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田宅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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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后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圣人赐宋氏的良田么”

    皇后脸上刹那间腾起些厌恶之色。

    几年前,因为许铄前去蜀中迎太上皇不利,她向许铄发难,反而被许宸借着算计宋舍人将她开革出了博陵宋氏。

    闹了天大的笑话,皇后自不肯善罢甘休。自皇帝生病,皇后手握大权,宋舍人那支族人畏惧她威势,宋舍人遂早早“病故”,宋氏族人又觍着脸要和皇后家族连宗。

    人已经死了。

    皇后虽然心有不甘,为了“博陵宋氏”的名头,捏着鼻子也就忍了。面子哪有跻身士族重要——毕竟其他的博陵宋氏的士族可不会如此低三下四地求她。

    皇帝知道了倒赐了宋氏些田宅以示恩赏,宋皇后虽不高兴,却也是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那片地,太子赐给了此次攻叛军占领城池立头功陈将军。”

    皇后冷笑,这种事情,她也懒得给宋氏出头。齐行简无缘无故,这事做……

    “哪个陈将军”皇后目光一凝,“是太上皇原先提拔过的那位”

    鲍妩奉承:“圣明无过母后。”

    皇后头一次对这个儿媳顺眼了些。

    ……

    许宸叫走了许如是。因为外边开始落雨,地上积水不多时便浸湿了鞋履。

    东宫在太极宫内,但因为位置尴尬,位于长安低洼处,每到大雨就会有水患。自从大明宫修好以后,历任皇帝就再没住过这边。因为各宫隔得远,宋皇后三天两头找人过去请安,都要出宫经过兴安门,才能进大明宫。

    住东宫去大明宫不仅要绕路,要忍受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这破地方还真不如永嘉坊,果然是太子不被待见啊。

    许如是不禁心疼起许宸。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许宸忽缓声道:“菩提心,你与阿耶真心话,你究竟是怎么看齐繁之的——照实就是,贺兰,她对你其实也并无坏心,她的话,你也不要太记在心上。”

    看起来他怒气已经消了许多,话里隐隐有饶过贺兰梵境的意思。

    许如是本该高兴。

    许宸既不拿情分和形势压她,又很坦诚的模样,不像贺兰氏还跟她玩手段。她着实不好拿话搪塞,可要齐行简好,许宸如今跟他关系看起来不怎么样,若他不好,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她能从回纥回来——全靠了齐行简,许宸都不一定有他这么上心的。

    许如是想了想,绕开了齐行简本人,道:“阿耶,天下何以安不是律法、不是德政,是军队。能仗的军队,能威慑天下、维持律法威严的军队。齐繁之他本人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捏着兵权。他还能仗。”

    许宸目光复杂。

    又是感慨她看得格局不,又是疼惜她懂事。

    许如是:“……”

    这么看着她几个意思

    其实她……对嫁齐行简这事本身,并不反感。

    “这件事……你不反对”

    “我不反对。”许如是看许宸一脸被逼无奈,也觉得很无奈,只得劝道,“阿耶,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许宸长叹一声,略过这节不提,只:“菩提心,近来圣人,有空多去探望太上皇。自你回来还没见过他,他老人家……唉。”

    许如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大权旁落的太上皇。

    他自从被接回以后,很遭皇帝忌讳,被安置在南内——南内,是太上皇少年旧居,登基以后修葺做兴庆宫。

    皇帝从没去见过太上皇,反而许宸重情,常常去探望。

    “太上皇还好么”

    许宸想起太上皇的状况,兴庆宫里能遮荫的高树砍伐一空,现下冬日了碳都供给不足。听宫人,那树还是夏天圣人特意叫人砍了。

    年迈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南内落叶满阶,草叶枯黄。太上皇伶仃地躺在榻上,身边唯有一尊贵妃的玉像——他身边的亲信,全被宦阉何护撺掇着圣人贬的贬,杀的杀。新来的宫人碍于形势,哪里敢亲近他

    一对父子,活生生成了仇雠。

    又想起今日觐见皇帝,皇帝身体好了些,听太上皇病重,也面露出恻隐。他进言:“太上皇久不见圣人,心里十分挂念。”

    圣人也深感愧疚,连连道,必然要去拜见太上皇。

    许宸喟叹:“恐怕好不了了。”

    太上皇恐怕好不了了。

    皇帝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

    他英明神武、威仪辐射九州长达大半个甲子父亲,不好了。

    皇帝登基以后,从没见过太上皇。记忆里,太上皇高大伟岸,他眼睛里永远有勃勃的野心,他不笑时,威严得仿佛天人,然而一笑起来,却又爽朗俊逸。

    就算老了,也是矍铄的,眼睛里有种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窗外冷雨淅沥,皇帝几乎不能想象,就是像这样是一场普通冬雨,化成风寒击倒了他巍峨如山的父亲。

    皇帝垂膝胡坐,皇后给他栉发,一点点梳通结的头发,皇帝捏着一根白发,一时唏嘘:“从前,娘还得幸时,也给太上皇篦发,我就绕在太上皇膝下。那时候,朕,才这么高。——一转眼,朕竟也老啦。”

    老了的人,格外怀旧。熟悉的人和事正一点点离他远去,以前不亲密的、有龃龉的,经过岁月的洗练,仿佛也讨喜起来。

    皇后多熟悉他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皇帝是念旧了。

    她笑了笑,面上不动声色:“大家想太上皇了,去南内见一见就是。”

    “备下辇驾,一会儿就去。——大郎也劝朕,这孩子,是纯孝之人啊。”

    她不着急,随侍的何护却慌了。他和圣人都害怕太上皇复辟,对太上皇防备甚严。南内的树还是他叫人砍的,太上皇身边近侍心腹忠心护主,唾骂他以后,也是被他流放的。

    圣人是耳根子软,但他对着太上皇,一样会软了耳根子。

    当初能在皇后和他的劝告下默许他压太上皇,但也一样能在太上皇的劝告下反噬他这个罪魁祸首。

    原本皇后给的消息,他还想递给太子两头待价而沽,如今看来,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悄悄将河间发回的奏章放在最上边,呈了上去。

    皇帝随手翻起奏章,有些疑惑被中书省驳回的赐田,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何护连忙解释:“您赐给宋氏的田宅,太子已经赐给了别人。——前段时间。”

    皇帝病重,太子有监国之权,论功行赏本是份内之事,也不独一人被授予田宅,只是恰好封给了这个人的,跟皇帝赐给宋氏撞上了,这人还已经拿到手了。

    这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可问题大了去了!

    什么叫,皇帝赐人的田宅已经被太子赐给别人了还会不会话了

    皇帝面色立时冷了下来。他没有当即发作,只是问:“赐了谁”

    “陈将军。太上皇身边那位。”何护不忘提醒皇帝,“被流放岭南那位。”

    何护觑着皇帝颜色:“先前封皇后,大赦天下,后头要仗,殿下仁厚,如今正用人之际,军中少良将,便让他戴罪立功——”

    启用太上皇的旧部,重新赏赐田宅,还驳了他的旨意。

    纯孝之人!

    哈!

    好一个纯孝之人!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他这个儿子就跟太上皇有了联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父亲跟儿子联合在了一起,他竟还懵懂无知!

    “咔嚓——”

    闪电撕裂长空,闷雷酝酿着,欲响未响。

    皇帝的面色阴沉,比长安的天色还要难看。

    皇后皱眉看了看天色:“圣人,今儿天气实在不好,依妾看,这辇驾,等明日雨停了再……”

    “依你。”

    皇帝如是。

    可是任谁都知道,别明日,近日里皇帝都不可能轻易履足兴庆宫了。

    皇后将皇帝的头发梳好,接过婢女手上的食案,柔声道:“圣人,吃药了。”

    她一勺勺仔细吹凉——

    皇帝看皇后如此柔顺,心中才稍觉安慰。也全凭了他信重的那个道长开的药,皇帝近日才有这样的精神。

    皇帝精神了以后,

    第一回 朝会廷议。

    圣人在玉阶之上,冠上垂下十二旒遮住了脸面,全然看见久病之人的颜色,反而威仪十足。

    户部例行诉苦,自康石两贼作乱以来,人口大减,税赋不足,还要四处征战,总之就是户部穷户部苦,谁也别想从户部里搂钱搂地。

    甚至有人顺带还把皇帝没事赏赐个无作为的宋氏拉出来批判了一下。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冷笑了声:“陈将军赏得、宋氏赏不得”

    “陈将军跟随定国公将贼寇堵在陇西等两郡交界,有功于国,自不相同。”户部侍郎一脸公忠体国。

    这不是废话么。自齐行简以降这群行伍出身的军汉,手里有兵,真惹急了要杀人的!短了他们钱粮,再闹出个乱贼逆党么

    上回多少人被堵在长安叫乱军烧杀抢掠了

    “朕还道——”

    奏章直掷到许宸脚下。

    许宸瞳孔微缩,面色变了又变。

    众人大惊失色。

    皇帝正襟危坐,言语冷冷。

    “朕的诏令,不如太子的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