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A+A-

    下午, 西门庆收拾好了一辆骡车的东西, 然后陪着众妻妾在花园大卷棚的聚景堂内吃酒赏菊, 忽然, 应伯爵带着常时节上门了。

    西门庆凶狠恶霸, 贪色敛财,整日在妓|院中玩耍, 因此结识了一帮人, 一共有十人, 称为会中十友。每月会茶饮酒, 轮流做东。因西门庆财多又大方,众人推举他为大哥,排第二的就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常时节也是其中之一。

    常时节家境落魄,又不像西门庆那么会敛财, 因住的房子不方便,想买间房, 却又缺银子,这才央着应伯爵替他在西门庆面前几句好话, 想借西门庆的银子使使。

    西门庆前些天忙得团团转, 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过后应伯爵又上门催了一次,西门庆便当场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资助常时节买房,剩下的银钱盘了间店, 以赚些银钱度日。

    西门庆正陪众妻妾饮酒中间,王经走来禀道那两人来了,并带来两盒谢礼。

    西门庆扭头向吴月娘解释道:“之前我资助他买房,可能是买礼来谢我了。”

    吴月娘催他快去,同时让丫头再备一桌酒席送到前面去。

    西门庆临出来前,回头望望,只见潘金莲、孟玉楼扮得娇娇俏俏,头上插金戴银,身上绫罗绸缎;吴月娘妆容更甚,更添端庄大方。就连孙雪娥也在桌尾有个座儿,只除了不见李瓶儿。

    他心下黯然,格外思念李瓶儿,瞥见王六儿举荐来唱曲的肓姑申二姐,他道:“申二姐,你明日可有空?”

    申二姐停下筝弦,低头答道:“有空,不知老爷有何吩咐?”

    西门庆:“明日我要去庄子上一趟,你也跟着一起过去吧,唱些曲给六娘听听。”又对其他妻妾道,“你们都听过了,我让她去唱给六娘听,省得只落下六娘一人。”

    申二姐连忙应了,西门庆又嘱咐了明日让她在家等,自然会有轿子来接她,然后急步去了待客的翡翠轩。

    应伯爵和常时节正在墙下看菊花,一见西门庆出来了,二人向前作揖问好。

    常时节喊人把盒端进来,应伯爵嘴快,道:“常二哥蒙你厚情,买了房子,没什么好礼谢你,便让常二嫂做了螃蟹鲜,并两只烧鸭,邀我来陪大哥坐坐。”

    西门庆道谢,让下人收了礼盒。

    王经收下盒子,揭开盒盖给西门庆观看,只见盒内摆着四十个剔剥干净的大螃蟹,蟹壳内酿着肉,外面用椒料、姜蒜末和面粉裹了,用油炸过,再淋上香油、酱油和醋,一闻就香喷喷的,又酥又脆。

    西门庆大喜,让人将两个盒子拿进去,又吩咐拿赏钱赏拿盒人。

    三人在桌旁坐下,琴童上了茶,应伯爵用了许多溢美之词,来夸奖西门庆的好菊花。

    西门庆笑道:“连盆带花都是管砖厂的刘太监送来的。”

    应伯爵咂舌感叹,又挖空心思将那装花的盆夸了一遍。

    西门庆被他捧得通体舒泰,笑着请大家用茶。

    须臾,厮将厨房安排好的一桌酒席抬来,这时,谢希大也到了,相互见毕礼,西门庆请他入席。

    席间,几人喝酒吃菜,吴月娘将刚送来的酿螃蟹也摆了两大盘送来。

    西门庆夹起一个螃蟹,用筷子挑出壳里的肉,送进嘴吃了,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道:“这螃蟹弄得好!你家娘子病好了没?就整治这么麻烦的东西,回家替我多谢她。你刚搬新家,我们几时去吃暖屋酒?”

    应伯爵等西门庆夹了一个螃蟹之后,抢着第二个伸手去夹,一边吃,一边道:“我正要这事呢,不如我们凑个份子,叫上两个唱的,明日去他家吃酒玩一日?”

    谢希大也赶紧夹了一个螃蟹到自己碗里。

    常时节并不和大家抢螃蟹,笑道:“屋子狭窄,担心各位哥哥去了不习惯。”

    西门庆道:“怎么这话!你家门前的铺子也开了,常二嫂要看铺子,腾不出空,不要让她再费心治办酒席,我从家里备好席面让人抬过去,不费你家一丝东西。人不要太多,再叫上谢子纯,我们好好耍一日。明日不行,我有事,过几日吧。”

    应伯爵拍手赞道:“也只有大哥这样的好品格,才够做我们的大哥。若换了其他铁公鸡似的人,谁耐烦喊他大哥?大哥,我常人的钱财是不能积的,越积福越薄,不然怎么大家都爱往庙里送大笔大笔的香油钱呢?这叫疏财生福啊!”

    西门庆大笑:“就你嘴滑,常见你嘴上出力,银子却不见你出一分。”

    应伯爵摇头晃脑地:“你们有钱的人就出钱,我没钱,但我有这份心啊。我的心意可诚了,上次劝成了你添大笔香油钱,功劳里也有我的一份么!”

    其他人俱都大笑不止。

    西门庆吃了三个螃蟹,意犹未尽,对一旁的王经道:“进去后边对大娘,把这螃蟹也装上10个,放进骡车里,明日送到庄子上给六娘尝尝。”

    王经应诺去了。

    应伯爵道:“大哥,六嫂的身体还没好?”

    “没呢,我正想着明日去看看她。这么久没见了,心里挂念得很,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大哥,六嫂那般的好模样,若是我,定不放她出去的。”

    西门庆笑着了他一下:“又混,吃你的螃蟹。”

    应伯爵笑笑,毫不在意,又道:“大哥,几时我们再去庄子上耍一日?那里景致极好。”

    西门庆摇头:“六娘在那里养病,现在去不成了,省得吵到她,将来再吧。”

    常时节:“养病就讲究个静心,我们在哪里不能聚?”

    谢希大跟着点头。

    应伯爵指着常时节道:“多亏了大哥帮你把酒席办了,也省了常二嫂不能静心。”

    常时节脸色微红:“我家娘子怎么敢和大哥家的相比?那不是羞死人么!”

    众人又乱笑了一场。

    酒席吃毕,西门庆送走几位会友,回到上房吴月娘屋里歇下了,次日一早起身,往庄子上而去。

    李瓶儿最近精神很好,每日坚持走够一个时辰。

    吃过早饭,日头已经出来,空气冰凉,趁着有太阳她算出去走走。

    绣春看看天色,道:“今日的天倒很好,过些天就该下雪了吧?六娘趁着雪未下,多走走也好。”

    李瓶儿叹了口气:“天天在庄子里来回转,再大的地方都该转腻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也不走远,就在附近逛逛看看。”

    绣春:“好啊。”

    绣夏道:“绣春和绣秋陪着六娘去吧,我在屋里给六娘熬药,等下回来,正好可以喝上。”

    李瓶儿奇道:“还有药?早几日不是吃完了吗?”

    绣夏正正经经地回答:“这是大夫开的养身药,叮嘱再吃几天。”

    李瓶儿点点头:“那行。”

    李瓶儿带着绣春和绣秋出了上房,顺着长廊来到院子里,只见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蹲在一盆菊花面前,用手里的木棍挖盆里的土,洒得满地都是。他动作粗鲁,不知轻重,那盆菊花的花瓣四处散落,活像刚经受狂风雷暴袭击过一般。

    绣春一见就斥道:“铁棍,你又找死,当心青婶婶来你!”

    那男孩一听,背影抖了一抖,一把扔了手里的木棍就要跑,却被赶来的一丈青跑上前捉住了他的后衣领。一丈青看了那菊花一眼,心里一跳,气得当场就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几脚,一路把他拎到六娘面前,声喝道:“还不跪下!好好的菊花是给你这么糟蹋的?我看你又想找了!”

    铁棍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垂着头,不敢看六娘。

    一丈青扭头向李瓶儿赔罪:“都是我没看好他,平时不让他过来这边的,今日也不知他怎么就跑来了,还把六娘的花祸害成这样。”又转头了男孩几下,气得脸色铁青。

    李瓶儿伸手拦住她:“不要孩子,慢慢教他。男孩子都调皮,好好跟他讲,以后不要再犯就行了。”李瓶儿往前走几步,站到铁棍面前,伸手把他扶起来,拍拍他沾了泥土的衣服,柔声问,“你叫铁棍?今年几岁了?”

    铁棍站起来,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我今年,今年……”不断拿眼去睃他娘一丈青。

    一丈青拉开自己的儿子,护到身后,笑道:“六娘,您别理他,他不会话。这是我儿子,名叫铁棍,今年十二岁了。等回头告诉我家男人,好好收拾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乱跑。这菊花……六娘,您看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们绝无怨言。只是,孩子还,求求您放过他,就罚我和来昭吧。”

    “没事,一盆菊花而已,什么罚不罚的。”李瓶儿扭头看向绣春,“绣春,你去拿一盒糖给铁棍,省得吓坏了。”

    绣春笑着去了,一丈青感谢不已:“六娘人真好。之前,为了一只绣鞋,五娘挑唆着老爷了铁棍一顿,孩子就被吓坏了,对着主子连话都不敢。那之后我也就关着他,不让他出来乱跑。这孩子来了庄子上,倒活泼了许多,一时没看住,竟然让他跑了出来。”

    李瓶儿:“孩子天性就这样,别拘得太狠了。”

    绣春拿了糖来,李瓶儿亲自递给铁棍,又摸摸他的头。

    一丈青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道:“还不谢谢六娘?”

    铁棍捧着糖盒,高兴不已,终于出一句完整的话:“谢谢六娘。”

    李瓶儿点点头:“你的手脏了,洗过手才能吃糖,知道不?”

    一丈青:“我带他下去洗洗。”

    “嗯,你去吧,我出去走走。”

    一丈青:“六娘先去,一会儿我就来。”然后急忙忙地拉着儿子下去了。

    李瓶儿和绣春、绣秋往外走,绣春跟她八卦道:“就为了老爷了铁棍,青婶婶骂了五娘,被五娘挑唆着让老爷将他们赶到狮子街去看房子。幸亏六娘这回叫了他们来,不然府里哪有他们站的地方?”

    绣秋不知道这些事情,一边用手扶着李瓶儿,一边认真听着。

    李瓶儿:“哦?老爷的孩就是她家的啊?”

    绣春点头,面露不忍:“可不是,那次老爷得可狠了,听铁棍在床上躺了好些天才养好。他还只是个孩子呢,老爷就拳脚踢的。”

    “唉,”李瓶儿叹了口气,“等下回来后,你再送一匹布过去,让一丈青给她儿子做两身新衣。”

    “知道了,等回来我就送过去。”

    过了重阳节,清河县的天气眼见就冷下来,据绣春,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下雪了。

    秋风凛凛,空气清洌,成群的鸟儿往南飞,大地萧索,草木枯黄。

    李瓶儿站在庄子门外,入目一片秋景,远处层层叠叠的山田及淙淙流水。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出来了,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户外赏景。

    庄子门口有一条大路,三人顺着路,背着村子的方向朝外走。

    路边一丛丛的蒲公英开得正好,绣春弯腰摘了两朵,递给李瓶儿。李瓶儿接到手里,看了片刻,送到嘴边,鼓足了劲儿一吹,棉花般的软絮随着风四处飞荡。

    李瓶儿笑得极开心,道:“我怎么觉得这花比院里的菊花还要好看呢?”

    绣秋道:“那是因为六娘难得出来一次,看着新鲜,自然觉得比菊花好看。”

    李瓶儿点头:“嗯,有道理。”

    绣春笑道:“这个容易,以后每天我都出来给六娘摘几朵。”

    李瓶儿笑她:“你想出来玩就直,不用拿我当挡箭牌。”

    又往前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李瓶儿恍惚听见羊的咩咩声,问两个丫头:“你们听见没?好像有羊在叫。”

    绣春左右张望,道:“没看见。”

    绣秋仔细听了听,指着前方不远的拐弯处:“在那个后面,我好像也听见一两声了。”

    “走,去看看。”李瓶儿忽然来了兴趣,顿时把古代女子不可随便见外人的闺则忘到九宵云外,谁让她闷得太久了呢?

    绣春扶着她兴冲冲地朝前走,绣秋有些担心,回头望望越来越的庄子,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正算劝些什么,那两人已经走到了大路的拐弯处。

    李瓶儿走得有些急,感觉身体隐隐在发热,刚拐过这道弯,只见前方路边的山坡上有大不等的几只羊,俱都伸长了脖子够青草吃。这时节哪还有什么青草,连树叶子都黄了,羊能吃到嘴里的也只是一些发黄干枯的败草而已。

    山羊的前方,有一个半蹲半坐的男人,他一手攀住岩石,另一只手则举着拐杖去捞山羊够不着的一丛青草。

    那丛青草很茂密,在这个季节很罕见,叶子绿得像在发光,不仅山羊们对它垂涎欲滴,就连李瓶儿见了也得声好。

    它生长的位置很好,因为长在半坡中间一块突起大石的侧面,所以才躲过了牛羊平日的扫荡,幸存至今。

    但它没躲过男人的拐杖,被拐杖一勾,再拉回来,他身旁的肥壮山羊高兴得咩咩直叫,嘴一张,舌头一伸,就将它嚼了一半到嘴里。剩下的一大半因为距离不够,吃不着,山羊又咩咩叫起来,似乎在催促它的主人再帮它一把。

    男人动了动,攀住岩石的手握得更紧,脚下有几块细碎山石滚下来,落到了大马路上。他的拐杖还在往前探着,似乎想再来一次。

    “心啊!”李瓶儿忍不住叫出来。为了山羊的一口草,而将自己从山坡上摔下来,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明显不划算啊。

    那人听见喊声,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过来。

    李瓶儿背着阳光,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他长得真不错,眉眼端正,鼻梁如勾,嘴唇紧紧抿着。大约在外面晒久了的原因,肤色古铜,身着藏青色粗布旧窄衫,高高瘦瘦,看起来阳光又健康。他的目光很清,一脸正气,只扫了李瓶儿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

    李瓶儿今天穿了一身绿色衣裙,浅绿色绣花对襟绸袄,青色素面罗绢裙,一头乌丝挽成高高的发髻,侧边斜插着一把象牙梳,耳边一对巧的珍珠耳坠,除此别无它物。

    尽管她没有像别的大户人家的妇女那样插戴金冠或金银狄髻头面,秦少正却不敢瞧她,只略略扫了一眼,见她脆生生、俏伶伶地站在那里,一身绿裙显得她肤白唇红,比自己正要攀折的绿草更吸引人。

    他心里一慌,急忙移开视线,松开拐杖,扶着一条腿,慢慢站起身来。

    山坡下李瓶儿及两个丫头都盯着他看,为他捏了一把汗。等秦少正慢悠悠地站起来,将拐杖拄到了腋下,绣春才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他腿脚不好啊?那干嘛还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李瓶儿收回视线,道:“可能他心中有数吧。”他看上去和普通的山野村夫不同,李瓶儿不相信他是那种没把握就去做没脑子的事情的人。

    绣秋愣了愣,道:“他在放羊,腿脚又不好,不会是杨大姐家的叔子吧?”

    这话得绣春和李瓶儿又齐齐朝他望过去。

    绣春活泼,率先朝他大喊:“哎,你是不是杨娘子家的叔子?这是我们六娘。”

    秦少正本来转身就想避开她们,冷不丁地又被人叫住了。其实他心中早猜到那人很有可能就是嫂子口中的新主家——西门大官人的第六个妾,六娘。

    他只好回转身,一手扶着伤腿慢慢地行礼作揖,道:“见过六娘。她正是我嫂子,我叫秦少正。上次多谢六娘慷慨相助,一旦有了银子必定即刻归还。”

    “不用客气。”因为距离太远,一个在山坡上,一个在下面的马路上,李瓶儿也只好提高了音量。

    绣春还想再问点什么,忽然远远地从马路那头传来马蹄踏踏声并车轮滚滚,扬起一大片尘雾。

    “六娘,快回去吧,有人来了。”绣秋急了。

    “嗯,走吧。”李瓶儿回头看了一眼秦少正,搭着两个丫头的手,急忙忙地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