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吴月娘一脸煞白, 以为下人把老爷弄丢了。
就算老爷死了, 也得有个尸体才行啊, 不然别人上门来看望, 她去哪里变一个老爷出来?
玳安大急, 冲玉道:“大娘男女有别,夜里不让厮在里面守着, 我怎么知道老爷去哪儿了?”
玉比他还着急, 红着脸道:“我一直守着大娘呢, 谁知道里面的事。”
吴月娘断他俩:“玉箫呢?”
玉这才想起来, 忙不迭点头:“对了,昨夜是玉箫给老爷守夜的。”
吴月娘急得直跺脚:“玉箫人呢?”
这时候,玉箫刚从厨房那边过来,听见月娘在喊她,便快走了两步, 进了屋就笑:“我刚去厨房看了看,雪娥姐正在熬浓香的鸡肉粥给大娘呢!”
吴月娘:“哎呀, 还吃什么早饭!我问你,老爷呢?昨夜不是轮到你守夜么?”
玉箫脸色一变, 踌躇起来。
吴月娘厉声责问:“还不老实!老爷都不见了, 心我把你们一个个地都卖出去!”
玉箫一听老爷不见了, 吓得跪在地上,抖着声音道:“我、我也害怕,所以……晚上我都睡在外间的,实在是不敢睡在里面。”
“还不起来找?跪在这儿有什么用!”吴月娘当即朝外走去。
其他人也跟着边找边呼喊。
不一时, 得了信的下人们都点起灯笼,两两三三成一队,边边角角也不放过,个个跟寻金元宝似的,一声比一声高。
李瓶儿被惊醒了,她坐起身,疑惑地看着外面。
绣春爬起来走到院门口看了看,回来告诉她:“听老爷不见了。动都不能动的人,怎么能不见了呢?”
李瓶儿听得直皱眉,不会是哪个下人对他怀恨在心,趁他不能动就下黑手,然后毁尸灭迹了吧?
她回头检查了一下熟睡的儿子,见睡得还香,替他掖了掖被角,轻轻下炕来,披上外衣,对绣春道:“走,我们去看看。”
绣夏自动留下来看守官哥儿。
绣秋腿脚快,第一时间跑出去搜寻情报了。
绣春扶着李瓶儿,在半开的院门前朝外张望。
不一时,月娘气喘吁吁,扶着玉的胳膊走过来,她问:“老爷可在你院里?”
李瓶儿让开身子,坦坦荡荡道:“没有,不信可以进去找找。”
这两天,她的院子都快被西门庆的魂灵给吓得没了命,谁还私藏他啊?
吴月娘见她这副样子,连进都不想进了:“让你的丫头在院里四处找找,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然后急惊风似地走了。
她们沿路查找了每一间屋子,从内院找到外院,越找吴月娘的心越凉。
就连花园的边边角角都找过了,还不见老爷的踪影。
玳安忽然指着前面的书房道:“书房的灯怎么还点着?昨晚是谁值夜的?”
吴月娘定睛看了看,不敢朝前走:“不会是夜里进了贼吧?”
玳安劈头就骂来兴做事不仔细。
来兴辩解道:“我是看守大门的,书房关我什么事?”
匆忙起身的王经这时才赶来,擦擦额头的汗:“书房归我管,可老爷这些天一直呆在后院起不了身,我连书房的门都没开过。”
玳安不敢随意骂王经,毕竟他背靠王六儿,便对大家道:“抄上家伙,过去瞧瞧,看哪个不长眼的敢进我们府里偷东西!”
众人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去捉拿偷。
吴月娘见身边跟随的下人很多,心里有了底气,稳稳道:“过去看看。”
走到书房门前,玳安当先去推书房的门,没推开,他只好敲了敲。
里面没有回应。
吴月娘心里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不禁走上前,试探地问道:“里面,可是老爷?”她拍了拍门,声音大起来,夹杂着一股不敢相信的喜悦,“老爷?老爷,老爷!是您吗?”
好半天,里面才传来一声沉沉的应答声:“嗯。”
吴月娘欣喜发狂,边拍边喊:“是老爷在话!果然是!老爷,您开开门哪,让我们看一眼。知道你大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大概里面的人被她吵得无法安静,片刻后,传来推开椅子的刺耳刮地声,门吱哑一声开了。
西门庆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往常合身的道袍如今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面容削瘦,眼窝深陷,眼珠极大极亮,衬得脸颊都凹陷了不少。
吴月娘看着他,热泪盈眶:“老爷,老爷!”
一群下人张大了嘴,看着西门庆,如同见到佛祖现世一般。
“进来吧。”西门庆转身往里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他坐到椅子上,指着一旁的位置,对月娘道:“你也坐。”
月娘坐下来,擦擦眼泪:“老天爷仁慈,您总算大好了!老爷,还有哪里不舒服?您对我,我即刻让人去请太医。对了,您饿不饿?躺在床上这么久,牙关咬得紧紧的,汤药都难灌进去,您必定是饿了。玉!快去厨房,让她们熬一锅浓浓的素粥来,我陪老爷用一些。”
玉眼里闪着泪光,清脆应了,转身就跑。
玳安立在一旁,看着虽然极瘦但精神尚好的老爷,一脸傻笑。
西门庆看着大家,目光沉沉,虽然他只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却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
眼前的这些人,有的忠实,有的奸诈,有的阳奉阴违,一心只爱惜自己……
不过,他现在还没什么力气,等他调养好了,恢复了力气,再来处理这些鬼祟。
月娘见他不肯话,知道他是没力气,便又喊玳安:“你去厨房跑一趟,让他们先上一碗羊奶来!这东西补身,又容易下咽。”
玳安赶紧去了。
西门庆坐在椅子上,放在桌上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月娘摸了摸他的手背,关怀道:“天这么冷,您还穿这么少,屋里连火盆也不放一个。玉箫,你去弄几个火盆来!”
玉箫去了,春梅上前一步,凑到二人跟前,眼神贼亮地盯着西门庆。
春梅是月娘查找到金莲院子里时,金莲自己懒得动,便把她推出来当壮丁。
西门庆淡淡瞟了春梅一眼,立即移开了视线。
吴月娘欢喜过后,想起自己的孩儿,顿时扯着西门庆的袖子大哭:“老爷,老爷,我心里苦啊!辛苦怀胎十月,没承想……刚生出来,他就去了。我这心哪,跟被人剜了似的。”
西门庆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吴月娘当即擦掉眼泪,又哭又笑道:“只要老爷能好起来,我这心哪,又被人给补上了。”
不一时,老爷大好甚至能话、起身走路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府里。
李瓶儿能收到消息,是因为绣秋。
绣秋一直缩在大部队的后面,待她亲眼见到老爷开了门,便趁黑悄悄溜回院里报信去了。
毕竟西门庆还没断气,怎么也算是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李瓶儿也担心府里有歹人出没,她亲自守着官哥儿,让绣夏和绣春在院里仔细找一找。
天边才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寒露深重,绣春和绣夏先在屋内找了一通,然后在院子里四处翻找。
绣夏胆子大,连院里养荷花的大水缸都要爬上去看一看。
绣春紧紧揪着她的衣服,一脸警惕地看着四周:“随便看一眼就行了,太吓人了!”
绣夏探头在缸内瞧了瞧,还用一旁的长棍在水里面搅了搅,这才跳下来,拍拍手道:“没东西。你这是自己吓自己,要我,要么是谁把老爷抱出去散心了,要么就是老爷好了自己走的。”
“什么?老爷那副模样还能好?这么冷的天,太阳都没出来,谁会抱他出去散心啊?”绣春道。
“你真的?西门庆活了?”
李瓶儿不敢置信地看着绣秋,那神色不亚于见到飞碟。
因为早太冷,她手里一直捧着热茶暖手,被这消息惊得茶盏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绣春和绣夏都张大了嘴巴,连地上的垃圾都忘记了收拾。
“真、真的?”绣春结结巴巴道。
绣夏咽了下口水:“不会吧?”真被我猜中了?她心想。
“哇!”床上熟睡的官哥儿,被李瓶儿的茶盏给惊醒了,揉着眼睛开始哭。
李瓶儿丢下西门庆的事情,回到床边哄儿子。
她把儿子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拍哄。官哥儿闻着熟悉的味道,眼一闭又睡着了。
三个丫头围到炕边,声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这个消息实在太惊爆了,不怪她们管不住嘴,甚至连李瓶儿都处于梦游一般的状态。
这和书上的不一样啊,西门庆不死的话,那她后面怎么玩?
若早知道他会抽中幸运大礼包,她之前就应该以和领导相处的心态来跟西门庆好好相处的。
李瓶儿感觉自己前些天做出的种种努力,如同那东流水似的,全白搭了。
李瓶儿哭丧着一张脸,绣夏回过神来,笑道:“老爷好了才好呢!他好,我们才能好,对不对?不然家里没男主人,谁都能来欺负一下。这么大的家业,只怕也守不住。”
绣秋猛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我也高兴着呢!刚才我看那些下人们,个个都激动地直抹眼泪。”
绣春看看她俩,又看看李瓶儿,嗫嚅道:“可……可是这样的话……我们还能不能回庄子上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人生太多波折,我命由天不由我,李瓶儿都忍不住想替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她慢慢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吧?
有人在拍院门,拍得既响又大力。
绣秋赶紧去开门,李瓶儿放下儿子,皱着眉头走到门边朝外看。
门外是秋菊,这个傻姑娘大大咧咧道:“老爷活了!真的活了!大娘喊你们都去书房见老爷呢!”完,她就一溜烟跑了。
李瓶儿想了想,仍然把绣夏和绣秋留下来看守官哥儿,自己则带着绣春一路往书房而去。
半路上,她撞见了孟玉楼。
孟玉楼看来是洗过脸了,穿着漂亮的衣裙,脸上略施薄粉。
李瓶儿摸摸自己的脸蛋,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洗漱。
她不好意思地朝玉楼笑了笑:“赶得急,我都忘记洗脸了。”
玉楼看了一眼她胡乱挽上去的发髻,声道:“丫头们怎么不提醒你?”
李瓶儿挨近她,同样很声:“都被吓了一大跳呢,哪还顾得上这些?你知道的,前些天我那院里的人都睡不安稳。”
玉楼拍拍她的手:“公道自在人心,不要在意那些人。”
李瓶儿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一行人来到书房,来兴请她们进去。
进去一看,西门庆果然活生生地坐在上首,虽然神色憔悴,整个人瘦得不成模样,但好歹真是活着的,因为她俩一进来,西门庆就直勾勾地盯着她俩猛看。
吴月娘含笑坐在西门庆身旁。
两人朝上道了万福,吴月娘指着下首的椅子道:“你们先坐,等等二娘和五娘。”
两人坐下来,孟玉楼朝上首的西门庆笑了笑,西门庆微微点头。
李瓶儿不敢乱看乱动,低着头坐得端端正正。
她正在回想该如何与领导相处。
首先,得恭敬客气,要有礼貌,不花言巧语,绝对不能口出恶言。领导的吩咐要第一时间办好,她想,西门庆大概不会轻易吩咐她。她的本职工作就是照顾好官哥儿。
只要西门庆不挑战她的底线,她还是能接受和这柄大保|护|伞客气友好的相处的。
等了好一阵,潘金莲和李娇儿终于来了。
一进来,就是一股香风。
这两人,也不知在身上洒了多少花露,味道大得连李瓶儿都忍不住皱鼻子。
李娇儿和潘金莲像要参加选美决赛一样,一个比一个更浓妆艳抹。
头上的金簪、额间艳丽的花翠、织金裙上的金线,夺目生辉,西门庆只看了一眼,就扭开了头。
两人弯腰道福,声音甜腻,等了好半晌,老爷都没出声,还是吴月娘笑道:“就等你们了,快坐下。”
等众人齐齐坐定,吴月娘双手合什,四处拜了拜,感激道:“多谢满天神佛,总算让我家老爷大好了!那时老爷不好,我就许了愿心,要茹素三年。对了,我记得三娘也许了的,对不对?”
孟玉楼点头微笑:“比不得大姐姐心诚,我只许下给庙里添香油。”
吴月娘爽朗地笑起来,前些天出现在她脸上的暗沉和阴狠一扫而空:“话不是这样,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
其他没这份心的三人,如李娇儿、潘金莲及李瓶儿,俱都低着头,脸上一片羞惭。
那两人是真心羞惭,李瓶儿则是装出来的。
你们搞这个许愿活动的时候,都没喊我,我哪知道有这回事啊?虽然她肯定不会像吴月娘那样,但至少也能和孟玉楼似的,许个百八十两的香油钱,她又不是拿不出来!
吴月娘高兴极了,继续笑着:“玉楼做得很好,但我们府里的姐妹都是一体的,没得落下谁。所以,我想着不如这样,我们每人出一份香油钱,等开春雪化,天气暖和了,往城外上香去,再给老爷祈祈福,你们好不好?”
“好。”众人没得选择,都应了。
吴月娘:“我出50两银子,你们每人出二十两,六姐有钱再加上还有官哥儿那份,便也出50两,好不好?”
潘金莲一听要拿现银,顿时大急,因为她没钱啊!
她不满地问:“大姐姐,孙雪娥怎么不出?”
吴月娘哎呀了一声:“你看我,高兴得糊涂了。雪娥也出,不过她不比你们,就出十两吧!”
金莲虽然心里仍然不忿,但一想到李瓶儿出的银子比她们都多,便释然了。
李瓶儿倒是没所谓,如果出钱能买份清静,那也没关系。
一直没出声的西门庆,忽然道:“好了,你们下去吧。我要在书房暂住几天,这期间,谁都不许来搅我。如果外面有贴子送进来,一律替我回了。”
在等众妾来的时候,吴月娘已经伺候西门庆用了一碗粥及一碗羊奶。听他这样,当即站起身来,对众人道:“那我们都出去,记好了,不要来吵老爷,让他清清静静养几日。”
众人一大早赶过来,就听西门庆了这么一句话,便被赶了出来。
别人倒罢了,潘金莲一脸鲜衣浓妆,简直是白瞎了她的功夫。
等出了书房,她对月娘道:“大姐姐,我不比她们,手里没银子。你看我头上这根金簪,可抵得了20两?”
吴月娘脸色一变,恨不得当场给她一巴掌,她皮笑肉不笑道:“看你的,怎么会连20两都没有?”
金莲嘟着嘴:“我嫁进来时,本就没什么嫁妆,老爷平时给的那点散碎银子早就用光了。一下子让我拿20两,我去哪里拿?你若不要的话,回头我让丫头出去帮我典当了,再给你现银也是一样。”
吴月娘已经恨不得撕她的嘴了,可她到底还得维持正妻的仪态,便冷冷道:“那你拔下来吧,我看差不多也够了。”
金莲嗤笑一声,在头上摸了半天,选了一根最细的金簪拔下来,递给吴月娘道:“大姐姐,我的这份可是给你了,那我走了。”然后领着春梅扬长而去。
吴月娘紧紧咬着牙齿,手里握着那根细细的金簪,半晌不言语。
李瓶儿、孟玉楼和李娇儿赶紧趁机告退。
等回到上房,吴月娘将簪子扔到桌子上,大骂道:“这么细的一根,也能值20两?”
玉递了一杯热茶给她,劝慰道:“大娘别生气。五娘哪能和您比呢?老爷不论赚多少银子,全送到您这里来。老爷不给她钱,她可不是穷么?您别看这根簪子细,到底是五娘的门面,她回去了肯定得心疼好半天呢!”
吴月娘被她哄笑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恍然惊觉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
她连忙喊玉:“你看,我怎么突然变老了?眼角多了许多皱纹。”
玉飞快瞄了她一眼,移开视线,假装在忙碌,一面道:“这是大娘既坐褥又要伺候老爷,能不憔悴么?好好养几日就恢复了。”
吴月娘心里大定,吩咐玉道:“我既许了愿心,就得做到。你去吩咐厨房,从今日开始,不要再送荤菜过来了,我要开始茹素!”
玉为难道:“不吃肉,怎么保养得好呢?不如缓半年再开始?”
吴月娘摆摆手,一脸坚决:“就从今天开始,省得五姐看我笑话,我只会做面子功夫!”
玉只好点头去了。
吴月娘坐了坐,起身到后间,挨个开箱子瞧了瞧,里面全放着西门庆这些年积攒的家当。金银珠宝满箱,黄澄澄的金锭子、雪白的银子,照得吴月娘一脸光辉。
她挨个摸了摸,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然后仔细上了锁,将钥匙挂回腰间,这才出了后间。
她喊来玉箫:“你去对玳安,让他安排一个人去通知舅老爷,就老爷大好了。再跟他,这些天先不必来探望,老爷不见人,让他迟些天再来。”
玉箫去了。
才半个时辰的功夫,吴大舅就上门了。
他在书房碰了个钉子,玳安死活不放他进去,这是老爷的吩咐,不然要烂他的屁股。
他只好进后院,见了自家妹妹。
吴月娘笑吟吟道:“大哥,老爷真是大好了,能走动能话,早上和我们妻妾见了一面。不过他精神不大好,得养养,你别见怪。”
吴大舅客气道:“不怪不怪。我不便久留,等过几天他能见客,你再吩咐人通知我一声。”
“我晓得,大哥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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