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50章 操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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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千五百年前的孟凉古道刚下过一场洗涤人间的大雨,青石板沉积的泥土被冲刷至道路两旁的沟渠中,骨瘦如柴的老人瘫坐在官道野桥之上时刻准备着捡食过路贵人施舍的残羹冷炙。

    孟凉与徐堰边境经常发生战事,饥荒随之而来,大批流民向孟凉绥都涌来,可大多都还未至凛江便饱受饥饿而死。

    玉蟾枫掌门首徒沈祝遥尊先师遗命带人渡江至绥都尽全力辅佐孟凉国君,年仅八岁的少年,箭袖轻袍,初入尘世便见得这最灰暗的时刻,一路沉默地御马前行。

    忽然,对首的马匹发出一阵嘶鸣,整支队伍被紧急逼停下来,沈祝遥纷乱复杂的思绪被扯了回来,他单手挑高了斗笠,伸颈探头看向前方。

    饥民正双目通红地抢夺着一名婴孩,他们争得太过激烈都摔在了官道上而不自知,队首驾马领路的朝廷武将甩出一声鞭响,震得他们当即跪地求饶。

    其中一名饥民嘶哑着嗓子求道:“官老爷官老爷,刚……刚才不知挡了官老爷的道,还望官老爷饶我们一命……”

    沈祝遥默默注视着他们,领口用金丝绣成的双生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悄无声息地移至前头一名厮身旁,轻声问道:“为何这几人要争抢一个无辜的孩童?”

    厮见是沈祝遥立刻回礼,见怪不怪道:“少君有所不知,如今这饥荒年间争抢幼童食人肉的事情可多了去了,这孩子八成也是他们从别家抢来的。”

    八岁的沈祝遥哪里听过这种人吃人的稀罕事,心中震惊,他尽力压抑着自己声音的颤抖,目光望着那被饥民掐在怀里嗷嗷大哭的幼童:“你是,他们一会儿要把这孩子煮了吃了?”

    厮不以为然道:“以人看,十有八九是这样。”

    话音刚落,他就见沈祝遥御马往队首走去。

    武将见沈祝遥来,便收起了手中的长鞭,玉蟾枫的首徒不同于他人,仪态风姿极佳,年仅八岁心中便知荣辱懂进退,所以整支队伍都不将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沈祝遥问:“这孩子的父母呢?”

    几个饥民面面相觑,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还是照实道:“回大人的话,我们在路边捡到他的时候,他娘就已经饿死好几天了,这么的孩子在这饥荒年定然活不久,我们还不如……让他死的有点意义。”

    这饥民话是不假,可话语还是难以避免地惹恼了血气方刚的沈祝遥,他抬腿跳下马,不顾身旁人的阻拦,走上前从饥民怀中将满是脏污的孩童抢了过来抱在怀中。

    “这孩子我养了,我用五十只夹饼换这孩子的命,你们自己去后车拿吧。”

    武将听见沈祝遥的话微微蹙眉,他们随行带的粮食也不多,饥荒年别五十只夹饼,三只夹饼都能让这些人足足啃上一个月。

    饥民愣了一下,继而感激涕零连连磕头:“谢过贵人!谢过贵人!五十只夹饼……五十只……”

    沈祝遥抱着怀里脏兮兮的孩子上马,发觉刚才哭喊挣扎的童如今却安生了不少,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灰扑扑的脸上满是泪痕。

    队伍继续行进,武将开口道:“沈少君,此时正值灾荒,即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您这送出去的五十个夹饼……”

    沈祝遥单手拉着缰绳:“全都算在我头上吧,待到了绥都我便让人全部补给将军。”

    武将听完放声大笑,感叹道:“很多年没见到沈少君这样的爽快人了!”

    沈祝遥好奇地瞧着趴在他怀里的孩童,掏出手帕来给他擦干净了嘴边的口水,臂弯将他圈在中间防止他坐不稳从马上掉下去,这孩子出奇的乖,即便是坐在颠簸的马背上也不哭不闹。

    乏味前行的路上有了这么个意外的乐趣,沈祝遥兴致都比之前要高涨许多,他心中琢磨着,这么个连话都还不会的孩子肯定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自竹林间洒下一缕暖阳,沈祝遥望着那长空万里,微微一笑:“不如就跟我的姓,名的话,天清日晏……就取一个晏字,可好?”

    ……

    凌的医院走廊里充斥着刺鼻消毒水的气味,天南地北有些狼狈地坐在亮着灯的抢救室外陪黄戎辛一起等着,对面的纸嫁娘脸上也被划破了几道口子,巫文彦更是惨不忍睹,头上的伤口刚被护士包扎好。

    黄戎辛狠狠地拍了一下走廊椅子的铁质扶手,空走廊里散出了些回音,纸嫁娘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奴骨境!”

    蜉蝣忧心忡忡地挨在黄戎辛边上,盛逢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她刚刚赶到,屋子里早就被烧成一片废墟了,盛逢脸上全都是干涸的血迹,在救护车上时蜉蝣就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气息已经近乎消失。

    之前他们办过多少凶险的案子,盛逢从未像这次一般伤得那么重。

    黄戎辛想伸手摸摸蜉蝣的头作下安慰,才刚要抬起来他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已经颤抖得不像话了,即便是他再想些什么轻描淡写的话,此刻却再也发不出声。

    忽然,抢救室的门被手术医生自内推开来,几人不约而同站起身就往上凑。

    “谁是家属?”医生问道。

    黄戎辛连忙答道:“我!我是家属,大夫,现在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抬起手示意黄戎辛去走廊的另一头,黄戎辛顿时心中一紧,但面上仍强装镇定,等避开了天南地北他们,医生才:“目前病人的情况不太乐观,他下腹被利器击穿失血过多,又在火场中吸入了大量的高温有毒气体,身上多处烧伤,好在病人的求生意识还是很强的,我们还在继续抢救,不过您……还是要做好准备。”

    登时黄戎辛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他眼眶泛热,低头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硬憋了回去,继续问道:“那……大夫,请您一定要尽力抢救他,钱的事不用考虑,我们一定积极配合治疗。”

    医生从兜里拿出来一只翠绿的玉扳指,递到黄戎辛手里,道:“进抢救室之前病人手里一直抓着这个,如果他还有什么其他亲近的人,我建议您还是联系他们尽快赶来医院见一面吧。”

    黄戎辛接过那枚扳指,扳指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擦掉的血迹,这扳指品相上佳,要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盛逢自己绝对无法弄到这么漂亮的扳指,黄戎辛不是傻子,他能看出来是谁送的。

    黄戎辛眼睛隐隐发红,最后还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目送医生再次进入抢救室。

    天南地北凑过来,焦急地问:“黄组长,组长是不是……情况不大好……”

    黄戎辛沉着脸摩挲着那枚扳指,缓慢道:“这次盛逢能不能挺过来,只能靠他自己了。”

    抢救室内忙成一团,医生护士往来交错,无影灯下,盛逢气息奄奄地躺在手术台上紧闭着双眼,鸦羽似的睫毛微微颤动,鬼丹在普通人无法察觉的阴影里释放出它最大的力量来调动着盛逢的生命。

    盛逢的意识是被耳边潺潺的流水声唤醒的,他倒在那个无数次出现过的梦境里,身下是流动的清水,他又看到了那个戴着双生莲银项圈的人,只不过这次似乎比之前离得更近了些。

    那人仍旧背对着他,盛逢有些困难地坐起身,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悄然流逝,四肢越发没有力气:“我是不是要死了……”

    近在咫尺的男人声音依旧空灵,他答非所问:“你记起来,我是谁了吗?”

    盛逢盘腿坐在流水上看着他:“玉蟾枫掌门沈祝遥,沈国师,您为什么要栖居在我一个普通人的梦境里?若是您有什么困难,在下如今怕是帮不了您。”

    梦中人的长发被一阵轻柔的风吹散了,他似是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衣服上悬着的银铃被风吹得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盛逢看见他面孔的一瞬间,惊得怔住了。

    “那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话语被风卷着撕裂成碎片荡漾在盛逢耳畔,梦中人刹那间便化作层层叠叠的花瓣落在流淌的水中,安逸的梦境犹如被碎扭曲了一般。

    我是谁?

    盛逢突然觉得呼吸无比困难,白绫交缠着他的脖颈,处刑人使出了蛮力去对待他纤细的脖子,下一秒仿佛就要将其勒断,临死前的景象历历在目。

    不要……

    耳边传来心率仪刺耳的警报声。

    “病人生命体征在减弱!”

    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开始匆忙起来,护士给医生擦掉他头上豆大的汗珠,他与身旁的护士对视一眼,已经准备好进行电除颤了。

    回忆疯狂倾倒入盛逢的意识之中,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他感到头痛欲裂,整个世界仿佛在此刻停止了。

    孟凉国。

    国师。

    叛乱。

    一次电流穿过盛逢的身体,拼命想把他的意识从漩涡似的回忆里扯出来。

    “国师,我要看到这太平盛世、锦绣繁华,你要帮我。”

    又一次电流涌过。

    “他们一个嗜血如命,一个为虎作伥,我不希望自己的前生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为伍。”

    “盛逢,我是真心对你有意,绝无他想。”

    我原谅你了,记得回来哄我。

    须臾之间,鬼丹放出最后一道强悍的力量。

    最后,归于寂静。

    作者有话:

    预警,大篇幅回忆杀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