。
西川并非大城市,夜生活单调,午夜路上人不多。
许愿没动弹。
许建达皱眉:“你站这儿做什么?去啊?我在这里走不开!”一副模范丈夫的模样。
“老许。”陈涵落后两步,赶上来,“你看看外头这天,这都多晚了?你让她一个人回家,女孩子路上不危险?”
着,冷冷看向陈诺:“你去你舅舅家一趟,把东西给你舅舅取过来。”语气和眼神一样冷硬。
许愿不由上前一步。
挡在陈诺身前:“我和哥哥一起去。”
“行了,让你哥自己去吧。”许建达这时才反应过来,大晚上让一个姑娘在外面跑,似乎很不像话,“你留在这儿。”
许愿正要反驳,陈涵便笑:“你是姑娘,留在这儿方便。万一到时候你妈需要人照顾,我和陈诺都不好帮忙。”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
软硬兼施,非要把许愿留下来。
“哥。”许愿不过他们,只能把陈诺送到医院门口,“你路上注意安全,别着急,护士站有奶瓶和襁褓的!”
不知道许建达为什么非要从家里拿。
陈诺点头:“行。”
走了两步,回头看见许愿仍旧站在原地,冲她挥手:“快回去,晚上冷!”
许愿嘴上答应,脚步没动。
站在那里,看着陈诺轻快走远。
这一个月,他真的瘦了很多。
嘴上满不在乎,如今走在夜里,初春尚有寒意的晚风拂过,宽大蓝白校服吹起,勾勒出近乎于无的身形。
亟待维修的路灯一明一灭。
照亮少年单薄脊背,拖长他脚下细瘦孤影。
短暂的一瞬间。
有那么一秒,她有种出声叫住他的冲动。
然而下一刻,蓝白布料消弭在溶溶月色里,转过街角,被风一吹,干干净净。
这就是许愿和陈诺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