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陆桡手轻抬, 余囹便禁了声,他才接通电话,“李伯。”
“欸, 陆桡。”医生的语气微扬,“我联系了个德国医生,把奚白的病历发给他看过之后, 他有机会治愈。”
“他们有一项新技术, 虽然面世才几年, 但也治愈了好多手伤患者,其中不乏钢琴家、手工大拿, 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陆桡抿抿唇,害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遍, 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收紧,“李伯, 麻烦你把联系方式发给我。”
“行, 我一会就发给你,你自己去了解一下。”
着就挂了电话, 陆桡面上不显,眼中漫过狂喜,余囹也隐隐约猜到刚才他们的谈话内容, 迫不及待问道:“他的是真的?”
陆桡:“我亲自去调查下, 先不用告诉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奚白, 他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能把这事告诉他,不想让他有了希望后又失望。
余囹点头, “放心。”
陆桡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桌子, 思索着, 片刻后道:“余姐,刚才你抹黑他的帖子不用全部删除,先留一点。”
余囹:“???”
陆桡:“有些东西我们帮不了,靠他自己来证明,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他开社交平台,很快就找到黑帖,#扒一扒,三年前,前AOK失败原因#。
题目起得很客观,内容却是把所有的原因都归咎到奚白身上了。
【奚白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年前那场比赛算是看清他了,亏我还zqsg追过他一段时间。】
【就,不给厉害的队友上场,这点我怎么都想不通,难道他觉得靠他一个人就能把比赛下来?好狂妄啊。】
【他的队友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碰上这样一个队长,本来职业生涯就很短,后来AOK倒闭,他那些队友全不见了,他真是害人害己。】
【有什么办法,AOK是奚白一手带起来的欸,就是个一言堂,还好他退役了,不然我真得喷死他。】
【感谢帖主分享,真是大开眼界。】
他眼神慢慢沉下来,唇微扬,妖孽得不行,“总得给他留点东西玩。”
奚白不是金丝雀,不需要他的保护,他得靠他自己去澄清那些诬蔑。当奚白重登巅峰,他会把当年的真相铺开送到伤害过他的人眼前。
陆桡眼中划过几丝戾气,他就是要让误解他、伤害他,人云亦云的他们对怀有愧疚,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晚上,陆桡告诉奚白自己要去德国出差一趟。
奚白眼睛一亮,他们好像还没单独出去旅游过,这是个好机会,于是道:“陆哥,我陪你去吧。”
陆桡被他一声“哥”叫得心跳加速。
奚白察觉到他的迟疑,“不可以吗?”
陆桡轻叹口气,如果带着他去,自己的目的不定会暴露,但……
他无法拒绝他。
陆桡微勾唇,“再叫一声哥,就带你去。”
奚白:“哥,哥哥,陆哥哥!”
陆桡拳头抵唇,轻笑出声,“早的飞机,要早起,你现在得睡了。”
明白他是答应自己了,奚白忙道:“我收拾几件衣服就睡。”
收拾东西的时候,奚白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太黏人了,而且他叫陆桡“哥”这件事,怎么感觉越来越……熟练了。
想着想着,他脸爆红,“啊”地一声埋进衣服堆里,太丢人了。
不过最后这个德国他还是没去成,李奶奶的病情加重,医生联系他,需要尽早手术。
事出从急,本该宣布的退役,也被推后。
但李奶奶很倔,奚白根本劝不了她,不手术就不手术,又不能晕了拖走。
她身体每况愈下,心脏无法负荷身体,只是稍微动弹,就喘得不行。
奚白守着她,李奶奶手摸了摸他的头,她手上有厚厚一层茧,擦过奚白的脸像是磨砂布划过一般,留下轻微刺痛。
“我等先生等了一辈子了,活到这把年纪,没什么别的愿望,不怕死,就怕等的那个回来,找不到我,找不到家。”李奶奶语气很平淡,没有伤感,没有遗憾,等了四五十年,不知道到底是思念,还是执念。
奚白薄唇紧抿,其实他和陆桡托了好多人找过李奶奶的先生,但年代久远,线索又很少,大海捞针,根本寻不见。
陆桡去德国后,奚白每天都会和陆桡视频,视频里奚白会把每天发生的事告诉陆桡。
陆桡总会静静听他。
奚白又用回之前的微信,杜夏之前天天跑来找他,CM的教练又开始害怕杜夏会被奚白给拐到AOK,从前的一幕开始重演,无奈之下,教练干脆带着整个队伍到外地集训。
所以杜夏真人“骚扰”变成了微信“骚扰”,一天发过来的消息不一千条也有五百条,职业电竞选手的手速用来发消息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这天,奚白和往常一样准备去李奶奶家,他原本租的房子已经退掉了,现在住在爷爷留给他的屋子里。
偶尔也会回AOK宿舍住,就是陆桡不在,去宿舍住好像没什么意思。
关键是要戴口罩,不方便。
奚白才到区门口就收到陆桡发来的通话,这个点德国应该是深夜吧。
莫名地他觉得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陆桡。”他声线清朗,两个字从他口中喊处都显得格外敞亮,“怎么了?”
陆桡声音有些紧:“李奶奶的先生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
陆桡:“……你慢慢听我,不急。”
他逻辑清晰,将事情一件一件诉清楚,奚白脚步越走越慢,最后停在奶奶的门前,抬起手却久久没有敲门。
或许是深夜的缘故,陆桡的声音有点哑,“我让人把信送过去,一会就到了。”
“嗯。”奚白闷闷地应了声,“陆桡你信是给奶奶好呢?还是……”
李奶奶等了一辈子,还不如不知道结果,继续等下去。
有个念的,总归比等不到了强。
陆桡也沉默了,很久后他才道:“如果是我,我选择前者,虽然只有信,但只要有他的一点消息……”
后面的话他没下去,因为他发现奚白的呼吸粗了些。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下去:“李奶奶等了五十四年,需要一个结果。”
信给奶奶,至于看不看,是奶奶的选择。
奚白干脆去到区门口,等陆桡的“信使”。
信很多,满满一箱子,箱子快有半个奚白高,纸张薄薄一张,能积攒到这么多,可想而知写了多少。
送信的人问奚白要不要帮忙,被他拒绝了。
这段路不远,但是抱着这么大一个箱子,走得也不轻松。
“砰”一声,箱子落在地上激起卷卷尘埃,阳光中尘埃似乎也会发光。
响声也引得李奶奶开了门,探头一看是奚白,脸上又扬起了笑,尽管病情不怎么乐观,但李奶奶那齐耳短发依旧梳得齐齐整整,银白色的发丝被两个夹子夹在脑后。
“白,来啦。”她着把门的缝隙推大了些,“这是什么?这么大一箱。”
奚白舔了舔唇,有些不出口,自顾自地先把箱子抱进屋。
屋子里,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被摆到了最显眼的地方。相片中,奶奶穿了身碎花洋裙,两人长相普通穿着普通,依偎在一起时,却洋溢着别样的氛围。
李奶奶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看到照片时还像年轻时一般,露出有些难为情的表情,“我们就这一张合照,原本放在相册里,扫卫生的时候找见了,想着还是摆出来吧。”
“你看我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和年轻时长得也不一样了,他认不出我,看到照片起码知道这是哪里。”
奚白垂了眸子,不敢和李奶奶对视,甚至有种把箱子重新拖出去的冲动。
李奶奶用抹布擦了下相框,问他:“白,我锅里顿着汤,你要不要……”
话还没完,她瞳孔微微缩了下,箱子上写着几个字,吾妻李婉如。
李奶奶愣了一瞬,又恢复笑意,用手擦了擦箱子上的数字,手指皮肤皲裂,皱皱梭梭的,像老树皮。
她一厘米一厘米摩挲着,字是毛笔写的,端端正正的正楷。
“这不是之君的字嘛。”她着仰头算了下日子,“六十多年喽。”
“白,你们找到他了?”李奶奶转头问他。
奚白嗫喏着,张了张嘴,只道:“嗯,找到了。”
见他这模样,李奶奶大概明白了,她用手碰了碰奚白,“没事儿,这都多少年了,我也就是等等看,反正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着,等不等也就这么过着。”
她着捂唇笑了出来,“我跟你,要不是看照片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就记得个影子了。”
“他比我还大五岁,快九十的老头,走了也很正常。”李奶奶一边着,却迟迟没开那个箱子,只是把那张她还特地擦了的,两人的合照盖了下来,倒扣在桌子上。
“我没和你过,我和我先生怎么遇见的吧?”
奚白好奇抬头,李奶奶笑了笑,开始叙述他们的相遇,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美好,两人都是南方人,亲友撮合下走到了一起,婚后第二年,她先生因为工作原因北上。
而她因为工作原因没法跟他一起走。
两人一南一北,对于李奶奶而言,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临县,“北京”这两个字只在报纸里见过。
那时候交通不发达,信件都送得很慢,经常逾期几周才拿到。
直到第三年,她也从山县走了出来,到北京找他,两人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却因为工作的特殊原因,两人没有亲朋好友,也故意避开了社交。
一年后先生又因为工作原因往西北去了。
刚开始还有信件往来,再后来就没了声息。
李奶奶:“我等了一辈子,等到了。”
奚白喉结滑动了下,眼眶微红,艰难道:“奶奶,其实爷爷就在另外一条街生活了二十年,他……就在北京。”
相隔不远的地方,却始终没有碰见。
那时候他们房子拆迁,李奶奶给他写了一封信,了他们现在居住的地址,可是恰好那份信件丢失了。再后来爷爷又转移了地方,因为工作的保密性,两人失去了联系。
李奶奶写的信因为查无此人,被全部退回,但退回的信件中没有那封地址的信,她一直以为他知道这个居住地址。
爷爷因为封闭的几十年生活,再出来没有认识的人了,生活闭塞不知该从何处找她,去她以前的单位找,也她调别的地方去了,去调任的那个城市寻她,又她辞职了,根本没来这边工作过。之前居中的地方大变样,竟是连原来的房子都不见了。
而那时,李奶奶害怕爷爷回来找不着她,所以干脆辞职,守着这件屋子过日子。
两人就这样错过了。
李奶奶愣住了,显然没料到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她笑骂道:“我就他很笨啊,找人都不会找,就会解几个公式,真的太笨了,不过他性格也就这样。”
看到奚白担忧的眼神,李奶奶笑得更开心了,“白你不知道,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奶奶早忘了那份感情了,要是现在找到他,不定我还嫌弃他呢,就跟个陌生人一样。”
“我刚开始守着这里过日子,可能还是因为感情,后来纯属是过习惯这种日子了,我胆子很,轻易不敢改变生活方式,就这么碌碌无为一辈子。”
奚白懵懂地点了点头,不出什么滋味。
等他走了后,李奶奶才开箱子,箱子里面满满的信件,她坐在摇椅上,慢悠悠拆开一封。
实话,她现在真没什么感觉了,五六十年,什么感情都消耗殆尽了,她连他声音是什么样的都记不得了。
吾妻婉如:
见字如面。
李奶奶霎时间眼眶就红了,手颤颤巍巍地把住信封,她以为她忘了,可是耳边倏地响起的那道声音,缓慢的语气,又是那么熟悉,好像昨天还听见了。
也就写个格式,你也看不到这封信。
你吃饭没?吃得什么菜啊?我今去集会,寻见条手链,想来很搭你那条碎花洋裙,就买了下来。直到下一个街口,我又望见同样的手链,便问了问,好家伙,竟比上个店铺便宜三分之一,想是那老汉见我面生,好欺,气煞我也。
不过,想着你要是戴上它,定然是很好看的,心情也就变好了。
想你吃你熬的汤,天气凉了,多穿点,特别是你的膝盖,要记得戴护膝,不然深冬有你好受。
李奶奶从信封中倒出一条手链,祖母绿的珠子一颗颗串在一起,倒是好看,就是有点老气。
第二封信。
吾妻张婉如:
今日染了风寒,让我深深体会了身子康健的重要性,我得去医院开点药,现在医院很大,还得挂号,我不是很会,这让我有些挫败。
他絮絮叨叨了好多,一点一点,慢慢地,那个人又活了,扶着眼镜和她抱怨着种种,分享着日常,仿佛从未离开。
李奶奶摇椅吱嘎吱嘎地,停住了。
第三封信就两句话。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
张婉如,我想你。”
她手捂着唇,死死捂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泪早铺满已经年老的脸。
“赵之君你害我啊。”
有些人等到了,有些人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
陆桡睁眼看着天空慢慢亮起,他何其幸运。
他望向天迹那道破空的金色光芒,既然你给了我这份恩典,那我便求你,永远别剥夺它。
作者有话要: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注:出自唐代韦庄《章台夜思》。
译文:茂盛的芳青已经开始枯萎,期盼中的人却依旧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