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八十七章 哥哥没保护好你。
挂钟秒针转动一下。
一秒钟的时间里, 全世界出生4.3人,死亡1.8人。
挂钟时针转动整整两圈。
二十四时的一天,全世界出生37万人, 死亡15.3万人。②
但绝大多数人对此毫无感觉。
忙于学习、工作、生活, 新生与死亡离他们太过遥远。生命的诞生和消逝, 只是统计年鉴上一个非常客观、无比理性、缺少感情的冰冷数字。
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
许愿同样这么想。
对陶淑君腹中的孩子没有任何期待, 不在乎究竟多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那个早春微寒的夜, 她站在分娩室外的走廊里,一边听许建达念叨为什么孩子还没生出来, 一边在心里琢磨。
月考过后,要和陈诺去那个窗口吃煎饼。
或许是因为煎饼吃起来很方便。
高一下学期,临近分科,学习任务愈发繁重。连江潮那种挑嘴的大少爷都爱上了省时省力的煎饼, 常常在晚上对付两个煎饼了事。
于是食堂的煎饼窗口越开越多,每个窗口的特色都不一样。
第一家的薄脆好吃,第二家的火腿很香。第三家用的是秘制酱料,好多男生光要煎饼不要菜,随便刷层酱一口气能吃十个。
不过陈诺肯定吃不了十个。
照他常年饮食清淡的胃口,能吃完一个煎饼已经算很不错。
许愿就这么一直想着。
从煎饼加料想到窗口阿姨, 从不锈钢餐盘想到牛皮纸包装, 想到许建达烦躁地拍了把大腿:“这进去多久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终于迟缓回神。
是呀。
抬头看了眼走廊里的挂钟, 她想。
已经过了十二点,眼看分针马上快到半,过去这么久,陈诺怎么还没回来?
是他没找到奶瓶和襁褓,还是路上出租车忽然熄火, 又或者许建丽不同意他在外面留到这么晚,所以半路截走了他?
许愿想给陈诺个电话。
拿出手机拨号,听到熟悉的“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才想起他的手机很久前便被没收了。
那再等等吧。
把手机塞回校服口袋,短短几秒的工夫,许愿确定要带陈诺去吃哪一家煎饼——是升入六中后,他们第一次在食堂吃的那一家。
害怕他吃多了不舒服,当时她还硬从他手里抢走一半,结果自己吃得太多,一晚上撑得没睡好觉。
正这么想着。
走廊里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陈涵?哪个是陈涵?”
许愿抬头望去。
穿着制服的民警三两步走到面前:“你就是陈涵?我们给你电话怎么不接?”
“手机没电了。”陈涵莫名其妙,“不是,同志,你们大晚上找我什么事儿?”
两位匆匆赶来的民警对视一眼。
刚要话,分娩室里响起几声尖利啼哭,许建达直接从长椅上蹦起来,视头顶“禁止喧哗”的标语为无物:“男孩女孩?是弟弟还是妹妹!”
陈涵忍不住扭头。
许愿没有动弹。
一声高过一声的婴儿哭声中,她一动不动盯着民警,看见对方的嘴缓慢张合,像是被放慢倍速:“陈涵先生,陈诺出事了。”
*
戚野对高中记忆不深。
是记忆不深,是因为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三年里发生的一切。除去戚从峰的审判书,只记起初春清突然响起来的手机。
江潮根本不清楚话,光知道在对面哭,石果中途进来,刚接通又自己挂断。
最后还是光头郑把电话到戚从云那里:“戚野在不在家?让他赶快到人民医院来一趟!和他玩得好的十五班那孩子出车祸了!”
戚野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医院。
也许是坐公交车,也许是坐出租车,也许是疯一样穿着拖鞋跑出去,跑到半路被南哥抓走。
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重要。
冲进医院时,脚上拖鞋掉了一只。走廊深处,人群头顶淡白色灯光明亮。
照亮哭了一夜、仍旧撕心裂肺咒骂肇事司机的许建丽,照亮手里一根接一根拿出烟又揉碎的陈涵,照亮神色凝重站在一旁的许建达。
以及那张蒙了白布、依旧隐约洇出血迹的床。
戚野立在原地。
贴着大块大块的瓷砖,初春地面很冰,他站在人群几步开外,遥遥看着那块星星点点的长方形白布。
他没有看见陈诺的脸,也没有看见陈诺的手。
这一回没人拦着,但他根本没有勇气上前,只听见许建丽痛彻心扉的哭喊:“挨千刀的王.八.蛋!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我要我的孩子!”
十几年前的景象与眼前慢慢重合。
周围刻意压低声音的议论嗡嗡传入耳中:“才多大?不到十六?啧啧啧太可怜了。听医生都不敢让他爸妈看,造孽啊真是!”
戚野僵硬地听着。
他其实思考过死亡这个问题。初二初三那两年,每次被戚从峰揍得昏迷过去,混沌醒来时他都会想,迟早会死的。
像他这样的人,早晚都会死掉的。
但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是陈诺。
怎么可能是陈诺?
没有理由啊。
十几个时前,他才看着他和许愿一起上了车。许愿昨晚还兴高采烈发消息,过了月考,陈诺就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会是陈诺?
连他都好好地活着,他为什么会出事?
戚野想不通这一点。
甚至没办法像许建丽咒骂肇事司机一样去责怪谁——实际上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帮许愿拎着书包,一路飞奔到十五班后门时,许建丽毫不客气地剜了陈诺一眼。
那种冷冰冰的厌恶表情,和现在哭天抢地的心碎母亲完全是两个人。
后面的事戚野毫无印象。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医院,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似乎一段记忆被强行从脑海中抹去,再清醒时,他正和许愿沉默对坐。
明天是陈诺的葬礼。
现在是上午第二节课,光头郑的数学,这个时间点,他俩应该在班里学习。
但两个人谁都没去教室。
坐在食堂橙白色餐桌旁,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从窗口买来的煎饼——时间太长,煎饼早就凉了,可女孩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吃。
吃得很认真。
连牛皮纸袋里最后一点饼渣都没剩下。
吃完煎饼,她下意识想要擦嘴,手伸到嘴边发现没纸,抬眼看他。
“抱歉。”
戚野稍稍偏头,不敢看许愿此时的表情,“我没带纸巾。”
戚野没有带纸巾的习惯。
实际上,他们四个人用餐几乎都不怎么带纸巾,因为陈诺肯定会带。不管是在食堂吃饭,还是出去聚餐,每一回,笑容和煦的少年都会从衣兜里拿出纸巾,一张一张分给大家。
陈诺就是那样的性格。
明明只比最的许愿大四个月,比江潮石果大两三周,甚至生日排在戚野前一天。
却像年长四五岁甚至更多,始终耐心包容的,照顾他们每一个人。
好在听到他这么,姑娘并没什么:“哦。”
平淡应了声,用手背随便擦擦嘴,垂下眼,安静盯着牛皮纸袋。
两个人谁也没话。
许久之后。
“你知道吗,戚野。”
开口时,许愿仍旧死死盯着吃剩的煎饼包装。似乎要穿过廉价纸袋,看去某个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去年搬回家之前,我哥曾经和我过一句话。”
“舅舅舅妈是你的父母。”
那个时候,陈诺是这么的,“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都是世界上和你关联最紧密的人。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去面对。”
“我以为他是在安慰我。”
许愿看着面前的牛皮纸袋,“戚野,我哥其实是在对他自己啊。”
*
陈诺给许愿留了一封信。
他真的聪明到超乎她的想象——那封信留在超大号玩具熊的胸口,熊熊内胆厚实,寻常随便摸两把根本摸不到。
只有崩溃的把脑袋按进去。
才能隔着细腻温暖的皮毛、轻盈蓬松的填充物,感受到藏在玩具熊心口,被少年悄悄留下的信。
“我最喜欢喝冰可乐。”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一上来,陈诺就写了这么一句。
许愿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字迹并非平日表现得那么温和。笔锋细微处带着凌厉,漫不经心,和那个无所谓的笑容很是相似。
“我最喜欢喝冰可乐。
所以现在,我在离咱们学校十公里外的某家KFC里喝可乐,当然,你读到这里,肯定知道我又逃课了——应该会知道吧?我感觉这件事瞒不了你多久。
不过也有可能不知道?
毕竟你撞见过我好几次逃课,竟然都没反应过来。真的,虽然不想这么讲,但你最好还是把拿来考试的心思分点在生活上。
如果看这封信时你是一个人,那我大概率已经不在了。
轻生也好,意外也罢。
今后你肯定要自己走下去。当然,要是七爷那子有点良心,他会照顾你的。
好了,不废话。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既然在喝冰可乐,那就从这杯冰可乐起好了。
我真的非常讨厌一切口味清淡的东西,不加油的菜、不加盐的汤,还有许建丽引以为豪的那种杂粮饭——是的,我不想拿敬称称呼她,陈涵同理。
他们没把我当成儿子。
那我也不必把他们当作父母。
扯远了,继续冰可乐的事。
我记得第一次喝冰可乐,应该是你过七岁生日那次。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天喝到第一口冰可乐的感觉,太不可思议了。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白开水、胡萝卜榨汁这两样饮料。
虽然最后那杯可乐我只喝了一口。
但毫无疑问,直到今天,它还是我最爱的饮料。
可惜我只能在逃课的时候喝到它,就好像我只能逃课给你写信。
我其实不是很想挑这个时候,不过没办法。教室里不好写,家里也不行。如果在家写,陈涵会从监控里看到。
是的,我没写错。
就是监控。
在监控这件事前,我要先谢谢你。你住在我家的那一年,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好的一年。
毕竟你是妹妹,他们当着你的面不好骂人、罚跪、拿那种编得细细的竹条抽人。
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那种破竹条。
抽起来又疼,印子又不深,连去医院验伤的标准都够不到。害得我一年到头天天穿高领衣服和长袖,冬天还好,谁喜欢在夏天穿长袖白衬衫啊?”
写到这里。
陈诺用钢笔在旁边画了个【仓鼠气气】的表情包。
“当时把你叫到家里来住,我其实有私心。
我没你想得那么无私伟大,毕竟如果你去住校,那年我肯定要挨好多回——记不记得初三上学期期末,我考年级第二的那次?那回我比楚天歌只差了两分,陈涵害怕动静太大被你听见,没拿竹条抽我,让我在卧室里跪了两个晚上。
罚跪比被抽得好多,当然,他本人不会专门盯着。
他有监控嘛,调成可视门铃那种模式,我要是起来走动,就会被拍下来。
你看到这里,估计要吓哭了吧?
放心,这监控从学三年级开始装到现在,我一直记着。所以没让你在我房间换过衣服,也没让你什么不该的话。
哦对,有几次我故意岔开话题,不是我疯了或者不记得。你当时的话太敏感,被他们听见了,我又得挨抽。
我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强掌控欲。
在卧室安监控,每天都要按着他们规定的日程表作息。睡早了起晚了,竹条立刻呼上来。
教室没私人监控,看不到我,就规定回家时间。
晚一分钟到家都要挨。
许建丽还好,女人力气就那样。
陈涵抽得是真重,好几次我没上学都是被他抽得发烧。所以在这里,我要为自己辩解一下,我逃课的次数没你想象得那么多,和病假一半一半吧。
这么的话,我感觉我身体其实挺不错?
换成潮儿,估计早去住院了。
许建丽和陈涵掌控欲真的非常强,除了监控,他俩每天还要检查我的手机聊天记录。
鬼知道聊天和成绩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就是那么以为的。还好你们都没什么出格的话,不然我真完了。”
在这里。
陈诺又画了个【仓鼠哭哭】的表情包。
“当然,他俩一直很有理由。
从时候送我学钢琴、绘画、书法、围棋,反正只要是能给他们脸上增光添彩的事,许建达和陈涵总会让我去。
时候我不懂。
觉得被老师表扬、被同学羡慕挺开心,后来三年级期末考试——我知道你肯定不记得了,这不重要。
总之三年级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问他们要了只仓鼠养。对,和我Q.Q头像是同一个品种,金丝熊,特别可爱。
但你从没见过它?对不对?
因为我没能养吱吱多久,养到第三天,数学老师核分发现我错了一道数学题,从第一掉到了第二。不过名次已经出来,先不改了。
然后陈涵就当着我的面,把吱吱重重摔到地上。
监控也是那时候装的。
他俩一口咬定吱吱害了我,让我不好好学习,才会算错数学题。所以要用监控监督,绝对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很可笑吧。
期末考试后养的仓鼠,竟然能影响期末考试前的学习。
你大人哪里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这种话出来,他们自己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懂了。
陈诺,不重要。
考第一名的陈诺,才是他们眼里的好宝贝。”
陈诺在这里也添了一个表情包。
是眯着眼的【仓鼠笑笑】.
“意识到家长不爱自己,其实不是件好事。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骗自己。因为所有人都,父母一定很爱孩子。
那我就觉得,许建丽和陈涵不定也很爱我,只是手段激烈了点?
直到初中,遇到潮儿,遇到果。
我才知道真正爱孩的父母是什么样。潮儿天天他老爹要抽他,我和他坐了三年同桌,一回红印也没瞧见。
果更不用。
你不知道,上回老妖婆把我俩抓去批评,她妈妈私下里还和我‘现在早恋不能明目张胆,你俩可以偷偷谈。’听得我直接愣了。
回家挨抽时感觉竹条比以前更痛。
哦对,到这里。
我觉得我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果。不过这件事你要帮我保密。
因为我不知道,你究竟在什么情况下看到这封信,如果是意外还好。
要是我自己选择,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不然他们会把原因全归咎到她头上,就像把我考第二名推到吱吱身上一样。
吱吱已经没了。
我不想让果受到任何伤害。”
这一段结尾有点墨水痕迹。
似乎犹豫许久,才写下最后一句。
“刚才读了一下前面的部分,感觉像是在写流水账。”
从这里开始,少年语气急促起来。
“长话短,总之许建丽和陈涵,都是开家门一套,关上家门一套。
出了家门,在你们面前,他俩是好姑姑好姑父,合格耐心的父母。恨不得天天表演到底多爱我。
关上家门,我在家连狗都不如。
有时候我真挺想和七爷交换一下爹妈,好歹他那是能去法医那儿鉴伤的家暴,我这算什么?
我连像你那样放录音都做不到——我试过的,然后他俩把录音偷偷删了,那时候又没有云端备份。后来他们再没给我留下任何留证据的机会。
况且就算放了也没用。
许建丽没工作,陈涵在医院是一把手。
放了录音,顶多让他俩难堪几天,接着就是我倒霉。
不过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倒霉。
现在想想,中考真没必要故意考那么差,后来几次考试也是。都成这样了,我怎么还会幻想他们爱我?
他们倒是有可能爱我。
在我考第一、拿金奖、代表学校在全市全省发言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我满足了他们的期望,是配被爱着的。考645分,年级倒数的我,只配罚跪和竹条。
不知道你看到这里,会不会傻乎乎冒出一句,那一直考第一不就好了?
高中之前或许行,高中之后,对不起,办不到。
你那个叫夏温温的同桌真的很厉害。
有他在,我不可能考年级第一。让我求他少考几分,我也拉不下那个脸。何况我和他的差距你看到了,几十分,不是几分。
我超不过他。
拿不到第一。
许建丽和陈涵不可能爱我。
最多就是少我几次,允许我用手机——哦对了,到手机,我觉得许建丽真的很蠢。这么多年我逃课总拿她手机请假,她竟然一直没发现。
不过不知道我还能逃几次课。
感觉老妖婆查人查得很严,所以在没被抓住之前,我要赶紧把这封信写完。
至少等我走了之后,还有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着不写流水账。
接下来几页信纸,陈诺又写了很多许建丽陈涵做过的事。
这两个大人的确聪明得过分,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包括许愿在内,根本没人察觉。
“了这么多,我估计你看烦了。
那不我了,交代一下其他的事。
我逃课时经常去东边一家书店,和书店老板过招呼,给潮儿他们留了点东西,到时候你们去拿吧。
网上给潮儿买了一套台版《流星花园》的DVD,果一直想要的全套热武器微缩模型。
七爷实在看不出来喜欢什么,留了张手工西服制衣店的票。他不喜欢扮,但是高三成人礼怎么也得穿好看点吧?
我知道他一向听你的话。
你拉着他去,他会去的。
这个熊留给你。
我估摸你以后再长也长不了多少,就当作我提前送你生日礼物。”
厚厚一封信。
陈诺语气轻快得不可思议,既不像平时那么和缓,也不如曾经很无所谓的笑容那么凌厉。
在信中一直没叫许愿。
始终以“你我”相称。
直到结尾处,他才漫不经心写下一句:“我听七爷,你以后想改新名字?许鸢?嗯,这个名字也挺好听。”
许愿看这封信看了很久。
一直没有掉眼泪——实际上,从收到陈诺出事消息后,她始终没哭过。
许建达甚至因此过一回:“你怎么跟个木头人一样!你哥出事了都不知道伤心!”
然而此刻。
她看着信纸上最后一句话,“啪”的一声。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纸面,洇在少年笔锋利落的字迹上,晕开一个又一个的、透明的点。
“鸢鸢,对不起。”
他温柔地,“哥哥没保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