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间章 隐士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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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章 隐士Ⅵ

    “死者为大”,大概能和“大过年的”,和“来都来了”并称三大通行证。其绝赞之处在于,哪怕白心里明白,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免感到怆然。

    白当然不喜欢徐和平和他的那帮战友,处于某个微妙的原因,他们俩只能假装彼此不存在的“友好”关系,大概只有当时疯得不轻的女人,才会以为他们能成为好兄弟。

    这几年的经历已经把过去的一点不愉快给冲散了,白当然记得他在这里与另一群人发生了多少冲突,但印象更深的,反而是他经过这里时,听到里面传来的军号,和偶尔飘出的歌声。

    他眼前是一处坍塌的屋舍,这是曾经的鸟房,包括灰在内的所有鸟儿,都是在此处孵化孕育,然后死亡的。

    “和平他们班,除了负责守卫这里外,主要的工作就是养这些邮差。他班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脾气很差嗓门特大那个,他把每只从他手里孵出来的鸟都当自己的崽似的,当年我要灰时,你是没看到他那个黑脸。我怀疑要不是我保证能治好灰的翅膀,他绝对不肯把灰给我。”

    像是在迎合女人的话,灰展开羽毛凋敝的翅膀,绕着它的旧居盘旋一圈又飞回,哀鸣一声,重新落回女人肩上。女人轻柔地抚摸着它的羽毛,灰依恋地啄了下她的手指。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全部交流。但白却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他觉得他难以融入进去。他沉默着跟在他的教导者身后,穿过倾颓的楼房,迈入沈和平的宿舍楼。

    这场复仇是在半夜开始的,这就意味着除了那些负责守夜的士兵以外,宿舍才是最惨烈的战场。

    士兵们的住宿条件并不算太好,是大通铺,不难想像曾经这里是多么的挤挤挨挨,又是多么的汗臭冲天。只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尸体已经被装殓收好,但那些血痕、那些挣扎的痕迹还留着。白不愿去想那里头的哪些是曾经和他认识的人留下的。

    “和平跟我过,他的床位在靠门右手的第七个。”女人轻飘飘道,仿佛没有看见它们似的,步履轻盈地迈过去,“一、二、三……七——你,他会不会给我写信呢?”

    她停在那里,弯腰用手指轻轻抚摸那截黑漆漆的床板。罗晓捷集结过来的人中,有一个可以引燃火焰,这里的一切大概都是对方的杰作。

    “如果我没猜错,如果他真的有写……”她自言自语地,将床板掀起来,露出底下光秃秃的床底。就在床脚底下——比别的三只腿要短一点的那只——有一个用油纸包起的包。她弯腰将它取出,开,里面果然是一封封信。

    “你看,我什么来着。”

    女人抬头看向白,她大概是想要得意的笑一下,却不怎么成功。

    “……”也许那是给他父母写的呢。他想这么,有觉得没道理,因为他知道徐和平是没有父母的。

    女人展开了第一封,慢慢展开看完了。白稍微避开了视线,他不想看对方写了什么。

    “……”

    她看完了信,脸上是完美的空白,她一句话也没,也没有将剩余的信拆开,只是平淡地将它们原样封好、裹紧,然后收进手提袋里。等他们迈出宿舍门时,她已经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了。

    白无从窥见半分情绪——这就是白很不喜欢她恢复记忆后的一点,她对情绪的隐藏太好了,他无法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反馈。白记得很清楚,之前提起沈和平时,对方曾经一脸疑惑地问他那是谁,她装得那么像,甚至让白为她的薄情暗自伤神。

    要不是这件事,白根本不会发现,那个大嗓门的班长也好,那个笑起来有点像只狗的大男孩也好……她原来什么都记得。

    他不是在吃醋——无论从哪个角度他吃醋都显得太可笑并且没道理——他只是——

    女人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他大步追上她,伸手攥紧了她的手腕。她用力挣了两下,白拧着眉没有松开,直接将人拽进了怀里。

    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又像是被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下面。白喘了口气,从得知这里发生的惨剧时,他就一直觉得透不过气来,头晕目眩,现在这种感觉更严重了。

    女人有点惊异,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碰了碰他的脸:“白,你怎么了?”

    他没怎么,他很好,他只是——想的话太多了,它们一直一直憋在他胸口,那里像是快要炸掉了。

    青年紧紧拧起的眉毛一直没有松开,他焦虑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从喉间挤出三个字:“别——难过。”

    这是自从父母遇难后,他第一次用喉咙发声。完以后他自己都愣了,捏着自己的喉结不知所措。

    这几年白对能力的控制大大提高,他们重新着手让白恢复话。期间试过无数的方法,白就是怎么都不出话,只能偶尔发点嗯哼之类的鼻音,吴医生只声带没事,只是时间没到,也许一个契机。

    女人也曾威逼利诱过,但都失败了。谁知道只需要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就会忧虑得开喉咙?

    刚才被完美封锁的空白面具被转瞬摘下,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暖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白。”她捧着他的脸,惊喜又温暖地注视他,像是注视一个奇迹那样,“你刚才话了。”

    她似乎真的非常高兴,捧着他的脸一个劲要他再两句,可白却并不。

    女人已经比他矮很多了,他必须要低下头才能找到她的眼睛。然而就算是四目相对,他也只能看到一双盛满笑意的眸子。他困惑极了。

    “为、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伤心?

    这是你为我能话感到高兴的时候么?

    如果你伤心的话,为什么你要装得满不在乎?

    但这些都不是他最想问的。

    他最想知道的是,如果某一天他出事了,女人也会像这样,轻描淡写地把他的一切压下,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么?

    白是个被战争和生活磋磨尽了棱角的人,在他放不下过往、无法对他人下狠心的那段岁月里,他像野狗般流浪,被殴,被贩卖,被上编号,被赤身裸体检查每一寸部位,被装进透明玻璃墙后二十四时监视。

    女人经常开玩笑他长了张居高临下的面孔,还有一身疏冷的气质,但事实他们都知道,他总是唯唯诺诺,他习惯了被羞辱,他自尊约等于无,对万物万事的欲望都被压抑到最低,他从来都不会也不敢为自己争取任何东西。

    但这一刻,虽然知道不该,但白仍旧忍不住想要事物,那就是女人的关注。

    不是对待灰那样随意的喂养,也不是对待沈和平那样捉摸不透的宠爱,而是更、更真心的,最好能够独一无二的——

    他并不敢奢望占领对方全部的心神,他只是,想要那么一块地方。一块写满了他名字的地方。

    可那要如何做到呢。沈和平甚至死得这样惨都没有做到。

    白紧紧握着女人的手腕,对方还在为他开口而欣喜。

    要是他如同沈和平一般死去了,她会为他哭么?

    他想要她为他伤心,能记得他一辈子。他宁愿死了也不愿被她忘掉。

    这就是白最大的愿望。

    -

    来吴州一趟,不但没有得到给灰续命的方法,还收到了如此大一个噩耗,两个人类还好,灰的精神却一下子萎靡了下去。

    出于某些逃避心理,在得知整个镇都被夷为平地后,他们并没有去当年住的地方看看。没有整理当年没有带走的物价,没有拜访楼下好心的粮店老夫妻。

    当晚他们决定在吴州城内留宿,第二天动身去寻找罗晓捷。虽然女人已经知道罗晓捷会死在未来,但眼下为了安抚灰白的情绪,这是必须的。

    但就在当晚,他们照例要了一个套房,女人单独一间,灰白一间。通常来,洗完澡后,他们会在公共休息区聊天,一起吃顿饭,共同消磨一些时间后再各自回房。

    今天也是如此,灰照例被白像是抱着婴儿般抱在怀里,他坐在女人旁白的沙发上,任由对方一句一句地教他话。

    他们入境时已是寒冬,窗外有凛风呼啸而过,室内的温度却不高不低,气氛是略有些悲伤意味的温柔。灰枕着青年的手臂,发出一声类似呼噜的气声,然后两只爪子微微张开又紧紧抓了下,用尖尖的喙轻轻啄了下白的脸颊。白轻轻躲开了它,轻笑一声,灰咕噜一声,白低头看它,然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

    “…………”

    女人轻轻把灰从白怀中接过,像抱婴儿似的在臂弯中兜了兜,最后一次蹭了蹭它额心那一簇羽毛:“……睡吧。”

    白闭了闭眼,将头靠在了女人的肩膀上,女人揽住了他的肩,没有拒绝他略带软弱的亲近。

    靠着她的时候,白想,他曾经的家没了,他的“差一点兄弟”没了,现在……连灰也没了。

    他只剩下他的教导者了。

    白觉得空气越来越压抑、沉重,从白天起就一直灼烧着他胸口的闷痛又来了,那种被巨石压着的感觉,他额上渐渐冒出虚汗,女人紧张地握着他的肩膀,一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可他什么都听不清了。他只是——他只是非常非常难过。

    他咳了几声,从口中喷出一大口血,按着心脏了声“沉”就晕了过去。

    在晕过去之前,他还在心里想,她会为我失态么?

    “!?”

    岂止是失态,女人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她此时不是那个让人捉摸不定的疯婆娘,她是宁红尘,是零——无数过去的未来的老白白在她脑中旋转,对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候,从来没有——她从来没见过。

    “白——白——该死,醒过来——傅白雪!”

    刚才才见证了灰的离去,白天又目睹了那样多的死亡,女人一直被压抑的情绪此刻尽数爆发,她明白自己是慌了手脚,可她没法不慌,前一刻白还好好的,后一刻就忽然吐血倒地——她无比恐惧自己改变了历史,害怕傅白雪会就这么离他而去。

    她甚至连体面点的衣服都顾不上换,背着白就往吴医生那里赶——谢天谢地今晚他们住在了城里。

    吴老爷子就睡在他的诊所二楼,半夜被人拍醒,他整个人都烦地不行,老头开二楼的窗户,操着口京片子,探头往下吼:“谁啊大晚上不睡觉,有病!?”、

    “可不是有病么老爷子!”女人也仰着头跟他对吼,“十万火急的大事,您快看看他怎么了,叫我干嘛都行!”

    这几年他们还有书信上的联系,吴医生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认出来是谁了,口气放软了些,冷哼一声:“你一刀口舔血的,我一本分大夫,只有你使唤我的,没有我用你的份儿。”

    “都行,随您!”女人急得满头是汗,根本没听清他了什么,只一个劲央他看看。

    救人是大事,老爷子也没耽搁,麻溜儿把人放进来做了套检查,因为助理护士都回家了,这一套都是老人家屈尊亲自做的——然后戴上老花镜,拧着眉头看着检查单,半晌没话。

    女人慌极了,其实背着白跑来的一路上她已经冷静的差不多,估计白没什么大事,但心底还是慌,这种慌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吴医生,白究竟怎么了?”

    但老人只是表情怪异的盯着她,盯得她都有点毛了,对方才慢悠悠道:“你家朋友,是个Alpha,你知道吧?”

    女人没懂这怎么了,皱着眉点头。

    吴医生表情莫测,呷了口茶清了清嗓,才问:“你这家长到底怎么当的?他分化到现在都多少年了,怎么每次易感期都让他硬熬,连针抑制剂都没给他?”

    “……?”女人张目结舌,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蠢笨的神色,她吃惊道,“你——您是,白他……”

    吴医生翻了个白眼,他半夜被这种傻事弄醒,此刻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

    “这子什么性子你比我明白多了,就是个闷葫芦。就像他硬是把自己憋成个哑巴一样,长时间郁结于心,肝气凝滞,再加上精满不溢,今天所有事儿都凑一堆儿,他能不晕么?还‘沉’,能不沉么,再憋下去大概他的结石能从心房一路结到肾里,好家伙拿去称一称得几十斤吧。”

    女人听明白了,白这根本不是什么病,纯属是太久没发泄,被憋坏了。

    “……”

    不知怎么的,面对老人家揶揄的视线,明明是脸皮厚了几十年的人,脸一下子羞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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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话:间章 隐士Ⅶ

    “白,闭上眼睛。”她声音发紧,纤长白净的手臂揽着他,遮住他的眼睛,“这只是——这只是,一次生理指导。”

    ?四月一日

    本来算这章写两人分道扬镳的,但是想想第三卷 不会有白的戏份了,所以还是详细写写吧。

    老白对昭瑶态度那么别扭的原因也知道了吧,虽然阿宁是在拿和平代昭昭,但在老白眼里,就是阿宁很喜欢这个类型的男孩,他有点PT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