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沉甸甸
“菩提心拜见贵妃,贵妃万福。”齐行简走后,隔了一两日的功夫,许如是又被贺兰梵境召见入宫。
“菩提心,伤可好些了么?药可还好用?”
做了一阵的贵妃,贺兰梵境身上也增了些威仪,眼风一扫,阿荷便低声嘱咐人拿了上好的金疮药、并祛疤舒痕的药膏。
许如是笑了笑:“已经大好了,多谢贵妃关切。”
“那便好,圣人见了,定然欢喜。”贺兰梵境状似无意地提,“听齐公常去看你?”
许如是笑容微滞,察觉到话里的几分疏离。无缘无故,做什么要提齐行简。况且……
“这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么?”
贺兰梵境尴尬地笑了声:“……怎会?你多心了。”
只盼是她多心,而不是此地无银。
若先头她受了伤,刚有了好转便赐宅邸,那还勉强可以是赏赐,宫中还是庶人宋氏的余孽,恐她养病不得安宁。
同时也等于是被逐出了权力的中心。
是因为齐行简的缘故么许如是扪心自问。
刚一回来,就被贺兰梵境旁敲侧击。形势似乎比她所想象的更加严峻。
像站两边,那是在做梦。
可到底该选哪一边
许宸是亲人。
齐行简是故人。
许宸目前虽在弱势,却终究占了大义的名分,是天子,持神器,一呼百应,号令万方。
齐行简鲜花着锦,重兵在握,却实在是烈火烹油。霍光前车之鉴,一旦许宸站稳了脚跟,他是极为不利的。
许如是心中一团乱麻,随口敷衍应付着。
贺兰梵境又道:“菩提心,婚期礼部已经拟好了,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宫里,待着备嫁吧。 ”
她抿嘴笑着:“除礼部所备,圣人又叫内库拨出了两百万缗资费……”
许如是惊讶:“一个上县,一年税赋不过二十万……”县按人口、赋税分了上中下三等的县,上县不过二十万,中县下县更远远不及此数。
如今战乱初定,府库空虚,竟要拨出这么多钱?!
她脱口而出:“这恐怕不妥吧?此际家国艰难,何必靡费铺张?”
“你以为要嫁的是谁?”贺兰梵境笑起来,嗓音微扬,“是河间郡王。”
这是许宸对齐行简的示好。也是给她的示好。
这大约也是急匆匆把她从宫外召回的原因了吧。要她收心。
许如是沉吟不语。
贺兰梵境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似的:“你不要多想,安心,备嫁便是。”
……
许如是既留在了宫中,齐行简也得了婚期,在朝上也自然愿意同许宸示好。
非但捧着九锡之赏,上来推脱,甚至连郡王都要辞谢。众人自然又是一番劝阻,最终只推了赏赐。
下朝后,许宸叫人留了齐行简。
“算来也有年余未见了。”漫长复道上,许宸负手,纡尊降贵与齐行简并肩而行。
齐行简心情不错,附和道:“圣人好记性。”
许宸挑眉:“繁之,如今还叫圣人,岂非见外?”
齐行简一顿,量许宸,只听这位新圣人语带调侃,依稀还是昔日军**事的神情:“担不得你一声妇翁岳父么?”
岳父是前头太上皇时的典故,当时太上皇封禅泰山,中书令为封禅使,转头提拔了自个儿女婿,太上皇问及其升迁事,便有人讥笑道:此泰山之力。
由是新妇家翁又被人戏称岳父泰山。
齐行简登时笑了,拱手道:“岳父在上,请受婿一拜。”
动作行为之干脆,简直把许宸反将一军,半晌讲不出话来。
最后指着齐行简:“你呀你,从不见你对哪个人这样上心。总是曾经沧海,巫山非云。就因你那幅作态,也没防着你!我家女儿竟叫你骗了去。”
嬉笑怒骂,竟似毫无嫌隙隔阂,还如往日里,一个要建功立业,指挥若定,一个要收复失地,心怀万民的相处。
一笑之间,恩仇尽去。
齐行简无奈笑了笑。
他本也不知,她兜兜转转,竟到了这副躯壳上。
许宸提起:“听你从前常去大相国寺。”
齐行简微怔,不明其意:“是。”
自寄娘去后,他有一阵子心中极乱,常常抄经发愿,送去大相国寺,以企心中安宁。
许宸慢条斯理道:“前些日子,大相国寺翻新,藻井中掉出一卷鎏金的经文。”
足见齐行简对旧人何如情深。
他见了总有些忧心,叹息:“菩提心是个好孩子。只盼你好生待她。”
旁人不明就里,齐行简心中却是门清的。他嘴角噙起一抹笑,胸中涌起无限柔情:“逝者不可追,齐某省的,当惜眼前人。”
……
恰巧这日,众人拜会贵妃,逗乐之际,辛充仪偶然也提起件罕事:“前儿大相国寺倒是出了件奇事,若非先头贼兵作恶,毁伤了禅院,叫大相国寺翻修,大伙儿还发现不了这事儿。”
“藻井上竟还落下了一卷镀了金的贝叶心经,原本是被块板子挡着了,后头叫粗手匠人翻了出来。正面是般若心经经文,后面却是祈愿。”
辛充仪到这儿,故意停了下来,卖关子似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许如是身上停得久。
许如是觉出了一丝恶意。
跟她素无交集,只听她近来得了贺兰梵境的青眼,很是风光。如今她与和贺兰梵境不比从前,也更不便多什么,只是沉默。
辛充仪自顾自道:“奇的是,他不求长生,也不求佛祖眷顾。”
贝叶的制作方法是从天竺传来的,异常珍贵,一片贝叶,千年不朽,况且还是镀了金的。
这样珍贵不朽的心意,藏在高高的藻井里,不见天日。倘若没有此次意外,恐怕永远都不为人知。
众人都生了疑惑,贵妃cha口问道:“那他要求的是什么?”
辛充仪目不斜视,许如是却偏偏觉得是朝她来的,耐心等着:“伏唯启世尊,一愿吾妻兰陵萧娘子,现世业障,皆归于齐某。不使之堕于幽冥,不使溺于三途。”
一众嫔御不禁嗟叹:“这郎君倒真是将妻子爱进了骨子里。”
辛充仪似笑非笑道:“何止如此?这位郎君还写了,旧欢如梦,念昔年乞巧,岁岁相见之词犹在,音容俱失。倘世尊垂怜,次愿来生与吾妻萧氏同生一处,宁为犬彘,宁为木石。此身何堪惜也?”
“何等爱侣,竟然天人永隔,沧浪天何其不公?”
众人抽气声不绝于耳,感伤者甚至拿了帕子揩起了泪。
许如是却听得昏昏欲睡,又死活戳不到泪点上,但看众人这样悲伤,她反倒不好表现得冷漠,只得端起乳酪掩饰自个儿的不自在。
辛充仪嘴边渐渐露出了笑容:“嘉和十三年。弟子齐伏地顿首。”
一时间,抽气声、哭泣声、感叹声消失了。嫔御们像是被捏住了咽喉的鸭,面面相觑地望着彼此。
视线如同溪,一道道最终汇聚成海,落到了许如是身上。
许如是一时成了众人焦点,心中一惊,莫非是她太漫不经心,以至于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于是嘴角微颤,一抽一抽地低低呜咽起来。
哭得仿佛伤心极了。
“阿家,切莫伤心太过。”众人或是虚情或是真意,但不约而同,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地怜悯。
只有许如是,干嚎挤不出泪水,听着刺耳地劝告,提心吊胆只怕被人揭穿了假哭的操作,迷迷惑惑、如坐针毡地待到了散会。
辛充仪挂着胜利者高高在上的笑容,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有病。
许如是觉得她有病就该去治,没事讲什么爱情故事。
宫里头坐着的人哭得悲悲切切,几个还真信爱情了?
真被她的故事给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临走前,贺兰贵妃还叹息着劝她:“……萧氏逝者已矣,你就莫要哀毁了。”
“贵妃得是。儿必然谨——”许如是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萧氏跟她许如是有什么关……
众人古古怪怪的目光,辛充仪捏腔掐调的话语,迅速在她心间闪过。电光火石之间,灵光如电,划破长空,照亮了那一对姓氏。
萧、齐。
倘若再进一步呢?
齐行简,和萧寄春。
辛充仪的话重新回荡在耳边,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她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愿来生与吾妻萧氏同生一处,宁为犬彘,宁为木石。此身何堪惜也?
此身何堪惜也?!
她突然僵立在原地,不知所言。贺兰梵境望着她突然的失态,婉转地:“嘉和十三年,那些都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你莫放在心上。”
“亡故之人,如何比得上……”
许如是没有听下去。
她想,是啊,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
他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眼见着一尸两命,眼见着她选择离开,竟还能写下——
现世业障,皆归于齐某。
不使堕幽冥,不使溺三途。
贵妃突然住了嘴。
她看见寿春公主颤抖着手掩着唇,眼睛突然变得那样亮,一滴泪坠下来。
像陨星。
沉甸甸。
作者有话要:
ps。藻井藏愿梗来源于法门寺,愿望这段话改编自电影《敦煌》+法门寺文物
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日本电影敦煌
弟子崔庆可从宝帐将迎释迦牟尼佛真身。心中愿一切速得成就,*愿**曹氏同生一处。……大唐咸通十二年岁**十一月造此宝帐镜花。——法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