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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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是从哪来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 除了厨房要活禽做年货以外, 谁会没事养这么可怕好斗的鹅啊?

    众人齐齐看向躲在人堆后, 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孙雪娥。

    孙雪娥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深色素面袄裙, 头上仅插着一根银簪, 在这一屋子的娇红嫩绿中,连个陪衬都没混上——主子跟前得脸的大丫头都穿得比她光鲜。

    “看着我做什么?鹅又不是我放出来的。”孙雪娥见众人看向她, 连忙摆手替自己辩解。

    玉刚才趁着众人午睡, 溜到外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偷偷给玳安做鞋, 这时急需点什么,好把自己从中摘出去:“整个府里,除了厨房有鹅,谁屋子里见过这个东西?”

    春梅不放过能痛仇人的机会:“厨房院子里关着好几笼畜生呢,都有数的, 去数一数不就知道了吗?”

    这时,厮来安进来禀报西门庆:“查过了, 厨房里少了一只公鹅,院子门也没关。大约……”

    西门庆沉着脸起身, 朝孙雪娥走去, 众人连忙分路让行。

    孙雪娥被他要吃人似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震, 心里想逃,脚却像钉住了似的。

    西门庆瞪着眼睛,一脚踹到孙雪娥的胸口,将她踹倒在地, 恨声骂道:“贼奴才,让你管着厨房,你就是这样管着的?你的眼睛是干什么用的?青天白日的竟然让凶禽跑了出去。我看你是平时吃得太饱,人一饱就懒得干活了!不饿你几天,你不晓得这府里谁才是主子!来兴,将我的马鞭拿来!”

    孙雪娥一听又要她,忍着胸口疼,膝行两步,抱住西门庆的腿,哭诉道:“我就是午后睡了一觉,那竹笼往常都关得好好的,谁没事会让它出来?对了,中午的时候,五娘来过厨房,还踢了笼子好几脚,惹得畜生直叫唤。我她,她倒跟我吵了几句嘴。过后……过后我就不知道了。”

    潘金莲站出来,挑眉撇嘴道:“你偷懒睡觉,倒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我看着像那么好欺负的?谁管的厨房,谁自己有数。笼子不关好,连院门也不关,你给谁留门呢?”

    孙雪娥怒不可遏:“上回就是你养的猫抓着了官哥儿,还死不承认。这回又来了,没本领就向老天爷借,真是恶人倒一耙。老爷,老爷,厨房里那么多活儿,又只有我一个人,我还能长了四只眼八只手?要是有人存心使坏,岂是我能防得住的?”

    潘金莲:“你看,你看,老爷在这,你还犟嘴胡言乱语!”着,用手帕捂着脸就开始哭,“老爷,这些黑心烂肠的人,但凡出点事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也不想活了!”

    孙雪娥还待辩解,西门庆被这两个女人的哭诉惹得心烦意乱,一鞭子到孙雪娥身上,斥道:“闭嘴!”

    孙雪娥赶紧闭了嘴,潘金莲也不敢哭了。

    玳安听见屋里动静大,一时不敢进去,此时见里面安静下来,连忙声禀道:“大夫来了。”

    西门庆收了马鞭,道:“快请进来。”

    潘金莲和孟玉楼连忙避到屏风后面,孙雪娥拖着疼痛的身子也避到了一旁。

    老大夫拎着药箱进来,见到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吴月娘,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凝神把脉。

    过了会儿,把完脉,老大夫正要起身,玉箫战战兢兢道:“老大夫,您再看看这里。”一边,一边伸手将月娘的头侧了侧,露出后脑勺。

    西门庆“咦呀”一声,走上前察看,只见吴月娘的后脑勺上头发都掉了好几撮,再摸摸头皮,鼓起了几个包,裸|露在外的脖颈,更是红肿出血。

    他问玉箫:“这是怎么弄的?也是撞的?”

    玉箫低着头:“我去的时候,鹅正在啄大娘的脑袋。”

    西门庆想笑,好容易才忍住,心想,大活人怎么能被畜生欺负呢?一脚就能将它踹死。为了掩饰自己的脸色,他骂道:“这扁毛畜生,晚上就油炸了它!”又对老大夫道:“老大夫,您再给看看。”

    不一时,大夫检查月娘完毕,西门庆亲手抱着官哥儿让老大夫给看看,又诊了一番,才出去外间回话。

    西门庆将官哥儿交还给如意儿,跟着老大夫出去。

    西门庆让厮上茶,请老大夫入座用茶。

    老大夫拱手谢了,道:“府上娘子受了惊,身下见红,情况不太好,需要卧床静养,切记不可劳心费神。等下我开几副安胎药,煎来吃了。你家公子……”

    官哥儿虽然外面穿着薄袄,但因为是躺在热炕上玩,所以穿得衣服并不多,玉箫还将扣子给他解开了,就怕热着了他。被公鹅钻了这个空子,把官哥儿露在外面的脖颈拧得不像样,又红又肿,还渗着血丝,比吴月娘的后脑勺看着更加可怕。

    西门庆心疼不已,恨不得当场就将那扁毛畜生剐上一千刀。

    老大夫道:“大官人可千万不要瞧这种畜生,它一旦凶狠起来,比恶犬更加可怕。不少乡下人家都爱养鹅来看家,比狗还好使呢。”

    西门庆算是开了一回眼界,虽然他并不太认同这种法,总觉得鹅有什么可怕的,但面上还点头表示赞同。

    老大夫留下药,临走前又多了几句:“养孩儿不易,能平安长大更加不易,望大官人多多爱惜。”

    西门庆肃目行礼道谢,给了厚厚的赏钱,让下人送他出去。

    吴月娘吃了药,精力不济,被鹅啄过的后脑勺一阵阵的疼,没多大会儿,她就睡过去了。

    官哥儿也抹了药,中午哭得嗓子都哑了,这会儿窝在奶娘如意儿的怀里,怯懦地看着大家。

    西门庆看着这受罪的一大一,深深叹了口气,继而满脸凶狠地对玳安道:“把下人都给我聚齐到院子里,我有话要讲。”

    玳安了个抖,转身飞奔出去喊人。

    西门庆一手握着马鞭,站在台阶上,下面站着府里的下人奴仆,约摸有十几二十人,除了玉——玉被留在屋里照看吴月娘。

    西门庆用鞭把一下下地击自己的手心,眼神如狼似虎。

    如意儿最先顶不住,抱着官哥儿扑通一声跪下来,其他人见状也赶紧跟着跪下,生怕慢了一步就被拿来做试鞭人。

    “哼!”西门庆冷笑一声,“我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来白吃饭的!不乐意在这干的,立刻给我滚!把你们一个个地都卖了,谁家出的银子最多,我就卖给谁!”

    女人们都了个抖,妓|院之类的肮脏地方是出银最多来买人的。男人们也了个抖,离了西门府里,他们拿什么生存?留在屋里的玉听见外面这话,了个冷颤,赶紧起身摸摸吴月娘的额头,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你们一个个过得好啊,午时还能歇歇觉。你们老爷我,一忙起来连夜觉都没得歇呢!”西门庆在台阶前来回踱步,终于敲够了手心,刷的一下将鞭子展开,在地上试了一鞭,声音清脆响亮,如同落雨前的惊雷,惊得众人齐齐缩了缩身子。

    西门庆走到奶意儿跟前,伸手接过官哥儿,搂到自己怀里,沉声教儿子:“官哥儿,你瞧着,看爹怎么惩治下人。”

    他先是抽了如意儿一鞭,如意儿不敢躲,硬生生忍受了,连喊痛都不敢。

    西门庆对着她大骂:“你来是做奶娘的,不是让你按时辰歇觉休息的。官哥儿都没睡,你睡个什么觉?事事都推到别人身上,干脆也不要你了,索性让别人替你奶着官哥儿,你好不好?”

    如意儿磕头求饶:“老爷,饶了奴婢这一回,往后再也不敢了。”

    西门庆沉沉地看着她,没再话,又走到孙雪娥面前,顿时气不一处来,一边往她身上飞甩马鞭,一边怒吼:“后院这么多女人,就数你嘴最多,事最多,动不动就挑拨离间!上回给你的几脚,想来是踢得太轻,你又忘记了吧?自己管着厨房,不收拾整理好,跑了畜生倒往别人头上赖……”

    西门庆一边骂,一边,片刻之间,孙雪娥就躺倒在地,只用双手护着头,身上的衣服割破了好几道,血丝从裂缝处渗了出来。

    其他人唬得脸色发白,如意儿垂着头,瞟见孙雪娥的惨状,顿时不恨老爷了。和孙雪娥相比,老爷对她算是手下留了情。

    李娇儿、潘金莲和孟玉楼三位妾站在一旁观看,潘金莲微微翘起唇角,心里高兴不已,恨不能让老爷再多使点劲儿。

    西门庆重重抽了孙雪娥一顿,把心里的火气抽散了大半。

    他扔下马鞭,对玳安道:“玉箫、秋菊各五板子,还有玉,身为月娘的大丫头,竟然人影都没有。你们谁去看着月娘,把玉替换出来,等她挨了这几板子,再放她回去伺候。”

    春梅从地上起身,道:“老爷,我去吧?”

    西门庆对着她点了点头,春梅快速进了房,声跟玉了一遍。玉自知躲不过,只好出去挨了这五板子。

    西门庆这回的杀鸡儆猴干得不错,就算没被牵扯进这件事,当众围观了一番抽马鞭板子,也吓得她们个个都老老实实起来。

    只是官哥儿不长进,没学到西门庆的精髓。他本意是想让官哥儿的胆子再大一点,身为男子汉,胆子比女人还,长大还得了?谁知见识了西门庆的凶残,官哥儿反倒被吓得紧紧闭上眼,把脑袋埋进西门庆怀里,看都不敢看。

    西门庆没办法,深深叹了口气,只好抱着他又拍又哄。无论他怎么哄,官哥儿都不肯抬头。

    教训完下人,西门庆回了吴月娘房里,孟玉楼、潘金莲及李娇儿跟进来伺候,西门大姐也坐在一旁照顾大娘,亲手端茶递药,擦脸洗手。

    吴月娘本来就没睡着,只是被鹅啄得头发晕,才闭上眼睛熬着,等喝了一碗药,感觉略好一些,她摸着肚子,惊慌地问西门庆:“老爷,我的肚子有没有事?”

    西门庆见她脸色惨白,素着脸躺在床上,不禁握住她的双手,道:“没事,你放心。好好喝药,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吴月娘点了点头,赶紧又问:“官哥儿呢?他好不好?快去抱来给我看看!不亲眼看看他,我不放心,药也喝不下了。”

    轻伤不下火线,如意儿只挨了一鞭,立刻起精神回到工作岗位。听见月娘发话,她立马抱着官哥儿上前。

    春梅扶着月娘坐起来,吴月娘先用手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道:“我这头晕的……”伸手将官哥儿接过来,从头看到脚,待看到他脖颈处的伤痕时,哭道,“都是我害了你,要是我不睡午觉,不眨眼地盯着你,你也不会被一个畜生给欺负了。以后我再也不睡午觉了……”

    西门庆搂住她:“你不要自责,这不关你的事,都是下人们不好,个个只会偷懒耍滑。你还怀着肚子呢,怎能不多休息?”

    众人纷纷劝吴月娘,不要再哭了,免得伤了身子,又赞她大度贤惠。

    吴月娘哭了一阵,剖白了自己,这才收住哭声,将官哥儿交回给如意儿。

    西门庆哄着月娘躺下,道:“你好生歇着,大夫了,你不能再劳神,先紧着肚里这个吧。至于官哥儿……”着,看向一旁的其他人,思索起来。

    吴月娘一听,就想要爬起来,被西门庆手快把她按了回去。她挣扎着道:“我没事,我能照顾好官哥儿,还有奶娘和丫头们呢!”

    西门庆摇摇头:“官哥儿是要好好照顾,这孩子胆子越来越了,像这样下去,长大也不成气。你肚里这个更不能放松,可不要抓了一个倒落了另一个。”

    吴月娘感受着自己还隐隐做疼的腹,不再言语。

    西门庆看向下面的众人,只见潘金莲先站出来,一脸笑意:“不如,把官哥儿放到我那吧?春梅那丫头机灵,一定能照顾好官哥儿的。”

    春梅往前走了一步,挺了挺胸,站得笔直,也含笑看着老爷。

    李娇儿冲着潘金莲轻笑两声,亦带笑对老爷道:“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干,不像五娘,常常要伺候老爷,哪里分得出身照看官哥儿?不如放我那儿,我屋里的夏花儿也机灵着呢!再,五娘屋里的秋菊……这可是五娘自己的,她又懒又馋,没得教坏了官哥儿。”

    潘金莲心里不愤,正要还嘴,却见老爷已经将视线转向了一直没出声的孟玉楼。

    孟玉楼一直低着头,直到被西门庆看得实在没办法,她才抬起头。她先朝老爷笑了一下,又看了潘金莲一眼,轻声慢语道:“不如,将六娘叫回来?她总归是官哥儿的亲娘。”完又低下了头。

    潘金莲轻轻跺了跺脚,不明白一向跟她交好的孟玉楼为何这时候不肯帮她话。既然你不想养,两句好话,让想养的人养着,不是好事一桩么?别人还能记你的情呢!

    西门庆经这一提醒,想起了这几日心心念念的李瓶儿,含笑对孟玉楼点头:“还是玉楼得对,”忽然又想起李瓶儿身子未好全,她不想回府的事情,略一沉吟,“月娘病了,起不了床,又快近年节,你们的事也多。不如,先将官哥儿送去庄子上,和他娘一起养病,等两人都大好了,再一起接回来。”

    众人听他这样讲,都没了话,就连躺在床上的吴月娘也没出声。

    等西门庆安排好了,月娘才喘着气道:“那明日让玉也跟着您跑一趟,官哥儿的东西多呢,让她帮着收拾,再好好的送过去,省得落下哪样,官哥儿住得不舒服。”

    西门庆扭回头,道:“哎呀,你都病成这样了,快别管这些,有如意儿呢!玉留下来照顾你,我很快就回来了。”他替月娘掖了掖被角,关切叮嘱了几句,然后站起身,对孟玉楼:“今晚我去你屋里歇,大家都散了吧!”

    潘金莲拧着手帕,扭着腰率先走了,过后李娇儿也带着丫头走了。

    孟玉楼站起身,先来到床边,对吴月娘福礼,道:“大娘好生养着,明日一早,我再来伺候您。”然后跟着西门庆回了自己的房间。

    孙雪娥被得极惨,如果条件允许,她真想在床上养十天半个月,可是她不敢,老爷还没吃晚饭,还等着吃油炸大鹅呢!她拖着疼痛的身子,由自己的丫头中秋儿和翠儿扶着,来到厨房,挣扎着将众人的晚饭做好,然后才回了房,倒在炕上沉沉睡过去。

    一宿晚景略过,第二日一早,西门庆用过早饭,亲眼看着月娘喝了药。

    因官哥儿也要去庄子上,所以出行的骡车多了一辆。西门庆骑着马,厮跟随,后面的骡车上坐着如意儿和官哥儿,一行人奔着庄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