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屠苏美酒为你酿酒

A+A-

    针对陇右道的风雪灾情,岐州在境内提前部署,文书下放至各县衙,各部族,起到良好的防灾效果。

    收到反馈的关内道巡察使将州府上下僚属赞扬一番。

    这日由李都尉相伴,谢潺前往刺史宅邸探望马廉,重点是表明他要上折子将马刺史的政绩报送大明宫。

    马廉直言,“马某以残躯守疆土,多年未能进京朝圣,承蒙圣人关爱,已无憾亦,必将肝脑涂地,以身报国。”

    李都尉坐在一边的胡椅吃茶,神情散漫。

    岐州刺史以腿疾不便,十年未入长安,当今天子以扶风马氏早年追随太|祖,于社稷有功,特下圣旨免去马廉入京颠簸之苦,所以马廉并没见过天子成年后的模样。

    这件往事,谢潺是知道的。

    直到他来到岐州,才亲眼见到马廉受风湿折磨的双膝,已然变形。

    侍奉送上暖炉,外面包裹一层厚罩布,谢潺二人看着马廉接过,将其放置在膝盖上。

    “隆冬时节,是每年最难挨的时候,风湿痛起来,夜不能寐,日不能行。”

    谢潺询问他,“可要请医师来瞧瞧?”

    马廉笑着摇头,瞧了一旁事不关己的李都尉,又对谢潺道:“腿疾已无药可治,马某倒有一心病,需得向御史中丞求一味良药。”

    谢潺:“马公,但无妨。”

    像是避嫌,李都尉起身晃到窗边观景,心照不宣。

    马廉将暖炉放在胡榻上,朝着谢潺慎重一礼,低声:“御史中丞奉旨巡察岐州,某恳请五郎为扶风马氏正名,绝无京中所传扶风窦、马二氏沆瀣一气,朋比为奸,某愿参奏窦氏子弟在岐州家乡结党营私,图谋不轨,马氏绝无涉及皇储之争,望圣人明察。”

    窦氏在长安搅起的波澜,在世家中层层传递,都怕波及到自身。

    谢潺将马廉扶回坐好,答得爽快,“好,马刺史为我唐殚精竭虑,谢某愿为扶风马氏上书一封,以证清白。”

    谢潺拿到窦氏僭越的铁证,而马廉则交换到谢潺的支持,各取所需。

    事毕,马廉命主薄将谢潺和李都尉一路送出宅邸,又重新拿起暖炉放在膝盖上。

    这位钦定的巡察使来到岐州,也不是全无坏处,至少他陈郡谢氏的出身,就能让他在大明宫中有一席之地,谢五郎能自愿为马氏发声,再好不过。

    马廉锤着病腿,只要有他马廉在一日,任谁都无法动摇扶风马氏,他要为马氏的子弟扫清障碍,铺好路。

    第一件事情,便是坐实老对手的违逆行径,让其再无翻身之日。

    *

    谢潺与李四官出了府衙,两人并肩骑行在坊街上,一语不发。

    李四官他要去办件事,谢潺多问一句何事?

    李四官回头睇他,“买酒。”

    “哦~是去巴扎胡麻酒肆。”

    谢潺目送李四官马远去,这个男人果决的挥鞭,一鞭抽断了多少世家的前程。

    谢潺抬头望着雍城上空盘踞的浓云,这里是前隋的扶风郡,也是窦氏的故乡。

    扶风窦氏以皇子要挟,长安终究容不下它,原本有夫有子的窦宣仪,困在大角观中,可曾有一刻悔不当初?

    ————

    柴三妙依照唐人在正月间的习俗,在夯土院子里教吐火罗商队的人自酿屠苏酒。

    世有言道:屠苏乃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是为去瘟佳酿,新岁必备。

    今日闭店,所有人在院子里捣鼓,传来一阵敲门声,阿鸳去查看,好言告知前来买酒的客官,胡麻酒已售罄,来年请早。

    对方却立在门外不走。

    商队的人以为有谁来闹事,都围上前去,见一蛮锦袍郎君负手而立,阿鸳不得不回头唤来阿枝。

    自从上次他来取隼时见到,阿鸳就一直很怕这张脸,在玄都观偏殿的匆匆一面,让她觉得毫不相干的两个男人,竟然几分神似。

    柴三妙举着一双和料的手,过来瞧,就瞧见平日在府衙里见不到的李都尉,此刻立在自家门口,还赶不走。

    “没有胡麻酒了。”

    他安静地注视她,“我知道。”

    没等吐火罗商队反应过来,李四官闪身进了夯土院落,自在悠闲地逛了一圈。

    多恰和玛夏告诉众人这位是李都尉,红袍大员,商队的人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其闲晃。

    李四官手中着马鞭,“你们在做甚?”

    柴三妙朝他走过去,展示双手,“在酿新岁的屠苏酒。”

    “这不就有酒了。”李四官得义正言辞,将众人“将军”。

    强词夺理,柴三妙呛声,“屠苏酒酿好后乃节日自饮,概不外售,不卖了就是不卖了。”

    李四官细瞧她的眉眼,她都不知道自己一冒火,眉尾会倔强地挑起来,让他很是忍不住想探手抚平。

    李四官握紧马鞭,又松开,“不卖便不卖。”

    他将马鞭放置在一旁的矮桌上,挽高袖口到手肘处,“李某人跟你一道酿酒,节日里便能喝上一口屠苏酒了吧。”

    柴三妙觉得哪里不对,想拒绝,李四官看着她笑得灿烂,“李某以劳力讨酒喝,并不没有以文钱买酒,不算买卖。”

    一席话竟让吐火罗商队众人毫无反驳之力。

    的确不算买卖。

    再也没有给柴三妙反应的时间,李四官拉住她的手腕,让她赶紧教自己酿屠苏酒的步骤,让众人也各忙各的,不必在意他。

    李四官瞧着柴三妙熟练的在矮桌上将材料分门别类,都是些寻常的药材,他:“虽在大明宫里常喝,却从不曾知道屠苏酒如何酿造。”

    这句话很声,只有他身旁的柴三妙能听见,好似下一句就能听见他叫自己“三妙”,就像大明宫太液池自雨亭中那样。

    “阿枝,哪里寻得的屠苏酒的方子?”

    柴三妙缓过神,“哦,是跟着太真……”

    她顿住,“是从长安的一位女冠手中拿的方子,此方乃是白山药王孙思邈《千金要方》所出②,添加了令人不染瘟病之方。”

    柴三妙让李四官净了手,指挥他抓药配方,仔细称重。

    “大黄(十五铢),白术、桂心(各十八铢),桔梗、蜀椒(各十五铢),乌头(六铢)。”

    配好十数份配料,柴三妙让李四官以三角绛囊盛之,依次悬挂于院中水井。

    事情都被李四官包揽,搞得吐火罗商队众人空闲在一旁,玛夏和多恰相视而笑,让众人收拾院落,没事也要找些事做。

    至于酿酒的步骤,就让那二人好好交流去吧。

    塔塔闹着要跟阿枝玩,阿枝见李四官已逐渐熟练,便抱起塔塔在他身边指点,其实她心里已经在夸他反应敏捷,上手快。

    李四官忽而扭头与她对视,眼中盛满笑意,好似听见了她的心里话。

    柴三妙惊得抱起塔塔转开身,塔塔玩了一会儿困地眼皮架,伏在阿枝肩头,阿枝就轻轻地拍塔塔的背,哼唱起一首长安的童谣: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③

    ……

    骨玉石一般硬朗,杜家郎生得好模样~

    东邻有一位娇美的姑娘,他大笑着拒绝,因为另有主张~

    杜郎哟~远志向大,将来功业定辉煌~

    阿枝正好背对着李四官,所以没看见他驻足聆听的模样。

    不一会儿,阿鸳担忧阿枝累着,上前将塔塔抱进屋子里休息。

    站在不远处的多恰侧头对玛夏:“阿枝在刺史的游宴上误伤了李都尉的鹰隼,自他上次来取鹰,便对阿枝不一般,我们的阿枝聪明又能干,只可惜,只可惜这位李都尉乃是红袍大员,据出身灵州拓跋氏,乃是豪族,就怕委屈了阿枝。”

    阿枝聪慧,又岂愿做,过来人总会将现实的一面看得更残酷些。

    玛夏安抚多恰,“老头子,你瞧那两人多般配,缘分自有天定,我们只需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玛夏回想起长安城里的阿枝,那样意气风发,如今遭遇变故,也许李都尉这样的家世,反而能护她平安。

    名分终是身外之物,玛夏觉得阿枝在意的并不是做豪门妇,她在意的是那颗最贵重的真心。

    李四官将悬在水井里的吊绳检查一遍,再问柴三妙,“几时能取?”

    柴三妙见他下颚挂着汗珠,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丝荒谬,大明宫里的人怕是永远都不会相信,这个男人会亲自酿酒,在冬日里忙得一脸汗。

    她取来一盆清水让他洗洗,又倒了一盏茶让他饮下解渴,才道:“至上元节前,取出配料,再置于酒中煎煮,待酒水数次沸腾,便大告成功。”

    *

    准备工作做完,天色已晚。

    玛夏已为众人做好羊肉馎饦,大家围坐矮桌一圈,边吃边聊。

    李四官自然是自己坐到柴三妙身旁,向玛夏道声谢,吃得几口,品了品,他悄声对身旁人道:“这味道似曾相识,像极了西市里我吃过的一家馎饦,面宽大指许,二寸一断,急火煮沸,几片野物肉片,表面撒上些许碎蒜、胡荽,那滋味甚是鲜美。”

    柴三妙停住木著,“是哪家店?”

    李四官想了想,“无名汤饼铺,掌柜姓安。”

    柴三妙不知如何回应,他竟然也去过安掌柜的店,她那日于西市遇上坏人,被他所救,她一直都没问过,突然很想问他,为何你那日会在西市?

    柴三妙没有顺利问出口,因为李四官先问她:“谁是三妙的杜郎?”

    是的,他叫她“三妙”。

    吓得柴三妙呛住喉咙,猛然咳嗽!

    玛夏过来关心她怎么了,她只挥手,:“被一口汤呛住了。”

    商队的人收拾碗筷,李四官向玛夏和多恰告辞。

    柴三妙将他送至坊街,她:“杜郎与我并无关系,那是指的邠国公的少郎,响响奉礼郎李长吉常作干谒诗与他,显露文采,响响以求仕途升迁。”

    京中文人尤爱干谒诗,一朝扬名,受大员提携,少奋斗十数载。

    李四官牵着马,站在她身边,“我知道。”

    ???知道还问?

    李四官没在什么,翻身上马,走之前告诉她,“煮屠苏酒的时候,我会再来。”

    ————

    李四官跟着谢潺住一个府邸,他回来的时候,谢潺正在院中品酒,问他:“要不要同饮?”

    他接过谢潺递过来的酒杯,嗅了嗅酒气,又放下,“我现在想喝的是屠苏酒。”

    谢潺觉得他话奇奇怪怪,明明是去买胡麻酒,两手空空归来,又道自己想喝屠苏酒了。

    李四官落座谢潺对面,“杜相之子年岁几何?”

    谢潺掐指一算,“杜少郎,人在国子监求学,未及冠,怎么,想撮合哪个世家与京兆杜氏联姻?”

    李四官用指节敲击案几。

    “氏族姻缘能有几对两厢情愿,不过生在世家,身不由己,杜少郎志向远大,待功成名就之时,也许娶回东郊的娇美姑娘,才是他的心愿吧,朕成全他。”

    他得明明是世家门阀,可听在谢潺耳中,更像是在他自己。

    “四郎,可想好了凭借扶风马氏的证据,一举端掉集结在窦氏周边的势力?如此,窦宣仪和皇子又该如何自处?”

    母族谋逆,皇子身上有了污点。

    李四官终成了李雘,眸中的一丝暖意,退成薄情寡义,“扶风窦氏谋逆,皇子过继宫妃名下,窦氏废为庶人,流放漠北,此生与子,不得相见。”

    那些用奇珍异宝堆积的盛宠,那些用繁华虚梦铸就的溺爱,统统化作云烟,只是深陷其中的苦命人不愿醒来的浮生一梦罢了。

    在谢潺的记忆里,扶风窦氏的女儿曾是那般明艳骄傲。

    若她没有花萼相辉楼上的相遇,若她没有含光殿前的击鞠,何至于此?

    心有执念的人,最终没能挡住命运的摆布。

    经年相伴,李雘还是留了她的性命。

    注释:

    屠苏酒——酒名,旧俗在正月初一喝屠苏酒以避邪。

    ②孙思邈——唐代医药学家、道士,被后人尊称为药王。

    ③唐儿歌——李贺。唐儿:杜黄裳之子,李贺初入长安任奉礼郎,杜黄裳为宰相,李贺写歌颂他的《沙路曲》,爱屋及鸟,《唐儿歌》吟咏杜黄裳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