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衣无缝李雘与李四官

A+A-

    过了大寒,万物蛰藏,岐州的冬天比长安冷上许多。

    从西边陇右道入大震关进入岐州的商旅,带来了安西的消息。

    大漠下了雪,覆盖住一望无际的沙海,行路艰难,以至大量商队滞留沙州玉门关口,顺利入关的商旅沿着祁连山下驿站官道,零零散散行进在甘、凉二州。

    经岐州中转,东去长安的商贸经营受到严重影响。

    大唐西境的近况,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以吐火罗文、粟特文的文书传到岐州府衙中。

    柴三妙将文书上的语句翻译,誊写。

    陇右道遭了风雪,岐州府衙里灯火通明,僚臣聚集在厅堂里,关内道巡察使与岐州刺史联合主持会议。

    一是在能力范围内,帮助陇右道赈灾,同时做好本州各县防灾准备。

    二是梳理陇右雪灾对岐州商贸经营的负面影响,并形成对策。

    译馆众人也被要求参会,与会内容经整理后,由译语人翻译成多种文书,再下放至州内各族聚落。

    巡察使谢潺强调将陇右的信息,命驿站八百里加急报往长安。

    连续几日紧急会议,柴三妙没见到李四官,僚臣们议论纷纷,禀告到谢潺那里,谢潺却道李都尉告了病假,风寒发热。

    “州县政务诸事,与李都尉也并不相干,无妨。”

    柴三妙私下里听到的可不是这样,僚臣们怨声载道。

    “李都尉哪里是什么病假,明明是邀约了折冲府的武将在城北的河源上野,三天三夜,根本是故意不回来,重涯折冲府的都尉也在替他隐瞒。”

    她回想起几日前,李都尉领着一群武将,来巴扎里接走白隼,他当着武将的面,问她:阿枝想去吗?

    柴三妙只能站在原地,故作冷漠地拒绝。

    我们不熟。

    ————

    数九隆冬,因为胡麻酒的盈利,吐火罗商队给诸人分下丰厚的报酬。

    玛夏让对街上的布店给大家量尺寸,每人定制一身新冬袍,袍子内衬夹了一层厚厚的西州棉絮,轻便又保暖,隔壁邻居都羡慕得紧。

    玛夏阿枝个头,身体畏寒,又单独给她制了一套厚风帽和棉靴。

    布店将吐火罗商队的定制送来,检查数量后,多恰付了几大袋子开元通宝,招呼玛夏把人都叫来。

    众人在院子里试穿,人人喜笑颜开,带着迎接新岁的朝气,期盼正月十五,上元节至。

    大唐尊道的善信在上元节前,成群结伴前往各大寺观,进香祈愿。

    等到休沐日,马氏的骆驼奚车准时停在夯土院子门口,马佩玉专程来接阿枝,陪着自己去巴扎里的香料店选购香料。

    柴三妙简单挽个单髻,一身素棉袍出来,站在身穿回鹘高领连身袍的马佩玉身边,普通又寻常。

    就是这般普通又寻常的阿枝,在岐州雍城规模最大的香料铺里,替马佩玉从参差不齐的香料中,挑选出成色最佳的。

    连铺子的店家都对阿枝的眼光,心服口服。

    马佩玉又拉着柴三妙陪她去皮料铺子,她要在新岁里做一件防风大氅,店家给马佩玉留了一批安西的好料。

    在一堆毛料里,柴三妙一眼就挑中一块长毛狐狸皮,马佩玉看不出所以,她:“这是波谜罗川的皮料,那里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安西的皮料以波谜罗川的最是厚实保暖。”

    马佩玉时常觉得阿枝的品味比自己高出几丈远。

    得了心仪的好料子,马佩玉连声邀请阿枝去食苑里吃古楼子。

    *

    骆驼奚车上两人闲聊,连马佩玉都听李都尉谎报病假。

    纸包不住火,马佩玉悄悄告诉阿枝,有人将事情告到她伯父那里,她才知晓的。

    柴三妙问她,“马刺史怎么?”

    “伯父还能怎么?”马佩玉撇嘴角,那李都尉可是跟着关内道巡察使来的。

    “别人的下属,关岐州什么事,人家的主官都愿意当瞎子聋子,你去指出来,岂不是讨人嫌。”

    马佩玉觉得她伯父不管不问,处理得对。

    衙署内事,不宜私议过多,柴三妙只好以玩笑应她,“这都被你听到了,厉害。”

    马佩玉“一副这算什么,本贵女还晓得更多秘闻”的得意神情,她让柴三妙靠得近些,告诉对方,“当今天子膝下唯一皇子的母妃,窦宣仪,人人都道母凭子贵,连带着扶风窦氏荣宠不尽,窦氏子弟嚣张至极。”

    是了,窦氏与马氏皆出自前朝扶风郡。

    窦氏凭借窦宣仪,在长安城里狐假虎威,让其它世家退避三舍,更何况近畿的岐州,马氏必然吃了不少暗亏,马佩玉免不了愤愤不平。

    “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风水轮流转,也该着让扶风窦氏尝尝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

    马佩玉突转的话风,让柴三妙疑惑。

    “扶风窦氏怎么了?”

    马佩玉神神秘秘地附在她耳边,“长安来的风,窦宣仪如今被禁足在内苑大角观,面壁思过,由郭赞德亲自监管。”

    自柴三妙离开长安,大明宫也起了风波。

    她知道郭赞德与窦宣仪终会决裂,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以古楼子做招牌的食苑到了,厮心翼翼地将两人从奚车上扶下,领着往内走。

    马佩玉到兴头上,停不下来,她抓着柴三妙的手腕,“据天子震怒,李太真已奉旨入宫代为照看皇子。”

    窦宣仪还能为何事触怒天子?不外乎争夺储位。

    窦宣仪盛宠多年,诞下唯一的皇子,迟迟未能晋升位分,又遭遇家族子弟在山南道履职不利,难怪窦宣仪乱了阵脚。

    前有主持后宫的郭赞德,后有如日中天的河东柳氏,前所未有的威胁,让窦宣仪终于冒险豪赌,赌她们母子在天子心中的份量。

    柴三妙只觉短短一生,女子将毕生的依靠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可悲可叹。

    窦宣仪恃宠而骄多年,她似乎忘了,生在帝王家,子弱母强,自古为天家忌惮,前朝汉武帝有钩弋夫人赵姬,乃汉昭帝生母,武帝恐赵姬乱政,遂立子去母。

    李雘少时登基,从外放皇孙,一步一步坐稳含元殿宝座,脚下踏过的白骨不计其数,天家相争,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又有几两真心?

    那窦宣仪却信了天子情深。

    马佩玉以为阿枝不言,是因为听到了绝密而震惊,她笑:“窦宣仪前途堪忧啊,龙虎军伴驾,圣人秘密去了法门寺礼佛修行,对扶风窦氏的一概求情,避而不见,”

    “什么时候的事情?”柴三妙反握住马佩玉的手。

    “月前。”

    *

    她两人迈步入了食苑堂内,就被熟人认出来,也是巧,遇上独孤淳,他兴高采烈地招呼她们一起夕食。

    马佩玉一边省了通宝,一边拉着阿枝,朝包席走去。

    独孤淳邀约了一群武将。

    堂中龟兹鼓乐震耳欲聋,柴三妙再也听不见旁人跟她什么。

    越过舞姿翩迁的胡姬,她的目光锁定在人群中的一处,他曲起一只腿坐在毛毯上,晃着手中圆环凸纹玻璃杯。②

    这双柴三妙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也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席中,独孤淳热情替她布菜,“阿枝吃啊~”

    其实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李都尉吩咐厮将食苑的名品古楼子,传到阿枝面前,加了胡麻的羊肉碎塞入圆而大的烤饼,喷香扑鼻。

    “灵州古楼子,阿枝尝一尝。”

    武将们玉爪在猎场的凶猛,他们都见识过了,皆因阿枝先生③照看白隼有功,李都尉亲赏美食,以为奖励。

    柴三妙觉得不是,武将都错了。

    ……

    西市的烤肉摊上,这个男人用右手指抓取一撮安西的湖盐,碾撒在羊排表面,那时他也的:尝一尝。

    月前,李雘离开长安,而李四官随关内道巡察使来到岐州,时间重合,天衣无缝,无隙可寻。

    柴三妙在这一刻,才真切的意识到,李雘真的来了,大唐的圣人就在自己眼前。

    李都尉笑得格外开怀。

    我们很熟。

    *

    岐州府衙里常期见不到李都尉的身影,会议缺席,不是忘了,就是宿醉未醒。

    各种荒缪的理由已经让僚臣见怪不怪。

    巡察使谢潺州县政务与李都尉无关,行军司马统筹军需,可真到了督察重涯折冲府军备军需的那天,他依旧没有到场。

    折冲府的佐将也就笑笑,都晓得李都尉昨晚在酒肆里搂着胡姬欢喜,还为佳人动粗架,当了英雄,现下只怕是困在温柔乡里起不来。

    人家命好,御赐姓李,平常人就莫去攀比。

    门阀世家的荒唐子弟,总是一浪压倒一浪,从来就不会让看客失望。

    窃窃私语的僚臣走过,听进阿枝耳朵里,笔尖的一滴浓墨侵染了整片文字段落。

    柴三妙握着笔在译文上画了一把大叉。

    她见过他在西市的支巷里架,也见过他在玄都观偏殿里周旋在女人堆中,她眼前甚至浮现出舞伎胡姬扑在他怀中,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果然得心应手,应对自如。

    好,好得很。

    译语人阿枝重新翻译后的文书,被僚臣上呈至刺史马廉处,岐州长史将听到的传言,复述一遍。

    李都尉跟重崖折冲府的武将混在一起,成了雍城各大食苑里的豪客,挥金如土。

    马廉翻看文书,圈出重点,满意道:“谢潺身边有如此得力的佐将,甚得我心哟~”

    长史住碎碎念的口,幡然醒悟。

    山南道下辖州县土地肥沃,平原千里,多出鱼米之乡,税赋可观。

    扶风窦氏因治河不利,灾情失控,丢了苦心经营多年的重镇,失去势力所辖的半壁江山,不得不将厚望寄托在年幼的皇子身上,扶风窦氏一半的血脉便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赌注。

    墙倒众人推,扶风窦氏失势,让观望长安城的各大氏族重新选边站。

    可悲可叹。

    大明宫里风起云涌,长安城内波谲诡秘。

    扶风马氏百年世家,历经前隋,走到大唐,守住岐州,守住大震关,威吓陇右,便是掌握大唐半臂江山,扶风马氏不用去长安,长安的风也会吹到岐州。

    风儿啊带了话来,它让拦路的人,永远留在岐州。

    注释:

    波谜罗川——即今新疆西南之帕米尔高原,唐玄奘《大唐西域记》。

    ②唐凸纹玻璃杯——唐代文物,现收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③先生——年长有学问的人《孟子·告子下》“宋牼将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将何之?’赵岐注:“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