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恨那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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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清五点钟准时醒来,浑身的不自在,低头一看,果然内裤又湿作了一团。

    这是近来我所最为羞愧和烦恼的事情。有同学告诉我,这代表着我长大了。

    可是我不喜欢这种奇怪的生长,生物课上老师讲到这一章,自己看看就行了。从此我知道,原来这个有个专业的学名,叫做遗精。

    但我依然奇怪,人的鼻涕为何会从奇怪的地方出来?

    趁着同学们都还在熟睡,伴着或轻或重的鼾声,我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宿舍。

    天刚刚蒙蒙亮,校园里一片静谧,高大的杨树尚在吟诵夏日的梦呓,那几颗倾斜的老柳树依然在摇曳着夜的清歌。

    我必须得确保无人看得见,因为我必须得去换洗唯一的一条内裤。

    尽管那只不过是我几年前的裤衩裁改过来的。但有了内裤,就是一个大人了。

    同学们都这么。所以我自己拿剪刀裁减了时候的裤衩,不管怎样,自己也是个男子汉了。

    瞅瞅四下无人,我迅速跑向厕所旁边的藕塘。藕塘里似乎永远都储备着水,只是不知道这水,究竟是来自于上天的偶尔恩赐,还是从厕所里或者某个神秘的渠道里流淌出的莫名液体。

    然而,在这个时间点,藕塘寂静的像是一块平面镜子,从外表上看,藕塘里的水却也是清澈的和干净的。据我所知,这总比我这一身的臭汗要来得干净许多。

    我三下五除二剥下衣裳,衣服撂在岸上,穿着内裤趟进了水塘。

    在足以没过下体的凉水里,我脱下内裤,使劲揉了揉,拧干水分,四下里瞅一眼,没有人的踪迹,迅速爬上岸将潮湿的内裤穿回了身上。

    反正过不了多久,内裤自己就会干了;

    又或者,干的衣服,过不了多久,又会被汗水所浸透——没什么大的分别。

    我所烦恼的其实并不是内裤的干或者湿的问题,而是我要花费十几分钟的时间去处理这个事情——

    这会让我比柳梦晚到教室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啊,也许柳梦都已经背诵完《出师表》了。这一点,让我深深地嫉妒。

    过去的两年,我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骄傲。我自认是个挺聪明伶俐的孩子,对于读书上学又有着无与伦比的执着——

    这大概源于我对于贫苦生活的极度憎恶。十几岁的人了,我还用着一根麻绳来当做腰带,每每想起,都让我默默流泪。

    初中前两年,我是当之无愧的学霸,整个年级里考试从来是名列前茅。

    可是到了初三,邻镇的中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关掉了,有一百多学生转到了我们这里,这让我的境遇竟出现了巨大的落差。

    虽然我的中学,也只不过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所乡村中学,跻身在山脚下的旮旯里。

    彼时我正在偷看叔叔的大部头子,读到慕容复的燕子坞,多美的名字!

    燕子坞,不由自主就会让你联想到碧波轻摇带出来的荡漾,柳絮纷飞画出来的雪景,细雨微风的桥,杏眼桃腮的姑娘……

    燕子坞跟我的乡村虽只有一个字的差别,结果却凋零了全部的灵性,既少有人知道,知道者也多是痛恨和抱怨——

    土地里都是石头块,又常年少雨,庄稼长势极其不好,日子捱的没有个尽头……

    我的语文老师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老牌帝国主义」,只因我做了整整两年的第一名。

    胖乎乎的张老师,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提醒着我要考取县里最好的高中——

    县一中,以便走出这山旮沓,顺带光耀他的战绩。可是据我所知,学校已经连续四年没有过一位学生考上县一中了。

    而且更加令人意外的是,柳梦转学过来,两次月考,竟然全是第一,我已经做了两个月的第二名了。

    初二过后,是没有暑假的。学校只给了10天的时间回家休整,结束后马上要返回学校,开始紧张的初三。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而且还是败给了一个转学过来的人,还是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女生。

    漂亮的女生,比如像刘莉一样,应该肤色雪白,头发黑黑的披在肩膀上,两只大眼睛闪着灵动的光,起话来轻轻柔柔的,像是头发金黄的洋娃娃一样,惹人怜爱。

    可是柳梦,脸盘极,甚至不如我那8岁的堂弟脸大,偏偏脑门儿特别大,看起来就极不和谐,讲话也是特别快,像是在背诵课文一样,不用停顿,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她在什么了。

    唯一让我有好感的,是她的名字——柳梦,恰如李飞刀的柳诗音,名字美的不像是这山旮沓穷地方里的人名。

    柳梦果然已经到了。我又一次输给了她。

    我的座位在第二排,刚好在柳梦的后面。她读书的声音极,但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只要我不出声,我就知道她今天在读什么、在背什么,从而我就知道了她哪个部分的内容还没有掌握,哪一门的功课还需要温习。

    我便会特别留意那些她特意去背诵的课业,你既然不熟,那么我就一定要比你熟。

    所以我多半会在背诵完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课业后,故意提高了嗓门去读她不熟的那些内容。

    每到此时,柳梦的声音就会跟着增大,我不能让她盖过我,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变成了比拼嗓门了。直到半时后,班主任过来巡视,比拼方才停止。

    我从不否认自己的龌龊,妄想通过自己的挑起事端,来乱她的学习计划。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败给这个不好看的丫头,让我非常恼火。

    很多个夜里,想到两次输给了她,我就会莫名的抓狂,难以入睡。

    我甚至认为,我恨她。

    九月的天气依然炎热。教室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一屋子的人声把整个教室的温度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度。

    山村的学校里又没有风扇,干巴巴的天气也盼不来些许凉风,等我从跟柳梦的竞争里回过神来,才发现内裤早已经干了,只不过屁股上又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早自习七点半结束,八点十分第一节 课开始之前,是我们的早饭时间。

    这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得离开教室,并且不得不回到宿舍,拎着热水壶到热水房热水。没了热水,早饭便无法进行。

    初中的口粮都是自己带的大煎饼,家里大人再给装上一瓶臭盐豆,或者腌咸菜,算作是一周的伙食了。

    家境好一点的是带上二三十斤麦,到食堂里换成饭票,再凭一张饭票换到一个馒头,馒头中间会夹上一些地蛋(我们那里管土豆叫做地蛋),或者洋葱、白菜之类。那已经是很好的伙食了。

    据我所知,吃食堂的同学,每天也不超过二十人。就连我的班主任,也都是每天早上卷着一个大煎饼,包裹着大葱和辣椒,饶有滋味的嚼着。

    相比较而言,自己带煎饼倒是最省钱划算的,所以在普遍贫穷的乡村里,大多都是周日下午带足一周的煎饼,一直吃到周五放学。

    我的父母都在外地工,奶奶去世的早,我跟着年迈的爷爷在家里过活。

    可是摊煎饼,从来是女人的活计,爷爷会做菜,却唯独不会摊煎饼。

    所以,每到周日,大姑会从邻村赶过来,特意给我摊煎饼,再帮我装好一瓶她自己做的盐豆,送我到村口的公路上,看着身高一米四的我,蹬着叮咚作响的自行车,飞奔向学校。

    大姑的面貌与我那逝去的奶奶,极其相似,这让我对大姑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只是,大姑做的盐豆香辣无比,兴许是用了更多的辣椒和生姜的缘故,特别下饭,但是大姑摊的煎饼太厚,累牙、不好吃,天热时节总是三天不到就会发霉。

    发霉后煎饼硬的更是难以入口,上面还添缀着白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绒毛,每次开口袋来看,这些绒毛就肆虐的在那里发笑,仿佛一种浑不怕的死猪模样。

    然而我有热水。只要用热水泡着,添些盐豆进去,搅拌搅拌成糊状,也就感觉不到霉菌的体香了。

    凉却后稀里糊涂扒拉进嘴里,填饱了肚子算作完成一项任务。

    我把热水回来,浩子已经把煎饼掰开放在了饭盒里。浩子是我的同桌,住在我的邻村,我们俩关系最好,总是一起泡着发霉的煎饼吃饭,一起偷偷到藕塘里洗澡后再回宿舍睡觉。

    “你看,今天的煎饼只有白毛,伙食改善了不少”,浩子乐呵呵地。

    我低头一看,果然煎饼只起了白色的绒毛,看来发霉的并不算严重。

    “看来是天气要凉了,毕竟要到10月了”,我把热水倒进饭盒,拿出筷子开始慢慢搅拌。

    浩子一边搅拌,一边扮着一脸的作死样跟我,“还一周就要开始联考了,你你这次能翻身么?”

    能么?我自己并不知道。

    我想起头一个月,我并没有把柳梦当回事,结果首个月考我就败了。

    浩子还吃惊地给我,竟然有人比你考的还要好?!

    这也让我十分不解,一个其他地方转学过来的丫头,如何就夺走了独属于我的鳌头?

    后来我发现,她早五点钟就起来读书,我决心要跟她认真斗一斗,我也便开始5点钟就起床,结果第二次月考还是输给了她5分。

    这一个月以来,从早上起床开始我和柳梦就一直在暗暗地较劲,我明显能感觉到她看见我后的慌张样子,似乎我的敌意已经布满了我的周身上下,难以抑制。让她出现了恐慌。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可以为了夺回我自己的第一名,不择手段。

    自从柳梦来了,张老师对于她的关爱明显的超过了我,这让我有一种失宠的感觉,极其不爽。

    另外,我不喜欢输,不喜欢失败,尤其不喜欢输给一个我不喜欢的女生!

    从那时候起,每一个星星还在梦游的黎明,这座乡村的中学里,我和柳梦就开始了比拼。

    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够赢得过她,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从每天柳梦背诵的课文来判断,她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短板,她不熟的我也不熟,但是我不熟的我却并不知道她熟不熟。

    而且,早自习的比拼,充其量也只是语文、英语或者历史、政治的较量,对于需要演算的数学、物理,我根本无法获得柳梦的真实水平,自然也无从得到柳梦的弱项。于这一点,又让我格外恼火。

    煎饼已经被搅拌成糊糊了,浩子也不管是烫还是不烫了,大口的扒拉着。

    昨晚为了讨好刘莉,浩子连晚饭都只吃了两口,现在报应来了——这个饿死鬼!

    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乡村中学里,每年如果能够有人考得上县一中,那足以让整个学校都庆贺一番。

    遗憾的是,这种庆贺的频率却极其低下。连续四年无人考取县一中的压力,让老师们的神经绷得格外紧张,对于成绩排在前列的几个人也表示出了难以置信的「用心」。

    我甚至觉得,从老师开始看见我,一直到我回到宿舍,始终有很多双眼睛在我背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有那么一瞬间我游离在了学习之外。

    柳梦来了之后,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发生了一些转移。这一点,倒也不错,原来柳梦也是有些优点的。

    浩子就不用担心这些。他的成绩虽然也不错,但是排名总是在二三十名左右,从分数上看,考取县一中的可能性非常低,但是其他的高中还是赢面很大的。

    浩子自己也没有压力,老师也不会将考取县一中的压力强加给他。这一点,我非常羡慕他。

    “你怎么不吃呢?”,浩子一边大口吞咽,一边看着我,硕大的嘴里塞满了煎饼糊糊,兴许是扒拉太多了,嘴边有一道糊状流质急匆匆淌了出来。

    我没有回复他,只把饭盒往嘴边一放,大口扒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