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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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金莲不会坐以待毙, 她去找月娘哭诉。

    吴月娘身体乏力, 一脸疲惫地靠在炕头, 不耐烦地听着。

    潘金莲哭道:“老爷变了, 就算他厌了我, 也不该这样对待我。我又不是下人媳妇,抬举就抬举, 撵就撵。既然他不稀罕我, 当初何必抬我进府?把我扔到角落里去, 还不如一刀捅死我呢!呜呜……”

    吴月娘没心情劝她, 由着她哭。

    金莲继续哭:“大姐姐,老爷这样狠心胡来,您也不劝劝他?”

    吴月娘凉凉道:“怎么劝?谁敢劝?”

    金莲:“大姐姐,这府里除了老爷就您最大。您是正妻,难道不该时时劝戒着老爷么?”

    吴月娘抿着嘴角:“你别来跟我哭, 跟我哭没用的,难道我能做老爷的主?”一面扬声喊玉, “玉,来扶五娘过去梳洗。”

    她看着金莲, 皱眉道:“你看看你, 脸不洗、头不梳, 像什么样!”

    金莲能找她哭诉,她又能找谁哭诉呢?谁替她做主把她的钱还回来?

    金莲坐着不肯动,抹着泪道:“大姐姐,老爷往常那么敬重您……”

    月娘断她:“今时不同往日。”

    “大姐姐, ”金莲大哭一声,“我倒罢了,反正只是妾。老爷喜欢呢,就看我两眼;不喜欢就扔到臭角落去,由我自生自灭。大姐姐您不同啊,您是他三媒六聘正经娶进来的,他怎能夺了您的私房还给六姐呢?”

    金莲中了月娘的痛处,月娘脸色微变。

    金莲看着她的神色,又添了一把火:“只可怜我没嫁妆,若是有,也必定放在大姐姐这,这不是明正言顺的么?就算府里钱财再多,也禁不住老爷胡来。不仅还了六姐的箱子,还要给三姐重新买张好床呢!府里上上下下,哪样不要银子,能这么糟蹋?六姐本就有钱,还她箱子做什么,让她比老爷还有钱吗?三姐姐当初给那张床,也是她的一番心意,给大姐儿添妆的,什么还不还的呢?那我们嫁进来是为了什么?”

    月娘的怒气慢慢涨起来,抖着嘴唇道:“老爷变了。”

    “老爷的确变了,”潘金莲道,“他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之前他多么敬重大姐姐啊,银钱全放您这,凡事只肯听大姐姐的。我知道,我性子不好,脾气急躁,和大姐姐有过几次口角,回回都是老爷劝我来给您陪不是,也多亏大姐姐您有度量,不和我计较。他就算变了性、改了道,也得有个先兆吧?之前老爷躺在床上病重不起,我和大姐姐尽心尽力地伺候他,难道还伺候出错了?怎么病一好,就把我们的好抛到一边,反倒把事事往后缩的六姐姐抬举上来?”

    吴月娘深吸一口气,用力闭紧嘴巴。她怕稍一松懈,自己就会忍不住和金莲一起埋怨老爷。

    金莲撺掇道:“大姐姐,我听像这样性情大变的人,多半是中了邪。老爷怕不是……”

    吴月娘到底还知道一点忌讳,斥道:“别胡。”

    “我没胡。”潘金莲振振有辞,用她从戏本子里学到的东西总结道,“像这样的,都是染上脏东西了,迷失了本性。有些人被迷住,连爹妈都不认得了呢!”

    “那你……”月娘揪着手帕,一字一顿道,“这事……该怎么办?”

    金莲舌灿莲花,直中吴月娘的内心。

    吴月娘虽然觉得这法有些荒唐,可到底忍不住在心中希翼,万一老爷真是被迷了呢?如果治好了老爷,那她原来的日子不就回来了么?

    “这个简单,”金莲见动了她,当即收起眼泪,靠近月娘,“请街上的吴神仙来看看就行了。若不然,就请薛姑子来看看,她可是有大道行的人。”

    金莲知道月娘极看重薛姑子,便特意提起她。

    吴月娘想了想,道:“不行,无缘无故的请吴神仙,传出去不惹人笑话老爷?薛姑子更不行,老爷一向不喜欢看到她。”

    “那……”金莲转了转眼珠,“我听过一个土方,被迷住的人,只要用黑狗血一浇,他就能醒转。”

    吴月娘:“这东西不好寻。”

    金莲:“也不难,去街上买条黑狗回来就行了。”

    吴月娘还在挣扎犹豫,反复思量这事的后果。

    金莲:“大姐姐,先下米的先吃饭,要做就得趁早。难道您要等到老爷六亲不认了,才动手么?”

    吴月娘咬咬牙,吩咐玉:“回头你去街上买条黑狗回来,要悄悄的。先关在你屋里,不要惊动别人。”

    玉应了。

    潘金莲见大功告成,心里大喜,起身告辞,要回去梳洗。

    临走前,月娘嘱咐她莫要出去,省得老爷知道了,这事又办不成。

    金莲笑嘻嘻道:“大姐姐,您就放心吧,我的嘴可紧了,绝不露出去一丝。”

    金莲出了上房,边走边想:她绝对相信老爷有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中了邪,若不是,怎么前后变化这么大呢?

    她倒没想过,会是她的奸|情败露。

    毕竟秋菊和她同住一个院里,陈经济夜里来了那么多回,秋菊都没发现一次,隔着院子的旁人还能知道?更别提瘫在炕上的老爷。

    偷情这种事,靠的就是周密的安排以及如高山般的心理素质。

    想当初,老爷听了孙雪娥的告状,拷玉楼的厮来旺,还从他身上搜出自己的香包。

    金莲都能一口咬定,这香包早就丢了的,谁知道被谁捡了呢。

    那次差点失手,她学了个乖,簪子荷包看管得牢牢的,轻易不肯送给旁人。就连和陈经济调戏,也是传传纸条之类,都是当即看过就烧了,哪能留下尾巴给别人捉?

    一想起陈经济,金莲这才发觉,她许久没见过对方了。

    老爷病好之后,前后院管得格外严,陈姐夫再没进过后院一次。就算有时要进来取东西,也只有厮才能进来。

    金莲拧着手帕,叹了口气,想起老爷现在的姿容风度,顿时笑了。

    有了老爷,她还想着陈姐夫干嘛?一个毛头伙子,哪能和现在的老爷比?

    金莲喜滋滋地回了自己院里,静候月娘的消息。

    玉从厨房喊了一个粗使婆子帮忙,不多时就买回一条毛色黑亮的半大狗仔。

    她把狗关进自己屋里,放了一碗水及一碟点心,然后走来回复吴月娘。

    吴月娘犹疑不定,想做又不敢做,不做又怕自己将来后悔。

    玉给她出主意,道:“大娘,不如试一试?反正是五娘提议的,就算老爷发脾气,也有人挡在你前面。”

    吴月娘停下来回踱步的脚:“好。不过不急,明天再。你等下去书房看看,请老爷晚上过来吃饭,就我有要事找他。”

    在侧间午歇的李瓶儿午睡醒来,见老爷和官哥儿仍在熟睡,便在院里找了处向阳的地方坐下,和几个丫头一起做针线,声聊天。

    西门庆搂着儿子一直睡到半下午才醒。

    他许久没睡得这么香甜了。这些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旦睡着总能梦见前世的事情。

    那些虚情假意,伪善的面孔,凄凉的结局,总能将他从梦中唤醒,让他睡不踏实,睡不安稳。

    没想到,今天却能饱饱地睡一觉,连梦都没做一个。

    西门庆睁开眼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惊动了身旁的官哥儿。

    官哥儿跟着睁开眼睛,软糯地喊了声:“爹”。

    西门庆看着仍然活生生、机灵可爱的儿子,喜得亲个不停。

    “是不是官哥儿醒了?我好像听见他话。”不愧是母子连心,隔这么远李瓶儿都能隐约听见。

    “是吗?”绣夏仔细听了听,没有任何声音。她放下手里的活,起身道,“我去看看。”

    李瓶儿把手里的针线活儿递给绣春,对众人:“肯定是官哥儿醒了,我去看看。你们泡壶蜜水,再拿些点心来。官哥儿睡了一觉,必定饿了。”

    几个丫头齐齐忙碌起来。

    李瓶儿走进里屋,果然看到父子俩正在炕上玩闹。

    “都醒了?老爷,睡得可好?”她笑眯眯地问。

    只要西门庆不胡乱对她发情,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毕竟他算是自己的上司,罩着自己,每月十两的月钱领着,怎能不给人家一个笑脸?

    “嗯,醒了。”西门庆坐起身,揉揉脸,“今天睡得真好。臭子,该起来了!”他拍拍官哥儿的屁股,惹得官哥儿一边往里躲一边咯咯笑。

    “官哥儿,起来了。绣夏去准备点心了哦,想不想吃?”李瓶儿站在炕边哄他。

    “想,想!”官哥儿不用人催,被点心吸引,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炕下扑。

    慌得李瓶儿一把接住他,抱着给他穿衣,绣春端着脸盆进来,伺候官哥儿洗脸。

    “老爷,您要不要也洗一下?”李瓶儿边收拾儿子边问。

    “不了,我去前边梳洗。”西门庆想起应伯爵,也不知他走了没。

    炕边的凳子上放着玳安拿过来的藏青色织金道袍,西门庆拿起来穿上,道:“我先前那件白袍呢?”

    李瓶儿:“那件被官哥儿踩脏了,等下我让丫头拿去给玳安,让他洗一下。”

    西门庆穿好衣服,抖了抖袖子,朝外走:“书房里衣服多呢,这件就放你院里洗吧。我走了!”完,头也没回,大踏步地走了。

    李瓶儿怔了一下,吩咐绣春:“等下你来洗,不要交给丫头。她们粗心,若洗坏了又得挨顿。”

    绣春应了,抱起脏污的白绫道袍,转身出去。

    西门庆刚出了院,玳安一直守在路口等着,急忙迎上去。

    西门庆问他:“应伯爵呢?”

    玳安:“走了。”

    “嗯,你跟门房的人叮嘱一声,以后不要胡乱放人进来。不论是谁,先进来问一声,不许他们乱闯。”

    玳安应了。

    西门庆进了书房,简单梳洗一番,坐到桌前,问一旁的玳安道:“让你听的师傅呢?”

    玳安垂首回答:“学问好的有南街的一位老秀才,姓刘名地顺,今年快50岁。前两年,他家娘子和独子相继病死,现在一个人住着。”

    西门庆:“没人请他坐馆?”

    玳安:“之前有,后来家里人生病出事,他就辞了。”

    “哦。”西门庆点点头,“那你准备一份厚礼,明天我们去见见他。”

    玳安回完话,正准备出去,西门庆叫住他:“刘先生那份礼,你慢慢准备,要精细些。现在你先去街上买两条猪腿,两只烧鹅,一坛南酒,再买几条鱼,快去快回,一会儿我们出去一趟。对了,再去酒楼叫一桌酒席。”

    玳安一一记下,赶紧跑出去准备。

    西门庆洗了澡,换了一身新白绫道袍,粉底皂鞋,头戴忠靖巾,骑着大白马出了府。

    玳安和花童跟随在他身旁,二人手里拎着数十个食盒并一坛南酒。

    西门庆慢慢骑着马,从街上走过,一路晃到城北,来到一个僻静巷里。

    他在巷口下了马,吩咐花童牵着马在原地等候,领着玳安朝里走。

    一直走到巷子尽头,在一扇破旧的大门前停住脚。

    木门油漆剥落,印迹斑驳,门上的两根铁环都生了锈,巷子里到处都是垃圾,污浊不堪。

    玳安也算是有体面的厮了,穿戴比普通百姓好得多。他走在这脏旧的老巷子里,忍不住一路踮着脚,心里奇怪老爷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西门庆站在木门前,静立了许久,门内隐隐传来呼喝声。

    玳安壮起胆子,问:“老爷,这里面住得是谁?的上去叫门吧?”

    “不用。”西门庆道,然后上前一步,轻轻拍响门。

    “谁啊?”门内有人应声,声音既粗犷又有些暗哑,似乎有些年纪了。

    门开了,玳安定睛一看,只见一位年约50多岁的老头站在门后,身材精瘦,双目炯炯有神,手里提着一根丈余长的棍棒,棒身光滑无比。看得出,经常被人使用才会如此油光水滑,像抹了一层透亮的清漆似的。

    “哼!”那人见了西门庆,只一愣就发出一声冷哼。

    玳安朝后缩了缩。

    那人转身朝里走,西门庆一脸平静地跟在他后面,进了门。

    玳安赶紧跟上,反手掩上大门。

    那人回到院子里,摩挲两下手里的棍棒,忽然呼呼喝喝地耍起棒法来,引起一片飒飒风声。棍棒如龙戏水,轻松自如,灵活多变。

    玳安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冷僻肮脏的巷子里,竟然住着这样一位高手。

    那人连耍了十几招,忽地一棍子在院角的一株矮冬青上面,矮冬青顿时塌了大半。

    他收回棍棒,急转回身,踏步上前,在玳安的目瞪口呆中,迎面朝西门庆的脑门劈去。

    玳安来不及惊叫,只见西门庆把腰一弯,身子一矮,躲开这一棍,避到了旁边。

    那人的棍棒似蛇一般,紧随而至,西门庆放开手脚,两人当场就了起来。

    “哎,哎!”玳安叫了两声,他想上去帮自家老爷,可高手过招哪有他这个三脚猫功夫都不会的人插手的地方?

    他哎了半天,没办法,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左右一瞧,捡起地上被那人劈断的一根矮冬青的树枝捏在手里,鼓足了劲,准备冲上去营救自家老爷。

    西门庆虽然从耍得一身好拳棒,在这位老人面前却没讨到好。

    不防那人一棍子在他的大腿上,然后抽棒收身。

    西门庆微微喘着气,平静地看着他。

    那人嫌弃道:“腿无力,多久没练了?哦,对了,听前些天你大病一场,传得满县皆知。怎么还没死?”

    “你这人好无礼!我家老爷好心买礼来看望,你怎么这样话?”玳安手拿一根细树枝,大骂道。

    那人笑笑,冲玳安挥了挥手里的棍棒,玳安吓得一缩,赶紧躲到西门庆身后。

    西门庆微微一笑,道:“玳安,我让你准备的酒席呢?叫他们送来。”

    玳安看了两人一眼,最后还是转身出去了。

    “让您失望了,没死成。”

    “是吗?那可不止我失望,估计整个清河县的人都挺失望吧?”那人扔了手里的棍棒,开始收拾院里的东西。

    院子里极简陋,左边院角处有一座的石磨,凹槽里还有没洗净的黄豆粒,右边靠墙放着一个半旧发黑的木架子,缺了口的竹筐里晒着几片黑黑的菜叶。

    那人在石磨后面翻出一个上了年头的木凳,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吃酒楼厮抬来的席面。

    “哎,我家老爷坐哪儿?你倒是坐得稳。”玳安横眉怒目地看着吃得自在的老人。

    老人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指着一旁的木架:“那底下还有一个凳子,不嫌弃就坐它吧。”

    玳安走过去,把凳面朝地放的凳子拖出来,用衣袖擦干净,顿时生气了。

    这木凳只有三条腿,怎么坐?

    酒楼的厮机灵,立马道:“我家酒楼离得不远,的马上回去搬椅子。”

    “快去,快去!”玳安吼道。

    西门庆走到老人跟前,虽然斗了一番,却衣袍不乱,身上洁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似的。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老人面前,一杯端在手里,一掀袍子跪在老人身前,捧着酒杯道:“师父,不肖弟子来看您了。”

    玳安被这场面震得失了语言,张着嘴,久久回不了神。

    天呐,他怎么没听过自家老爷还有师父的?

    老人夹了一大块烧鹅扔进嘴里,咽下肉,吐出骨头,才道:“当不得,当不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

    “师父,这些年是我的不对,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还请喝了我这杯酒吧!”西门庆一脸真诚。

    “哼!”老人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忙着欺行霸市,当你的官,发你的财,跑我这里做什么?你也瞧见了,这里就我一个人,可没有漂亮娘子给你勾搭。”

    “师父,”西门庆一脸羞惭,“我如今都改了。”

    老人掏掏耳朵,吃惊道:“这年头,狗都不吃|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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