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70章 朝暮一
传送符只能把人随机传送到一个特定地点,盛逢觉得自己刹那间整个人被砸在湿润的土地上,他双手护住头部,身体下意识蜷缩在一起,此处的地面相当倾斜,盛逢随着大块块的石头泥土一路往坡下摔,直到掉落在平缓的地面上。
空白一片的意识开始慢慢复苏,近乎于悲痛的情绪呼啸着袭来,给盛逢的世界再次笼罩上了一层黑纱,他手上沾满了黄戎辛的鲜血,冰冷的暗器直接穿透了他师父的后背,那种彻骨的冷足以成为他这辈子永存的阴影。
可是他不能在这里一蹶不振。
盛逢一手捂住还在呕血的嘴,一手扶住距离他最近的树干费劲地站起身,血迹顺着树干的纹路一滴一滴流下来,他借着模糊的视线看清了天幕上挂着的血月。
“国师,那凡人的传送符,你真觉得我找不到你吗?”身后忽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盛逢全身都要被冷汗湿了,虽然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盛逢瘫倒在树下,脱力般靠在树旁,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重地合上了眼。
往日的记忆如同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重重地砸在盛逢身上,人世让他感到无比的疲惫,可上天施舍给他的恩情,致使他又无法逼迫自己像沈晏那般自杀式地报复整个人间。
“我是黄戎辛,你应该明白你目前的处境,但多亏你的眼睛,你很幸运,比其他十恶不赦的罪犯多出来一条路。”面前不修边幅, 套着卡其色马甲的男人大咧咧地坐在简易椅上。
林逢这双天生的阴阳眼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实际上,他并不相信这个初次见面就与自己屡屡套近乎的男人,更不相信他的这双眼睛给他带来了什么好运,但是,他对这座监狱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我是国安的一个部长,国安目前在全国范围寻找像你这样的特殊人群,你可以选择跟我回国安将功赎罪,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里服刑,选择权在你,我会尊重你的一切想法。”黄戎辛这副做派丝毫不像机关单位的组长,反倒更像一个街边混混。
林逢愿意去任何地方,他早已厌弃了自己,而且厌弃了这处禁锢他几年的囚牢,所以他几乎就在黄戎辛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就脱口而出:“我去,只要你带我离开监狱,我哪里都去。”
黄戎辛眯起眼睛细细量这个长相漂亮的男孩儿,林逢的案子他早已看过不下三遍,这样的孩子应该被好好养在温室里,拥有快乐的童年和明朗的未来,但如今就这么一张简简单单的破纸就能破林逢对未来的一切憧憬。
“那你就跟着我做事,以后要叫师父,别整天没大没的。”
盛逢从潭水一般的梦境中将自己剥离出来,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而是放松身体去感受目前身处的环境,他手指触到了身下铺就的层层锦被,手腕上明显感受到了铁器的凉意,帐外隐约有人在窃窃私语,可听不具细。
他用的被褥应该是最珍贵的锦绣,周围的一切都很舒适,但不是扶临谷的竹屋。
“里面这位咱们可得好好伺候,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怕是主上要将我们生吞活剥了。”帐外的人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零零碎碎的器皿碰撞声,“你们几个,再检查一遍,看看殿中还有没有尖锐的器具没有收起来。”
盛逢了解苏景然的为人,在他眼里,人只分为可利用的和不可利用的,之前盛逢便发现了苏景然在拉斐尔酒店并没有对自己下死手,那几枚暗器对如今的盛逢来算不得什么致命之物,而突然出现的黄戎辛完全就是个意料之外的状况,苏景然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搞不定了才强硬要将他带回。
黄戎辛...师父......
顿时,盛逢心中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绞痛,他痛苦地攥住身下的被褥,一只手捂住不停哽咽的嘴,翻过身将自己蜷缩在一起,泪水早已沾湿了枕垫,然而这次他睁开了双眼,蒙着一层水雾的漂亮眼睛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意。
就算拼了这条命,他也要杀了苏景然给黄戎辛偿命。
两个时辰后,盛逢拢紧自己的衣裳坐起身,他手腕被两只泛着黑气的枷锁束缚着,枷锁延伸出来两根细长的铁链至床榻的四角,脚腕如是,这副样子简直让盛逢近乎发狂,被长短不齐的铁链绑在床榻之上,真还不如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倌。
奴仆很有眼色,她们只需互相对视一眼,便分成了两拨,一拨去给盛逢准备了吃食,另一拨则是去大殿告知苏景然,盛逢则是面无表情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苏景然赶来的速度出奇得快,吸食怨气为生的他似是比之前还要年轻几分,他披着用金丝刺成的华贵锦衣,脚步轻盈地跨进屋内,只挥一挥衣袖就屏退了随从,盛逢缓缓睁开双眼,眼神还有些许空洞。
“我从来不觉得辅佐你是一种错误,甚至我到死才产生悔意,但我现在明白了,我十岁决定辅佐的君子已经被我推进了皇权的深渊,粉身碎骨。”盛逢淡淡道,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愠怒,可藏在他袖子里的手早已握成了拳。
苏景然莞尔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盛逢的话,他撩起广袖,将瓷碗从托盘上拿起,不紧不慢地晾着那碗白粥,末了,他坐在盛逢床沿,将那碗粥递到盛逢面前:“那杂种就是这么讨得你欢心的?亏得他为了你这么大动干戈,但是杂种就是杂种,沈祝遥,他配不上你,他只配当你府里的一个奴仆。他不值得你这么护着,与我为伍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不值得,那么奴骨鬼王你就很值得?”盛逢抬起眼,身体尽量与苏景然的手保持最远的距离。
苏景然一点不恼,他勾勾唇,将那碗白粥放置在一旁的桌案上:“国师啊,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别想那只杂种了,你拼了命护送他回希夷境,他回去之后可是丝毫没有想起你呢。”
盛逢眼神微动,他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消息阻塞令他无法判断现在的准确时间,他向苏景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什么意思?”
苏景然笑道:“你气血双亏,每一次启动法阵都在源源不断透支你的身体,距那天我将你带回来,已经过去七天了,而这七天,我以为沈晏会率兵偷袭奴骨境,然而他渡过最虚弱的时刻之后却选择按兵不动,甚至——完全没有来探你失踪的消息。”
果然,此话一出,盛逢面上总算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苏景然对他这种反应感觉到一阵舒适,时隔千年,苏景然领略过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十成十都是屈服于他的强悍。
可论不求回报、真心以待,只有一个沈祝遥,他不是没有情爱,而是对其天生淡薄,若当年沈祝遥没死,其分量不是不能与他心心念念的皇权比肩。
“沈晏八成是以为你已经葬身于火海了,对了,那天突然冲进火圈的凡人你可认得?伤成那个样子怕是救不回来了,真是愚不可及,你们很熟吗?”苏景然从不为区区凡人的性命而感到丝毫难过,之前是这样,现在也一点没改。
那种刺痛感就像一根铁钩一遍遍剜着盛逢的骨肉,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全部情感便抄起那碗粥,一勺一勺舀着喝,喉咙里涌出来的血被他狠狠咽下去。
苏景然见盛逢愿意吃东西了,他便满意地站起身:“看来国师不再像之前那么固执了,阿遥,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定不会薄待你。”
盛逢没听见苏景然后来还了些什么,当白粥见了底,嘴角溢出的鲜血止不住地一滴滴落在碗里,他才微微抬起头,帐外已经熄了火烛,只留了一盏孤零零的灯烛在冰冷的宫殿里苦苦烧着,宫人们都已经退出了殿内,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盛逢一个人。
鲜血汇聚在碗底,盛逢嘴里不断有血溢出来,他根本无法再做出吞咽的动作,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血顺着碗壁淌进碗里。
一只乌鸦啼叫响彻云霄,盛逢隐约听见紧闭的窗子被人从外推开来,微弱的烛火下,一个黑影矫健地在地上了个滚,翻进了殿内,盛逢记得那人的步伐动静,几乎是在一瞬间,那种极度紧绷的神经便彻底放松下来,靠坐的身体也开始向床榻下倒去,然而他并没有摔在冰凉的地面上。
沈晏将他抱在怀里,盛逢体内的鬼丹感受到原主的气息开始慢慢调节起来,力气逐渐回归到他的身体,盛逢觉得好受了许多,泪水无声地湿了沈晏的胸口。
“我这就带你走,大不了就拼个你死我活......”沈晏忍受不了盛逢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盛逢按住了他的手,沉默地摇摇头,抬起沾着泪水的眸子哽咽道:“我师父没了...沈晏.....”
沈晏微微一愣,将他搂的更紧了些:“我在。”
“我师父...没了...沈晏......我师父..没了啊....”盛逢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根本无法压抑,他将头埋在沈晏怀里,这样仿佛就会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哭喊声,“沈晏....我好疼啊...真的好疼....太疼了...”
“不疼了阿遥,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好阿遥...乖....乖...”
沈晏不厌其烦地拍着盛逢的背,给他擦干嘴角溢出的血丝,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他,盛逢的痛他像是能够感同身受一般,形单影只的一人一鬼在大殿的阴影里缩在一起,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们分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