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三十三、我眼中的你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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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我眼中的你

    我被自卫队像狗一样赶出了地盘。

    当时几个分队队长如同开批斗大会般,把我从头到尾贬得一文不值,就差在给我剃个阴阳头再在我的脸上吐口水了。后面还有各个副队和精锐旁听,那目光似乎我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心想不愧是燕北,zz斗争的传统源远流长,连这么一个成立不足二十年的新势力都学得一套一套的。

    当时我看着场下一张张五官模糊,只剩了狂热与愤怒的脸庞,除了心凉还是心凉。或许这么有点软弱,但我确实觉得难过。

    ——我是个没有家的人。

    这么有点不对,在拥有了宁红尘的记忆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个人。

    无论是作为宁红尘的我,还是作为零的我,其实都没什么大志愿,一心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家而已。

    当年我和傅白雪倦了杀杀,都有卸甲归田的意愿。在决定退出佣兵这一行后,我们一起喝了顿酒,准备喝完后各奔东西。

    酒酣耳热之际,免不了问各自的去处。当时我与傅白雪已是过命的伙伴,还夹杂着心照不宣的暧昧情愫,他一双湛湛然的眼眸被酒气蒸出一层水光,哪怕知道是错觉,我也总觉得他是在舍不得我。

    我靠在酒桌上,单手撑着头:「不知道啊,我既无前途,也无归处,干脆效仿古代的武侠,一人浪迹天涯算了,这听起来挺帅的——你呢?」

    傅白雪把玩着我送他的刀,尖锐的刀锋在修长的指间闪烁着森白的冷光。

    「我算回家乡一趟,十多年没有回去,听当地的最后一批武装势力也南渡了,现在燕北乱成一团,我得回去看看。」

    「那祝你一路顺风咯。不定我哪天路过燕北,还能过去看你。」

    傅白雪放下刀看向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有件事我寻思很久了。」

    「?」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燕北?」

    我端起来的啤酒忘了喝:「啊?」

    「既然你没有来历,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不如就和我一起吧。把我的家当作你的家,把我的归处当作你的归处,以后凡是我拥有的一切,你都能分去一半。」

    「……」

    后来想想,作风肆意放浪的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刻,被傅白雪这男人彻底套牢了。

    傅白雪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无论财富、地位、权柄还是荣誉,都统统与我共享。他没有食言,我便也真的把这里当了我的家。

    而现在,我被赶出来了。

    其实这个局面我不能没有想过,在我得到记忆后,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是不愿相信,也不愿正视,因此一直拖延着,直到它真的到了我的面前。这时候我才发现,比起我的武力,我的心智真是软弱不堪。

    ……我可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我在外面游荡了不知多久,才平复心绪,重新回到水龙坡。

    这时候天色已晚,远远就看到昭瑶那焕然一新的楼亮着灯,大约是在等我这个归人。

    我踏过门槛,迎面就看到堂厅里坐着的两兄弟。看到我出现,他们的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关切神色。

    「……」

    我今天穿的,是一件青缎长衫,肩背簇拥着无数花草,极致妍丽,亦是傅白雪送的——整个燕北,大概只有我才会穿那么花。

    他是个笨拙的男人,自我随他来了燕北,我的所有吃穿用度,都和他是一式双份,这件衣服,他自然也有对称款型的。

    每次我与他换上新衣招摇过市时,虽然傅白雪嘴上不,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很高兴的。

    不过我在外晃荡太久,如今深秋已过,霜寒露重,这身衣衫上沾了不少水汽。巫商是个很细心的人,径自解开了盘扣,为我除去外衫,套上了居家服。

    昭瑶凑过来捏了下我冰凉的手,一叠声地问我冷不冷。

    “……”我盯着被随手搁到凳子上的外衫,一言不发。那是傅白雪给我的、我穿了许多年的、属于自卫队二把手的标志。

    那一刻,我从没那么深刻的意识到,其实我早已不必再寻找归处。因为我早已有家了。

    自卫队也好,傅白雪也罢,我该放下了。

    -

    放下的第一步,从正视自己倒霉催的命运,尝试破命运的束缚做起。

    和前几个月刚刚知晓一切后的迷茫逃避不同,就算为了昭瑶和巫商,我也得挣扎一下,不能就这么认命了。

    我死了不要紧,但昭瑶还那么,我还想看他一点点地长成我记忆里那个帅气的大男孩呢。

    还有巫商那混子也是,巫参一条命让他半只脚踏进了深渊,若我再死在他面前,他该怎么办?

    以前我对“没有你,我该怎么活下去”这种屁话嗤之以鼻,直到我认识了巫商。要是他变成了我记忆里那副疯癫样子——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会很心疼。

    仔细理了理前因后果,如果我的死是因为自卫队的背刺,那么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远离自卫队保平安,实在不行,我干脆带着两个孩子搬出燕北,我看谁还能阴得了我!

    于是,我花了点时间讲了下我被扫地出门的结果,然后准备服兄弟俩搬家。

    水龙坡这个地方真的不适合孩住,之前因为各种理由,我们三个不得不在这里过了一年。不过现在既然我已是自由身,这个离自卫队基地很近的狗窝,就不必继续住了。

    我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尤其是昭瑶,他对水龙坡还是挺有感情的。

    没想到我刚开了个话头,他就毫不犹豫道:“好啊。”

    我缓缓:“……?”

    我不知道这子忽然怎么转了性子,不过他这么简单松口那更好。见我笑了,巫商反倒有点不不乐意,他拖长了声音,又开始阴阳怪气:“哥~哥——您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昭瑶率先忍不住开口:“喂,不是你要——”

    要什么?巫商又准备做什么妖?

    我敏感地看向他,巫商垮下脸,往昭瑶头上一拍:“闭嘴。”

    昭瑶大概自知理亏,捂着脑袋乖乖闭嘴了。

    晚上我们俩办完事,我问巫商:“你在什么算盘?”

    他本来还有点柔和的神色消失了,面无表情地问我:“我能有什么算?”

    我意识到自己话口气不对,刚想找补,他又冷笑着添了一句:“也是,我这种人,每天脑子里都想得是阴谋诡计,也难怪你这么想。”

    ……这话没法接了。

    自从上次我了他手段脏以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愈发僵硬,现在我们如果想把天聊死,只需要两句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我也不想的,但是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脸,那些服软的话,我怎么都不出口。

    我能坦然地在昭瑶面前一百句巫商的好话,可面对巫商本人,我却一句都不出来了。

    我将身子一翻,背对着他拉上了被子:“……随你怎么想。”

    -

    离开水龙坡那天,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搞出了十里相送的阵仗。

    其实我们一家在水龙坡是异类,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有实力有人脉,为什么还要一直待在这。就像你饥寒交迫时旁边有个人大吃大喝一样,是个人都觉得烦。

    结果送行的人还挺多,尤其是来了很多孩子,都是这些年昭瑶明里暗里照拂过的。挺稀奇的是,巫商那个不人话的混球竟也有人送行,来者是一对和巫商差不多大的双胞胎少年。

    一个叫西兰花,一个叫花椰菜。

    我寻思着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隔壁的女Beta也没做生意,她随意裹了个床单就来了,手上还夹着根劣质女烟。她随意低头吸了一口,借着吐烟圈的动作叹了口气:“早该走了。”

    昭瑶大概是最不舍的那个,一步三回头的,我故意逗他:“如果不舍得的话,咱们再回去?”

    他摇了摇头,眼中显出坚定的信念:“不,比起他们,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啊?

    我在燕北混了这么多年,人脉还是有一些的。我绕过了自卫队的人,购置了一个很阔气的宅子。因为短时间内,我不想再看到自卫队里任何一个人的脸,新家便坐落在玉京春的地盘上。

    考虑到巫商对古旧之物流露出来的不喜,我特地选了个样式新潮的别墅,装修成了现代风格。

    搬到新家后,巫商倒没什么反应,昭瑶这个土包子却惊呆了。

    他上上下下绕着新家看了好几遍,讶声连连,在发现地下还修建了一个训练场时,更是喜得眉飞色舞。

    “这下,某些人就不用特意出去训练了吧。”

    我特意咬重了“某些人”的读音,巫商抬眼望天,一副风太大我听不见的表情。

    切,你这个学婊,继续给我装。

    昭瑶根本没懂我的言外之意,连连点头,我看着他那么欣喜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这么喜欢这里的话,以后等我不在了,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这别墅刚刚建成时,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它给我的感觉似乎很是熟悉。

    然后我拿出地图,和记忆中的路线仔细对比后,果不其然得出了一个结论——若是这房子翻修一遍,再把旁边的街区拆掉重新规划一条路,那么这里就是未来昭瑶独居的房子。

    在发现这件事时,我想笑又想叹,命运似乎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环。

    在希腊神话中,拉伊俄斯王因为惧怕神谕,将预言中弑父娶母的儿子俄狄浦斯刺穿脚踝丢弃进山林。俄狄浦斯却因此被别国国王珀罗普斯收养,长大后机缘巧合,弑父娶母,知道真相后自缢而亡。

    我忍不住在想,是否我为了逃避命运所作的一系列举动,反倒促成了这段命运?

    昭瑶对我的心理全然不知,他兴高采烈地收下了这份礼物,旁边的巫商脸色却不怎么好。我以为他又是在不忿为何昭瑶有礼物,而他没有,当晚他提起这事时,我心想来了来了,他又要跟我吵了。

    没想到巫商根本没在意一套房子,而是问:“你那句‘等我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我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仓促之下只能道:“只是想到了,随口这么一。”

    “是么。”他明显没信,一双乌沉的双眼紧紧盯着我,“你知道么,老师曾经也这么对我这么过,然后他就……”他艰难地把“死”这个字眼咽了下去,“……消失了。”

    巫商这是被整出PTSD来了。

    心里一动,我握住他的手:“商,我是不会死的。”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未来的我,这种话时到底是什么心理。

    我第一次主动迎合他,直挺挺坐了上去,忍着似乎胃部都被贯穿的可怕触感,我揽着他的脖子,又重复了一遍。

    “哪怕是为了你和昭瑶,我也不会轻易死的。”

    巫商眼中的坚冰碎了,化作清澈的水,像是泪。他忽然哽咽了一声,更加用力地环抱住我。

    “你不许再骗我了……我已经被骗一次,你不能再骗第二次了。”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

    我和巫商的关系,似乎终于迈过了别扭期,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过得飞快,在这期间,昭瑶的个子猛蹿了一截。在他的最后一颗后槽牙长出来后,似乎也昭示着这个晚熟的少年进入了青春期。

    我发现,孩一旦进入成长期,就会变得敏感多思。这大概是连大条如昭瑶,都逃不开的定理。

    有天我正在对着窗外的太阳,第一次尝试缝衣服。

    桌子上尽是散乱的布条和卷尺,我散着长发手忙脚乱又腾不出手,一叠声地叫巫商滚过来给我扎头发。原来我蓄发是因为和傅白雪的衣服相配,后来留头发,是因为巫商喜欢。因为完全是为了他留的,所以当时他从剪刀下抢下人质时,一叠声地答应,以后我这头长发由他全权负责。

    看他还挺乐意的模样,我自无不可,到现在,成了全职煮夫的我一想扎辫子就要叫他,似乎都成习惯了。

    头皮上忽然传来轻轻拉扯的触感,手法却很是生疏,我觉得不太对,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个头猛蹿了一截的昭瑶,正心翼翼地给我梳头发。

    那笨拙又轻柔的动作,让我不禁联想到轻轻嗅闻蔷薇的大老虎。

    我仰着头看着他。

    少年被我看得不自在了,咳嗽一声:“怎么了?”

    我笑了笑,心中无限感慨,最后只化成一声温柔长叹:“阿昭,你长大了。”

    “那……”昭瑶话还没完,就被一道阴恻恻的声音断。

    只见巫商黑着脸,从楼上探出一个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昭瑶的手,像是恨不得用目光聚焦,把昭昭的爪子烧穿了。

    “——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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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话:你眼中的我②

    傅白雪问:“你是否知道,当我风尘仆仆回到燕北,却四处寻不见你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作者有话:

    白学又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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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里阿宁搬去和昭昭一起住的房子,就是这一栋。

    所以当时巫商听他们俩同居时,才那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