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间章 倒吊人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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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章 倒吊人Ⅷ

    昭瑶被两个不靠谱的大人扔在山脚下,用安全带绑在车里动弹不得,他从没这么恨过自己的无力。但虚弱是不讲道理的,他没办法突破身体的桎梏,跟上离去两人的脚步。

    垂死的感觉十分奇妙,他能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愈发艰难,而远方的絮语还不断引诱着他。

    离开他的皮囊,与祂融为一体……有一瞬间,昭瑶甚至准备照做了,脑海中却忽然浮现熟悉的脸。

    零,傅白雪,巫商……他们对他微笑的样子。

    “再坚持一下……”他喃喃自语,不定再坚持一下,就有救了呢。

    他昏昏沉沉,苦苦支撑,不知在痛苦与虚弱中挣扎了多久,意识逐渐被抽离。

    好不甘心,他才十六不到,他还没分化,他还没变成能保护他们的Alpha,太不甘心了——但再不甘也没办法,他似乎只能走到这里了。

    两行泪水从紧闭的眼帘中滑落,昭瑶浑浑噩噩,感觉自己要脱离身体,化为风被远方的未知卷走时,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笨蛋,快回去。”

    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微笑意,在他耳边道。

    ……是谁?

    昭瑶惊慌地想回头看,意识却像是皮球般被重新拍回了他的身体。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差一点才能成熟的信息素,此时彻底变了味道。

    那是醇厚、热烈、甜蜜的感觉,宛如烈酒般的气味——他的分化结束了,他的力量回来了,他变成了很强大的Alpha。

    ——他终于长大了。

    昭瑶抬起手握了握,陡然感觉心弦一松。像是连接在他手指上、无限向远方延伸的一根红线,被蓦地扯断了。

    无名的哀恸攥紧他的心脏,昭瑶怔怔地抹了抹眼睛,发现自己在不断地流泪。

    他踉跄着开车门,宛如一只急着归群的狼,风驰电掣往溶洞的方向赶。

    ‘再快点……再快一点……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后面是什么,昭瑶咬牙,不愿意往下想。

    陡然间,他的脚步顿住了,像是看到什么可怖地画面般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向眼前的景象。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整座山在向下塌陷。它要沉了。

    -

    傅白雪感觉大地在震动。

    他做了个很长、很冷、很黑的梦。梦里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他的教导者无言地牵起少时的他,带他穿过被飞机炸成废墟的家园,穿过父母雕塑般的遗体,穿过雪白恐怖的实验室,他渐渐抽条长大,握着他的手不知何时换了一只,变得更纤长、也更熟悉。

    那人一回头,是零,脸上还挂着让他又爱又恨的轻佻微笑。

    “醒来吧,是时间了。”

    他睁开眼。

    入耳的是轰鸣声。他躺着的地面不断在向下塌陷,山体像是被什么摧毁了,从深处传来闷响。

    一股巨大的能量从不远处爆发,像四周席卷而去。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如同十五年前……

    他在飞沙走石中,分辨出不远处跌坐在地的人影。

    是巫商。就像曾经那样,他的力量再次暴走了。像是回应那股肆虐的力量,熟悉的感觉在傅白雪体内奔涌,根本不听从主人的命令,迫切地想要向外喷涌而去。

    “零!”他喊道,“零!回答我!”

    无人应答,只有巫商撑着伶仃纤瘦的脊背,抱着头冲他一瞥。青年的双耳、双眼、鼻孔、嘴唇都往外淌出鲜红的血线,看起来诡异又诡异。

    水龙坡的山心处仍旧传来持续不断的震动,巫商咬牙道:“……跑。”

    被狂风带起的石屑刮擦过傅白雪的脸颊,他像是没感觉似的,又往巫商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让你跑!零已经死了!”

    巫商吼道。

    傅白雪失去血色的脸更白了一分,有一瞬他似乎要痛哭出声,但最后,如骆驼般沉默的男人只是咽下了所有情绪,平淡道:“啊,我知道了。”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到阻力,狂暴的力量如暴风席卷,母液从皲裂的地缝中流淌而出,淡红色的液体遍地都是,傅白雪竭力不去想那里面是否有零的遗骸。后心传来迟钝的麻木感,零在匕首上涂的毒素还在麻痹他的神经,此时他不觉得很疼,只是空虚。

    他跨过那些四处流淌的淡红色液体,艰难来到巫商身边,刚伸出一只手,就被巫商避开了,青年厉声道:“滚开!”

    巫商现在像只竖起刺的刺猬,零要是看到大概会笑的。傅白雪麻木地想,十五年前他似乎也是这样的。

    当年的情景和如今何其相似,暴走的年幼者,被力量席卷的场景,不知所措的年长者。

    他一直不愿提当时的经历,他就是在那场变故中获得力量的,但过程并不美好,相反,它太可怖了,以至于让他有点害怕自己的能力——

    没错,害怕。他不怎么动用自己的能力,因为他掌握不好,他惧怕它。傅白雪已年过而立,但剥开他沉稳从容的外壳,他还是那个被装进裹尸袋、又因为巫商一句话,死里逃生、又扔进玻璃皿的少年。

    “……”巫商捂住脸,“对不起……就,只是,走,别管我了傅先生……”

    巫商太年轻了,他根本不懂,傅白雪怎么都没办法放着他不管。男人极力克制着体能蠢蠢欲动的力量,再次向巫商伸出手。

    巫商眼神闪烁,他想要往后退,却在傅白雪的瞪视下软了态度,最后还是拽起了他的手。可还未等傅白雪将人拉起拽走,两股属性不同的力量就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不约而同从二者交汇的指尖喷涌而出!

    “——————”

    力量在极致的压缩中,甚至产生了一霎的真空,空气被无形的物质扭曲抽空,紧接着就是毁天灭地般的爆炸。

    ——轰!!!!!

    这处深埋在水龙坡下的溶洞四通八达,几乎蚀穿了整座山的基底。刚才因为巫商力量而震动开裂的内部迎来了新一轮的攻击,大块大块的土石砸到地上,整座山都在往下塌陷。

    “咳——咳咳咳咳!”傅白雪背后的雪白绷带再次渗出大片鲜血,倒是巫商像是终于脑子清醒了点,不再自怨自艾,咬牙死死拽着傅白雪想要抽回的手,拉着他往洞穴外狂奔。

    他答应了零,要照顾好傅白雪和昭瑶。

    大地仍在轰鸣震动,两股力量碰撞、推挤、爆炸,席卷着摧毁周遭的一切,他们两个一个毒还没清完,一个还顶着伤,跑得很是狼狈。又是一块巨石砸下,傅白雪径自甩开了巫商的手,把他往外狠狠一推。

    “走!”巫商还想折返,却被岩石挡住了去路。

    傅白雪跌坐在巨石旁,心想被砸死大概就是自己的宿命了。

    当年燕北遭到空袭,他就是如今这样,缩在一个勉强可以支撑的结构下,心惊胆战地等待一个结果。当年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没有能力,现在他仍然什么都做不到,因为他还是无能为力。

    他一直都只是那个被留下的孩子。

    他早该同父母一道死去了,只是侥幸蒙了庇荫,苟活到现在,但这大概也是结局了。

    傅白雪想着,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他于人间并无留恋——大概还有点牵挂,但——

    一声宛若叹息的风声从他耳边响起。

    傅白雪愕然扭头:“零?零!是你么!”

    那阵风轻轻推着他往外搡,那阻碍道路的巨石在接触到它时,竟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他被推着前行。

    傅白雪一时不知是哭是笑,他伸手想要抓住那缕风,可人又怎么能捕捉到风呢?

    他只是穿过了它。

    他被它推着向前,向前,向前,直到隐约看到前方的洞口。

    那阵风渐渐和缓了,它轻柔地在他指尖掠过,似乎是在再见。

    「十五年后,在合适的时候,撤去你的能力。」

    脑海中忽然响起女人曾对他过的话,傅白雪在冥冥中有种预感,就是此时了。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指尖留恋地在空气中描摹零的眉眼,忧伤的,眷恋的。

    “……再见。”

    他闭了闭眼,撤去了他维持了十五年的能力,那感觉太奇怪了,就像常年压在肩上的重担被陡然卸去,不但不觉得轻松,反而茫然。

    脑海深处,和某人的某种极深极隐秘的联系,陡然破碎。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暴喝:“给我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更加剧烈的地动山摇,接着忽然风也停止,巨石也停止,摇摇欲坠的洞穴像是按了暂停,傅白雪不再耽搁,加快冲出了洞穴。

    迎面就看到昭瑶长出了狼尾巴和狼耳朵,正跪在地上,双手按着大地,额上青筋暴起,口鼻渗血。他身边伏着一个站不起的巫商,紧紧扣住昭瑶的手腕,另一只手同样按在地上,同样形容狼狈、冷汗涔涔。

    傅白雪早就发现了,他和巫商的力量在一起会相互碰撞挤压,但它们和昭瑶的力量相遇却不会,反而相性很好,能产生次方的效果。

    显然他们是临场配合了一下,把傅白雪捞了出来。见他出来,两人立刻收起能力,从内部产生的爆炸再没了阻拦,肆无忌惮地摧毁着整个水龙坡。山腰处的向阳面,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贫民窟,此时那些如蚂蚁般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波一波往外涌,或拖家带口,或跌跌撞撞,像被捅了老窝举族搬迁的虫潮。

    他们已避到高出,静静看着眼前一幕,谁也没话。

    半晌后,只听巫商轻声道:“伊万还在里面,也不知道死没死。”

    昭瑶扭头瞪他,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怪物,他的声音都破音了:“这时候你还他妈管什么伊万!?”他咬着后槽牙,面颊抽动,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半晌后冷笑,“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巫商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游魂一样又往洞穴的方向走,却被昭瑶一把拽住:“你要干嘛。”

    巫商甩开他,漠然道:“既然你们没事,那我就回去了,我要亲眼看到伊万死。”

    昭瑶下意识以为那个回去是指他们在玉京春置办的那套房子,又猛地反应过来对方是指回到山洞里去。

    对巫商来,大概只有零在的地方,才叫“回去”。

    “然后呢?”昭瑶怒视他,“你要去死么?”

    巫商看了他一眼:“用不着你管。”

    昭瑶“哈”地笑了,然后狠狠一拳把巫商揍翻在地!然后他提起他兄弟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你要怎么作贱自己我不管——但你的性命,是哥豁命救下来的!你必须活下去,你明白么?”

    “…………”巫商像是被无形的利剑钉穿在地,他剧烈颤抖了一下,在布满碎石的荒地中蜷起身体,然后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无声地啜泣起来。

    我恨他。

    他想。紧紧拽着身下的草茎,不理会它们割伤了他的手。

    我好恨他。

    昭瑶没管巫商的自怨自艾,又走到一直没作声的傅白雪的面前。

    傅白雪垂眼不与他对视,只有他明白,零的死因不是为了救巫商,而是为了救昭瑶。但他不能,可也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他一手教大的孩子。

    最后他只疲惫地问:“对不起,我食言了。你也要过来揍我一拳么?”

    昭瑶当然是有资格的。他是最完美的受害者,他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他信任的人信誓旦旦会他们会全须全尾的回来,却给了他这样一个答案,他当然有权利那样做——发泄怒火,像伤害巫商那样伤害傅白雪——

    男孩把拳头握得咯吱作响,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只瞪着傅白雪。

    就在傅白雪算硬捱一拳头时,昭瑶却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傅白雪愣住了。

    男孩炽热的泪水簌簌而下,落在男人的肩上。昭瑶哽咽道:“你答应我了的——你明明答应了的——你为什么会食言啊!”

    如果昭瑶他一顿,那傅白雪就能告诉自己两清了,可他得到确是一个滚烫的拥抱。太温暖了,太滚烫了。

    “…………”

    傅白雪像个木头似的立在原地,忽然觉得零舍命救下昭瑶也没什么——可怨恨的了。

    他又闭了闭眼,掩埋了所有心绪,轻轻一叹:“昭瑶……你长大了。”

    那阵风终是四散而去了。

    昭瑶也不再是孩了。

    -

    一个月后。

    巫商披着零那件花里胡哨的桃红色撒花外袍,像根竹竿子似的晃荡到昭瑶面前。

    “阿昭阿昭~”他用甜腻腻黏糊糊的语气喊,“给你看一个好东西。”

    昭瑶暗自警惕,却也乖乖被青年推到了一个房间里。

    那个房间中心是个巨大的玻璃培养皿,里面漂浮着半具残缺的人体。

    “我能赋予它思维,能让它像人一样话行走。我们搞死秦兆锦那个老头,把玉京春搞下来做它的巢好不好?”

    昭瑶勃然变色,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怼到那面玻璃墙上,忍无可忍吼道:“巫商,你搞清楚,大哥已经死了!那就是个肉团!”

    巫商如今瘦得风一吹就倒,他没挣开昭瑶的桎梏,只扭过头,学着记忆里那人的样子,吹了个轻佻的口哨。

    巫商如今越发混蛋,和从前冷嘲热讽的刻薄不同,他现在疯疯癫癫的像个唱戏的。昭瑶懒得跟他吵——也吵不起来,他忍着气生硬道:“只要别作死自己,就随你便吧。”

    一年后。

    已经升职为武装部部长的昭瑶结束工作汇报,刚准备离开‘巫参’的办公室,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

    “阿昭,还有什么事么?”顶着零的脸,用着巫商老师名字的男人含笑道。

    昭瑶不答,虽然知道他只是个巫商用能力做出来的人偶,可到底拥有思维和情感,昭瑶很难像傅白雪或巫商一样,用“它”去代指。

    他没作声,只干咳一声,眼神溜向伏在‘巫参’膝头的巫商。

    “今天是他的忌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