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间章 倒吊人Ⅶ
间章 倒吊人Ⅶ
巫商感觉自己在燃烧。
从服下那杯茶开始,他的血液,他的大脑,他的五脏六腑,都燃起滚烫的热焰,像是要把他整个烧化那样。
他倒在地上,弓起背脊,剧烈地咳嗽起来,脊椎骨像是一截嶙峋的石头,从消瘦的身体下突出来。这时旁观者才恍然发觉,这条玉京春的髭狗,只是个连胡须都没长出来的半大青年。
巫商当然不是毫无防备饮下茶叶的,他在每次饮用秦兆锦招待的食物前,都会提前服用解毒剂,通讯器也在口袋里,在察觉对方不怀好意的时候,就跟傅白雪发了消息。
为什么不直接给零发消息?这是个好问题。要问巫商,他也答不上来。大概他只是想要维持最后一点尊严。
他唯一没有料想过的,就是这药服下后竟这么痛,痛得浑身发起抖来,痛得像是整个被丢进了沸腾的油锅里。
此时伊万已经运用自己巧舌如簧的口才,从秦兆锦那里带走了他。伊万的几个亲卫给他穿上拘束服,又那拘束带将他一圈圈缠起,被抬着走向溶洞里。
每一次身体的晃动,每一寸被布料接触的皮肤,都带给了巫商刀剐似的疼痛。
伊万瞟了他一眼,语带笑意:“就像美人鱼一样,还真是可怜啊,对么?”
美人鱼为了心爱的王子,不惜每走一步都要承受的刀剐般的剧痛,也要来到陆地,去找她的心上人。
他们对彼此的目的心知肚明,巫商故意将计就计以身涉险,是为了得到零的怜爱;伊万为了把零引过来,所以放任一切,剩下的,就看他们谁更胜一筹了。眼下主角还没就位,伊万不介意先讨点口头便宜。
巫商眼睛一闭,直接装死,他黑发散落在颊边,脸上苍白,看起来真的有点那味道。他们扛着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目的地,把他直接扔到了母液池旁边。那娴熟劲,一看就知道路线熟记于心,显然已经不止一次地踩过点了。
他在心里暗骂傅白雪的手下都是废物,连这么个洞穴都看不牢,又连带怪起傅白雪,干嘛要退居二线,看看自卫队现在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
越是靠近母液池,他的精神状况就越差,耳边又传来熟悉的絮语,不断引诱着他,灵魂像是要被什么东西钻开头颅骨,生拉硬拽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忍着。上次在溶洞乍然遭遇母液污染已经是几年前了,那时他受得影响不是一般的大,不过现在他已经成年许久,也过了分化这一关,所以还能勉强忍受。
他记得零是已经和精神海百分百共鸣过的狠人,似乎还因此想起了很多事——这点是他观察的,零没过——他简直难以置信,在这种痛苦里,对方是怎么做到坚持下去的?
伊万身上带的一个东西滴的一声响了,他低头看了看,露出惊异的身上,凑过来仔细观察巫商。
“虽然知道你天赋高,但不需要任何设备辅助,只要往母液池边一放,共鸣率就直接奔向80%,也太不可思议了……”
巫商现在完全是在咬牙硬撑,傅白雪和零都过,精神力者想要不被骚扰,一定要保持心情平稳。他只有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才能让共鸣率往下降。
“这些年我一直在注视你们,巫先生,你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偏偏伊万还在旁边风凉话,这大胡子男人也不讲究,直接坐到了巫商旁边。巫商眼皮掀起一条缝,懒懒看他一眼,没话。
斯托卡就斯托卡呗,还得这么居高临下,看来这人也是个心高气傲、掌控欲极强的人。
“我觉得你很可悲。”
他改变主意了,不止零,巫商他也想得到。而现在,一个意志处在薄弱期的大Alpha,想最快速度摧垮他,当然是攻心为上。巫商确实是天才,可惜太年轻也太自负了,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殊不知在精神领域的研究中,他还是个初学者。
而伊万,他虽然连能力者都不是,却已经在无数实验素体上实践出真知了。
巫商直接把眼睛一闭,不话。
“你知道么?零对你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傅白雪知道,昭瑶知道,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
巫商在心里冷笑,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还知道零瞒他瞒了不止一件事,两个人的关系眼看就要死死维持在“相敬如宾”上了,要不是要破这个僵局,他何至于非要以身涉险?
巫商理解零对自己的忌惮,他很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零的真心,他并不是那么想要——好吧,他想要,但是他很清楚地明白,那个是给昭瑶的,是给傅白雪的,零永远不会给他。所以想也是惯性地想,抱怨也只是一种表态,他早就认了,只要零人是他的,对方心在哪,他假装不知道就行。
所以零有一点,实在让巫商很困扰——
零明明不看重他,每次看他的眼神都那么忧虑——那绝不是看爱人,反倒是看一个潜在犯罪者的眼神——为什么还要表现出喜爱他的模样?
既然不喜欢,就态度恶劣一点啊。就像他们刚开始时那样,争吵也好,斗也好,把他弄得鲜血淋漓都没关系,可零为什么要软化态度,仿佛真的当他是他的Alpha?
但零就是不,他似乎定了主意要用“爱”感化他,这些年脾气愈发好。
他得到的,永远是口不对心的亲吻,是幻梦一样的甜蜜时光,是怎么都抓不紧的水中月镜中花。比起这种担心好梦破碎的惶恐,巫商倒宁愿他对自己苛待些,再苛待些。
因为这种好就像是断头饭一样,他总觉得对方下一刻就要如青烟般飘走了。
所以……饮下那杯茶时,巫商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试探和尝试,无论结果与否,他都不会再“作”了。
感情的不讲道理之处,就在于它不受理智地控制。巫商偏偏又是脑袋转很快的那种人,伊万坐在他旁边,甚至不需要额外多什么,只要一个话引,他就把过去和零的一幕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怕理智尖叫着提醒他平心静气也不行。
他无法不受影响。
实在太痛了,哪里都痛。
伊万眼看着数据直直窜上了80%,一路要往90%狂奔而去,却在89%上死死咬住不动了。
巫商额上全是冷汗,他没料到这药效那么强,他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想些快乐的事。
总是骂他嫌弃他,却也会将他背在背上,摇摇晃晃走在夕阳下的昭瑶。
握着他的手耐心教导他枪法,偶尔让他觉得像是个父亲一样的傅白雪。
他虽然冷心冷肺,但偶尔……只是很偶然的时候,看着笼罩在阳光下的面容,他也会在心里产生“这样真好啊”的感想。
还有……将他抱在腿上,陪他涂幼稚的幼儿填图册的“父亲”。
那是巫商第一次体会到“快乐”、“幸福”的含义,是他最最无忧无虑的时光,珍宝中的珍宝。
不……巫商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起了那一捧灰烬,那个他等了数天也没重新开的黑暗房间……不要想这个,对方已经回来了……想点别的。
比如,他那不知是死里复活还是失去记忆,浑身全是秘密的“大哥”。他们之间也有很多很多的回忆。
零映在灯火中的柔和笑容,落在对方腰窝上的手指,对他“我不会抛弃你”时的神情……他的神情刚放松一点,眉头就猛地蹙起。
因为恐惧。他得到这些东西时有多么狂喜,就有同等剧烈的怀疑和恐惧——不行,不能想,放空自己,稳定情绪……
同步率慢慢跌到55%,然后像坏掉一样卡住了。伊万皱了皱眉,巫商最大的弱点就是心性太差,童年时期的遭遇让他极度不安,这种不安是不可控,且难以治愈的。为了转移这份恐惧,他会做出很多激烈举措,反而将他与周围人拉远,再度加剧他的心理问题,形成恶性循环。
平时就罢了,如今在药物的影响下,伊万不信巫商能控制住自己。
果然,55%的假象只维持了一分钟不到,共鸣率就如坐火箭般直线上升,眨眼间就窜上了92%!
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颗砝码,他就能得到一个和精神海百分百共鸣的素体了!
“……”
巫商裹着拘束服,浑身被绑,他痛极了,没办法捂着自己的耳朵、抱着自己的头,只能可怜地弓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抵消掉一点折磨似的。
伊万看了不但不同情,反而觉得他可笑。巫商真是傻透了——现在的局面,可以完全是他自找的,这个年轻人总是自以为聪明,能看透一切操纵人心,却在做世界上最傻的事,伊万没法不发笑。
零就是这时候赶到的。
他脸上还有未擦去的泪痕,神情也还带着哀伤,看到这一幕,却迅速进入战斗状态,趁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如猎豹般从暗处直扑而来,挥开几个警卫就准备捞上巫商离开,伊万却反应极快,直接把一个人扔到男人怀里,趁对方停顿的瞬间,一把拽起巫商的头发,另一手卡着他的脖子固定在母液池边。
此时,巫商就是一个被伊万挟持着,头颅悬空,离母液只有咫尺之距的姿态。零瞬间不敢动了,他在心里暗骂伊万不是个东西,连续往后退了几步:“你让他离母液远点。”
巫商是高敏体质,离那玩意儿那么近可不好受。
涌动的淡红色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腥气,那些声音像是直接灌进了巫商的耳朵。他皱了皱眉,伊万的动作可不温柔,他现在浑身都疼,于是垮着张漂亮脸蛋,睁开眼刚想骂人,就见零站在十步开外,正紧紧抿着唇盯着他。
“……”脑子快爆炸的巫商,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这句话,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只愣愣盯着男人瞧。
伊万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美人鱼,等到王子了么?”
虽然嘴上得轻松,但伊万的心情也很紧张。他很明白零的能力怎样可怖,愈发不敢把手中的人质脱手。该死,他懊恼地想,为什么零竟然不受母液池的影响!?
伊万做梦也没想到,零已经和精神海共鸣过一次了,现在的抗性自然要高些。虽然看起来还气定神闲,其实心里已经在盘算着怎么溜了。
伊万愁,零也很愁。
他刚和傅白雪泪别,现在心情不怎么好,看到巫商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就更不好过了。巫商很不好糊弄,他本来是算瞒着巫商悄悄自杀的,这下巫商直接来了第一现场,他要怎么把人哄出去?
但这件事不急,先收拾伊万再。
“放了他。”他强硬道,“我可以让你离开这个洞穴。”
然后一迈出溶洞就被你宰了?
伊万不傻,他的回答就是掐住巫商的脖子,把他更往池子里压。眼见巫商的一缕发丝飘然垂下,发尾落在母液池里,然后腐蚀得连渣都不剩。
零吓得脸都青了,是他能力发动得快,还是伊万将巫商推下去更快?甚至巫商都不用被整个沉进去,只要他的脑袋被按下就完了。
不是谁都可以重生的。
“够了,放手!”他忍无可忍地吼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巫商又是一愣。他看着明显有点慌了的男人,有点不敢相信,勉强动了动唇吐出一个字:“哥……”
零不知道不过几个钟头不见,这子弄这么狼狈了。他有点心疼,放柔了声音:“老白刚才被自卫队的人背刺了,情况不太好,阿昭还在发烧,他们两个都被我留在了外面,我不太放心。我在这里会会这老头,你先出去,帮我看着他们怎么样?”
所谓强者,比如零,比如傅白雪,比如巫商,都或多或少有点傲慢的毛病。他们今晚不约而同地,都没把伊万这么个阴沟里的老鼠放在眼里。
哪怕傅白雪今晚被遛来遛去,他也利索当然觉得伊万就是一波带走的事;哪怕巫商现在极度虚弱,他也没觉得自己会翻车;哪怕零受制于人,也想当然地把巫商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是赤裸裸地没把伊万放在眼里。伊万却半点不生气,他很明白,如今的形势,他们越是轻视他,他越有可能生还。
伊万便笑了下,手指继续用力:“你倒是问问巫先生,他还能不能抬起一根手指?”
“……”巫商垂下眼,没敢话。
零被他的反应弄懵了,巫商在他心里,大事上从来没掉过链子,他以为对方只是在将计就计之类的,没想到是真的被收拾了?
“不妨告诉你,他中了一种神经毒素,现在一点都动弹不得!”
零第一个念头是不相信。傅白雪能被他放倒,是因为对方从来不会防备他。可巫商,巫商有脑子有实力,怎么可能会落到任人鱼肉的地步?
今晚发生的一件件都很赶,零根本没时间细想,直到这时他才察觉疑点:巫商为什么会被擒?要是他不愿意,有谁能擒得住他?等等——
“……”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巫商,他浑身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与人搏斗过的痕迹,“你是故意中毒的?”
巫商抿了抿唇,目光游移,根本不敢看他。他心虚。
零总是有一肚子的甜言蜜语,什么不离不弃,什么除了自己以外再没别人——巫商每次听的时候都很想笑,他想让零闭嘴别这些鬼话,却又忍不住被这些话迷惑了眼睛,抱着千分之一的侥幸,盼望对方是不是真的那么喜爱自己。
但他每次鼓起勇气做出的试探,结果都令他失望了。
人的态度可以伪装,语言可以修饰,只有立场无法隐瞒。无论他和谁起冲突,零永远不会偏向他;外出回来带礼物,永远没有他的份;在欢爱的时候,零哪怕哭到哽咽也不会服软求饶——
对方就差把“勉强”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零当然勉强。
巫商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用了卑鄙手段,拆散了零和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