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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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庆跪在老人面前, 跪得笔直, 神色如常, 仿佛那句狗不吃|屎只是用来形容玳安的。

    “师父, ”他恳切道, “往年是我不懂事,伤了您的心, 难道就不许人悔改么?佛祖也回头是岸呢。您老人家真不想见到我?”

    老人见他跪了这么久, 态度还挺端正, 即使自己有心激怒他, 也没变脸色,不禁叹了口气:“我张天全,也只不过在你时候教过你几下拳脚,当不得师父二字。你起来吧。”

    西门庆跪着不动,手捧酒杯道:“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还请师父喝了我这杯酒。”

    张天全冲玳安道:“还不快把你家老爷扶起来?他跪在这, 我连肉都吃不香了。”

    玳安不敢动。

    张天全瞪了西门庆好几眼,没奈何, 接过他手里的酒杯, 道:“快起来吧, 心我这院子污了你的衣服。”

    西门庆见他肯接酒,利落地站起来,高兴道:“我知道您老人家爱吃肉,特意备了这一桌好酒好肉……”

    “吧, ”张天全断他,“你来是做什么的?不清楚,我就不吃了。”

    西门庆赔笑道:“也没旁的事,就是忽然想起您了,便过来看看。”他抬头看看四周,“您一个人在这里也太寂寞了,不如回我府里去住,往后我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

    “你可别吓我!”张天全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块肉,“我在这住习惯了,你府上全是好东西,规矩又大,我不自在。”

    西门庆略略思忖:“等会儿我让人送十两银子来,给你过日子用。”

    “你还不实话?又请我吃肉喝酒,又送我银子。”

    “呵呵,”西门庆笑道,“也没旁的,就是想再跟着您学功夫。”

    张天全一拍大腿,这事划算啊,便道:“行啊!往后你有空了就过来,我再教你一回。”

    西门庆欢喜起来,张天全又道:“对了,那十两银子是按月还是按年?”

    酒楼的厮搬来两把簇新的红木椅子,油漆涮得光滑透亮。

    张天全一见就很喜欢,一脚将自己之前坐的旧木凳踢开,伸出油腻腻的手指,指着红木椅道:“快搬过来,我也坐这个。”

    厮立刻抬了一张放在他身后,张天全一屁股坐下去,扭了两下,甚感满意,抓起鸡腿继续啃。

    另一张椅子则放到席面的另一边,玳安用袖子擦了擦椅面,恭请自家老爷入座。

    西门庆坐下,替张天全斟酒。

    张天全虽然上了年纪,身材精瘦,胃口却不,倾刻间,一桌上好的席面就被他吃了大半。

    他了个饱嗝,吸溜一口杯里的南酒,咂着嘴道:“好酒好菜!我都多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只要师父喜欢,往后我常送来。”

    “别,”张天全放下空酒杯,“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饭,是有定数的。我可不想一下子就将后面的饭全部吃光,然后挨饿等死。”酒足饭饱,他感到很惬意,摇头晃脑起来,“有福莫享尽哪!往后逢年过节的,你孝敬我一点也罢了,平时就不用了。我这肚子它实诚哪,天天大鱼大肉的灌它,准闹毛病。就得粗茶淡饭,偶尔来顿好的,它就踏实了。”

    西门庆垂着眼皮:“师傅得有道理,若我早些年能多听听师傅的话就好了。”

    张天全斜了他一眼。

    20多年前,西门庆年纪就失恃失怙,虽有一间药铺,却朝不保夕,时常被街上的混混欺负。

    张天全遇见他时,他正被几个混混堵到街角,得鼻青脸肿,还恶声恶气地问他要钱。

    西门庆不敢反抗,从兜里摸出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递过去。

    张天全一见就大怒,飞起几脚将混混赶跑,骂他:“别人欺负你,你不会欺负回去?就由着他们这么欺负你一辈子?真没种!”他一把将西门庆拉起来,怜悯道,“子,要不要跟我学几招?”

    张天全是个卖豆腐的,虽然不是正经的武学师傅,但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学了一身好功夫。

    他父亲对他:“天下有三苦:铁、撑船、磨豆腐。我没有别的留给你,只有这一口磨。所以,你从现在起,好好跟着我练武,将来你做豆腐才不会觉得辛苦。”

    西门庆看他不像坏人,点头答应。自从天天来他家练武,风雨无阻,学得有模有样。

    不出几年,他就学得一身好拳棒,街上的混混流氓再不敢来欺负他。

    他的心越来越大,越来越野,不仅收服了整条街的混混流氓,甚至混成了他们的头头,还学会了赌博、逛妓院。

    张天全一看,这和他的初衷不一样啊,管又管不住他,便厉声喝斥:“我教你功夫是让你防身,不是让你去欺负别人的。你若再这样,以后就别来了!”

    没想到,那家伙硬气,当真没再来过。

    张天全也没放到心上,他俩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西门庆既没拜过见师礼,也从没送给束修给他。

    张天全每日只做两扇豆腐,卖完拉倒,回到家就呼哧呼哧练他的棍棒。

    他教西门庆练武,也只不过是顺手而已。

    “你子硬气了20年吧?”张天全奚落道,“我还以为你会把这股硬气带进棺材呢!”

    “师父。”西门庆脸色微红。

    “住,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喊我大哥就行了。叫什么师父,没得把我叫老了。”

    西门庆今年33岁,张天全51岁,称呼无所谓,关健要让被称呼的人感到舒心,他从善如流道:“大哥。”

    “嗯,”张天全露出满意的微笑,“从明天开始,你有空了就过来,我俩一起练练。”

    西门庆:“大哥这些年,过得可好?”

    张天全看看四周,不耐烦道:“你不是看见了?还是老样子,既没发财也没饿死。对了,你还给我带了礼?吃的留下,其他的不要。”

    西门庆笑了,喊玳安把食盒递过去,道:“我知道大哥不讲究穿着,就爱吃点好的,所以备了这些。”

    张天全就着玳安的手看了看,不禁很满意:“还算你有心。”

    西门庆在他大哥家里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发黑,家家户户开始掌灯,这才起身回府。

    吴月娘坐在上房,一连使丫头去前院问了三四遍。

    玉看着桌上冷掉的饭菜,心翼翼地问:“大娘,饭菜冷了,我端下去热一热吧?”

    吴月娘木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身大红的衣服在烛火下看起来就像新娘子。可惜,她脸色憔悴,眼角皱纹纵横,凭添了一股老气。

    “撤下去吧,不用了。”吴月娘冷淡道。

    玉箫忽然一脸喜色地进来,笑道:“老爷回府了,他一会儿就过来。”

    吴月娘忽然被注入活力,整个人生动起来,忙不迭喊玉:“快快,把饭菜热一热,再拿一坛好酒来。”

    上房里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西门庆回了府就先进书房,听了春鸿的回话,知道月娘来问了数次。

    他一边洗脸换衣,一边吩咐春鸿:“你去二娘李娇儿那里,把后院各项支出的账本拿到上房。”

    洗漱完毕,出了书房,往上房疾走。

    他才刚进院子,就见吴月娘倚在门边,笑着迎过来。

    “老爷,下午去了哪儿?可用了饭?”吴月娘一边笑问,一边伸手想去扶西门庆。

    西门庆快走一步,躲开她的手,头也不回道:“还没用,你这里可吃过了?”

    吴月娘收回手,脸色如常,柔声道:“我一直在等老爷。那可太好了,一起用吧。”

    两人在饭桌前坐下。

    西门庆见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煎炸油腻之类的菜色,顿时失了兴致。

    吴月娘不知他心中正在嫌弃,自顾替他倒了杯酒,又夹了一块炸过的肥鹅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西门庆推开酒杯:“不喝酒,收下去吧。”

    吴月娘神色一顿,随即道:“不喝也好。您也该少喝些酒,没得喝坏了身子。”

    西门庆并不动筷子,问月娘:“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月娘殷勤劝菜,笑道:“先吃饭,吃完再。”

    西门庆便低下头,开始吃饭。

    每样菜都太油腻,他就着那块肥腻腻的鹅肉吞了半碗饭,就不肯再吃。

    吴月娘只以为他下午在谁家吃酒席,因此肚子不空,便也没放在心上。见老爷停了筷子,她也停下筷子。

    丫头们把饭桌抬下去,在窗边榻上摆好炕桌,新上了两碗热茶,两人移座过去。

    西门庆端着茶漱口,慢慢道:“现在可以了吧?”

    吴月娘先笑了笑,看着老爷满脸青春,她想起镜子里的自己,笑容有些挂不住。

    西门庆等得不耐烦,放下茶盏就想走,春鸿忽然进来了,手里捧着几本账册。

    “对了,之前后院的开支都是李娇儿在掌管,我拿过来了。从今天开始,由你管着吧。”西门庆道。

    吴月娘一喜,脸上笑容盛放:“既然老爷看得起我,那我就好好管着。若有不当的地方,还望老爷多多指教与体谅。”

    “嗯,那我走了,你好生歇着。”西门庆站起身。

    吴月娘跟着站起来,几经犹豫,对一旁的玉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拉着玉箫下去了。

    “老爷,”吴月娘站在西门庆面前,仔细端详着他,言语恳切,“老爷现在是信不过我了吗?”

    西门庆眉眼不动,静静地看着她,吴月娘这副真诚的面孔他见过无数回。

    比如劝他少去妓院、少喝酒、少骂妾,但他还见过她别的样子。

    吴月娘又道:“六娘和三娘倒也罢了,虽只是妾,收着自己的嫁妆倒也得过去。我原本就只是替六娘收着的,她既然要,就给她罢了。只怪她进府这么久,从未向我开过口,我一心只记挂着老爷和府里的杂事,倒把这事给忘记了。”

    西门庆不断她,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吴月娘:“我自从嫁进府里,扪心自问,事事都以老爷为先。可是,老爷,您为什么忽然不相信我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到这里,她忽然掉了两滴泪,将脸上涂抹得厚厚的粉底冲出两道痕迹,“老爷您,我哪里做得不够,我改,我改。”

    西门庆忽然伸出手,在那两道痕迹上摸了摸,又在指尖捻了一下。

    哦,原来她之前一直都涂了这么厚的粉。

    吴月娘只在西门庆面前哭过一回,就是他快要死的那次。那会儿他精力不济,哪里能发现这些细微之处?这会儿仔细一瞧,原来粉底下面,她的皮肤又黄又粗糙。

    吴月娘以为老爷在替她擦泪,脸上显出娇羞的红晕。

    西门庆抽出手帕擦了擦指尖,平静道:“不把银子交给你,就是不信任你?原来你的信任是用银子来体现的?倘若我是个穷光蛋,全身上下只有几个铜板,你也要替我收着吗?”

    吴月娘娇嗔道:“怎么可能呢?老爷真会开玩笑。”

    西门庆摇头:“我没有开玩笑。你收着自己的嫁妆就是了,别的不用你操心。”完,不再留恋,大踏步走了。

    吴月娘想拦又不敢,眼睁睁看着老爷走得没影,心里快要被气死了。

    玉进来,拿起一旁的账本,喜滋滋地对月娘:“大娘,这下好了,往后府里的开支由您管着了。”

    吴月娘忿忿不平道:“什么府里?也只有后院而已。难道你以为前院的开支能过我的手?”

    玉劝她:“这也是好事嘛。”

    吴月娘一屁股坐下来,埋怨道:“事情琐碎不,还没几个银子。”

    玉暗暗撇嘴,心想,大娘以前大笔银子收得手软惯了,这几个钱自然看不进眼里。老爷都把自己的私房抬走了,她何苦还想着从前呢?不如抓住手头的,好歹也能落几个钱不是?那边院里的二娘,就靠着这一处,每月都能落下好几两银子。

    潘金莲用了晚饭就急忙忙地来找吴月娘。

    今天下午,她那院里来了几个粗使婆子,要帮她搬家。她死活不肯,令春梅将她们赶了出去。

    老爷下午不在府里,那几个粗使婆子没人撑腰,也不敢和她硬抗到底,这才退了一步。

    金莲感到时间紧迫,草草用了晚饭,迫不及待地就来了上房。

    她到时,西门庆正在上房和吴月娘话。

    她不敢进去,站在外面黑影处偷听了一会儿,见老爷走了,她偷偷溜到院外,假装刚刚才来。

    “大姐姐,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金莲无视月娘的黑脸,一进门就问。

    吴月娘沉着脸,握了握拳,长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沉声道:“明天一早,你早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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