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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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拂, 阿拂!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暗下来的夜色中,如同受伤的孤狼独自长啸, 崔拂怔怔地站着,萧洵来了, 不管她怎么拒绝, 他到底还是来了。

    一刹那间千回百转,无数从前的场景从眼前划过, 他笑着在耳边叫她阿拂,呼出来的热气扑在她耳朵上, 又痒又热。他神色狠戾,禁锢她羞辱她,却又温存地叫她,我的阿拂。他眉心里生出细细的皱纹, 他吻着她, 涩涩问她,为什么不要我?

    一眨眼间, 六年过去了,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 欢愉的时候更是稀少,可他却像一颗钉子, 死死扎在她心上,便是她想遗忘,他也不给她任何机会。

    手被摇了摇,瑟瑟抬头看她:“阿娘,是谁在叫?”

    崔拂沉沉地吐着气,哑着嗓子:“阿娘也不知道。”

    “听起来好像很伤心, ”大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瑟瑟的声音软软的,“瑟瑟也有点难过。”

    崔拂伸手捂住她的耳朵:“那就别听了。”

    “殿下,”独孤逊走过来,“那人来了,臣出去看看。”

    崔拂想点什么,到底又不知道该什么,沉默中抱起瑟瑟,转身进了屋。

    营寨之外,大夏士兵严阵以待,乌骓不安地来回走动,萧洵却混若无人,又一次放声长呼:“阿拂!”

    阿拂,阿拂……四周山色幽暗,回音袅袅,却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满心的期待再一次落空,萧洵强行掐断胸中翻涌的酸涩,再次大呼:“阿拂!”

    阵列突然从中分开,独孤逊催马奔出来,脸色沉肃:“萧洵。”

    “她呢?”萧洵勒马,“我要见她!”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独孤逊字字清楚:“萧洵,你自以为多情,却不知你种种行径,只会让她难堪蒙羞!”

    让她难堪蒙羞吗?萧洵扯了扯嘴角,想笑,最终僵成一个生硬的角度,他好像总是让人蒙羞,先有慧妃,现在是她。

    可她不是慧妃,他可以视慧妃如路人,却无法承受失去她。铮一声拔刀:“让开,我要见她!”

    “休想!”独孤逊立刻抽出腰间铁锏。

    萧洵催马冲来,独孤逊立刻准备应敌,电光石火之间,乌骓却突然转头,奔向阵列边缘,独孤逊还没反应过来,萧洵突然从马背上探身伸手,众军惊呼声中,骤然抓住队中一人,甩手向马背上一扔。

    不好,是要抓人探消息!独孤逊疾奔向前,还未到时手中铁锏便已挥出,萧洵听见风声却没有回头,反手挥出一刀,独孤逊正要招架,萧洵却骤然冲向侧面,抓起附近的大夏士兵接二连三向他掷过来,独孤逊既然不想伤到自己的部下,行动时不免束手束脚,蹉跎之时,乌骓去势如风,眨眼间冲进丘陵的阴影中,失去了踪迹。

    独孤逊勒马站住,紧锁眉头。萧洵来去自由,必然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可这里分明是大夏境界,那就是,萧洵应当早就命人勘察过此地,但这次崔拂还朝只是偶然,萧洵不可能未卜先知,那就只可能是,萧洵早就准备攻入大夏,并为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此人多年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果然不是没有原因,大夏有此敌手,实在棘手。

    独孤逊沉声道:“各军自检,少了几人?”

    军队自有编伍,不多时报上来:“报司徒,总共少了两人!”

    少了两个,多半是被萧洵掳去,借此探崔拂的消息,此人悍勇中又有心机,委实防不胜防。

    独孤逊慢慢收起铁锏,若是被萧洵一直跟着,这一路下来,不知又有多少关防布置落在他眼中,将来两国交战之时,便都是致命的弱点。

    沉声吩咐:“右军十人一队,搜索萧洵,只要活的!”

    夜色越发浓重,驿站侧旁无数丘陵绵延起伏,高高低低的树木长满山坳,萧洵一手一个拽下那两名大夏士兵,又将乌骓马撒出去吃草,随即在黑暗中了三声呼哨。

    灌木丛中人影一动,随他同来的几员偏将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吴潜低声道:“附近地势都已探查过,与先前所得的情报差别不大。”

    萧洵将手中人往地上一扔,跟着一脚踩住,拔出环首刀:“,崔拂是不是在夏舜手里?”

    那名大夏士兵咬着牙,只是不肯开口,萧洵随即踩住另一人,冷冷道:“听好了,从现在起我来问问题,你们两个谁的慢,便是一刀。”

    他压低了声音:“夏舜是不是从越州接了一个女子出来?”

    两个士兵都不做声,冷光一闪,环首刀劈在一人肩上,鲜血喷了另一人满脸,那人魂飞魄散,抢着道:“是,是!”

    “很好,”萧洵拔刀,压在他脖颈上,“第二个问题,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知道!”刀锋割破皮肤,那人怕得发抖,“我只是个兵,连看都不曾看见过,都是听别人的!”

    “第三个问题,”萧洵继续追问,“夏舜如何对待那女子?”

    “我不知道,不过外跑听人过,皇帝陛下一直跟她一起坐车,好像对她很好!”

    一起坐车,对她很好?萧洵心里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虽然明知道夏舜是她亲眷的可能性更大,却还是因为嫉妒红了眼:“第四个问题,夏舜跟她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士兵带着哭腔,“我只是个兵,根本凑不到前面去,我连看都不曾看见过皇帝陛下!”

    “你呢?”萧洵向先前那人又是一刀,“你也不知道?”

    那人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萧洵冷哼一声,又去问另一人:“第五个问题,那女子可有夫婿,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士兵突然想起来,忙道,“我听人,跟那女子一起来的,有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女孩!”

    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女孩。她的夫婿,她的女儿。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萧洵喘不过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疲惫夹杂着深沉的绝望,让他几乎站不住。

    “大王快走,”吴潜急急走来,“独孤逊的人在搜山!”

    那名大夏士兵喜出望外,忍不住叫嚷起来:“快来人……”

    声音戛然而止,萧洵狠狠一刀落下,鲜血飞溅,落在那名一直不肯开口的士兵身上,萧洵盯着他,忽地收刀:“你算是条汉子,我不杀你,滚!”

    刀刃撑着地,萧洵转身离开,她嫁人了,她有孩子了,她不要他了——可他怎么办?

    扯下腰间酒壶,仰头一气灌尽:“走!”

    吴潜几个连忙跟上,霎时隐没在起伏的山峦中。

    二更时,驿站的灯还亮着,夏舜看向刚进门的独孤逊:“找到了吗?”

    “尚未,”独孤逊躬身请罪,“请陛下治罪。”

    “罢了。”夏舜沉吟道,“他早有准备,不会轻易被我们找到。”

    神色不由得郑重起来:“都萧洵难缠,果然。”

    独孤逊道:“萧洵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应当早就勘察过附近的地形,只怕沿途的要塞布防他心里也有数,臣以为,须得尽快安排调整,杜绝后患。”

    夏舜点头:“不错,趁着这次回京,一路上就安置下去吧。”

    他哂笑一声:“原以为他一味莽撞,没想到竟然是个有成算的,也好,如今他自己爆出来,倒是先给咱们提了个醒,须得赶紧布置下去。”

    他拿过地图,又顺手拿起朱笔,正思忖着一路的兵力部署,忽听独孤逊道:“先前被萧洵掳走的两个士兵,一个被杀,一个受伤回来,道是萧洵逼问了他们许多关于关于长公主的事。”

    门外,崔拂摆手止住正要去通传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屋里,夏舜放下笔:“都问了些什么?”

    “问陛下是否从越州带走一名女子,叫什么名字,与陛下是什么关系,”独孤逊回忆着,“臣觉得最奇怪的一点是,萧洵还问他,那女子是不是有夫婿,还有个女儿。”

    门外,崔拂握紧了手心,他知道瑟瑟了,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屋里,夏舜下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沉吟不止:“依你看,萧洵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猜测,萧洵应当知道了瑟瑟,但并不知道瑟瑟的身世,”独孤逊道,“他应当在越州城中听过长公主的消息,不过杜衡带走了所有知情人,他未必能探听到真实情况。”

    啪,夏舜丢掉朱笔:“倒是难为他了!”

    他沉着脸,带着明显的冷意:“瑟瑟是阿鸾的命根子,决不能让那混账瑟瑟的主意!”

    “眼下他既然知道了瑟瑟,肯定还会继续追查下去,”独孤逊道,“就怕万一走漏了消息……”

    “没有万一,”夏舜断他,“瑟瑟是阿鸾的,跟他没关系!”

    却在这时,寂静深夜中,突然又响起萧洵的声音:“阿拂!”

    这声音带着深沉的绝望,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阿拂,我知道你在,阿拂!”

    几个人齐齐回头,望向漆黑的夜幕,夏舜怒极:“混账!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么!”

    独孤逊连忙起身:“臣这就过去看看!”

    “不必去了。”崔拂慢慢走了进来。

    她脸色有些白:“不见到我,他不会走。”

    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哪怕是万劫不复,也一定会坚持到底,他知道她在这里,他也知道了瑟瑟,瑟瑟的神态那么像他,迟早会被他发现真相,到那时候,要想摆脱他,越发没有可能。

    她得做点什么。崔拂慢慢走到夏舜跟前,抬起了头:“阿兄,司徒,我有一个想法。”

    翌日一早。

    天色只有蒙蒙亮,驿站外一人一骑飞奔而来,马背上萧洵放声大喊:“阿拂!”

    呼声回荡在四周,驿站大门轰隆一声开,走出几队仪仗,萧洵勒马,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阿拂,是我错了,阿拂!”

    门内走出的人越来越多,士兵簇拥着中间的驾辇,快快向前走去,并没有一个人向他多看一眼,萧洵警惕着,继续高喊:“阿拂,是我错了!”

    门内又驶出一辆车,珠帘高卷,萧洵隔着遮掩住大半个身体的冪篱,一眼就认出了车中人,是她,是他的阿拂。

    满身的热血顿时沸腾,萧洵忘记了一切,正要催马上前,却突然看见她怀里,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

    她的女儿。沸腾的血液刹那静默,又见独孤逊拍马来到车前,弯腰探身,她便仰了头,笑语盈盈唤他:“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