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李瓶儿趁着儿子不在身边, 和绣春绣秋一起, 已经赶制出一套细棉中衣, 一条薄绸裤子。
她托在手里做最后的检查, 畅快地笑起来:“做得真快, 这下不怕老爷来催了。若他再问,我就拿这些给他看。”
绣秋手里正在缝第二套中衣, 手下不停, 接话道:“老爷又不指着六娘做绣娘, 不过是想要六娘的心意罢了。”
绣春点头:“就是。”完拿起一旁选出的锦绸料子问李瓶儿, “六娘,我们接下来就做袍子吧?”
“好。”
正着话,院门又响了。
李瓶儿看着外面:“去看看,多半是三姐来了。”
绣春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开了门, 回来后大声笑着:“不是三娘,是花童呢!”
花童紧跟在绣春身后, 一进屋先给李瓶儿磕了个头,跪在地上, 笑容灿烂:“六娘, 的又来了。”
“咦?”李瓶儿让他起身, 好奇地问,“一下午你一趟趟地往我院里跑,这回又有什么事?”
花童把胳膊上挎着的花篮递过去,恭敬回答:“这是老爷从周老爷府里剪的鲜花, 让的送来给六娘戴。”
绣春接了篮子,拿过去给李瓶儿看。
李瓶儿就着她的手瞧了瞧,只见篮内摆着两大朵鲜嫩娇艳的名品月季,一红一白,顿时高兴起来:“真漂亮!”
“嘿嘿,”花童傻笑起来,“六娘喜欢就好了。”
李瓶儿问:“这两朵全是给我的?还是三姐姐也有一份?”
花童差点要冒冷汗,仔细回想一番,肯定地:“老爷只吩咐拿到您这来,没要给三娘。”
李瓶儿见花童一趟趟跑得额头都出了细汗,便对绣春:“拿碗茶给他解渴,再拿盘点心来。”
花童赶紧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绣春抿嘴笑着去了。
李瓶儿问他:“你最近怎么样?老爷身边还好伺候么?”
花童当初还是和迎春、绣春一起,被李瓶儿带进西门府的,算起来也是自己身边的老人了,只不过进府后,他被西门庆安排到了前院,做了他的近身厮。
李瓶儿见他头上用一根银簪绾着发,穿着下人服,新上脚的白布鞋也沾了许多灰,心里怜惜他辛苦,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花童老老实实地回答:“的和绣春一样大,今年16了。能进西门府是我的福气,穿得暖,吃得饱,老爷跟前也不难伺候。”完又傻笑两声。
哎哟,今年才16,他进府都好几年了,真是个童工啊。
李瓶儿看着一旁算给西门庆做袍子的水蓝绸缎,想起后间堆积如山的布料,便吩咐绣秋:“你去拿两匹颜色鲜亮,适合他穿的棉料出来。”
满府的下人都是穿棉布衣服,她就算赏了绸缎给他,大约他也不敢做出来的。
花童愣了愣,又磕了个头:“六娘不用再赏,下午已经赏过了呢。”
李瓶儿挥挥手:“两匹布而已,不值什么。后间的布料还多呢,我正算清理清理。”忽然想起她曾经赏过来宝一根金簪,便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匣里取了一支些的金簪,递给花童,“这个也给你。”
花童怔怔地看着金簪,不敢伸手去接。
绣春端着托盘进来,见了就笑话他:“六娘给你的,你就拿着。六娘的好东西还少了?头回老爷又拿来一大匣子。来宝也有两根的,你怕什么?”
花童一听来宝也有,这才接下,又磕了个头谢赏。
李瓶儿叫他起来:“我也不多留你,省得老爷要使唤你。你把点心吃了再走,跑了好几趟,怕是该饿了。”
花童一骨碌爬起来:“不吃了,我在周府用了饭的,这就找老爷去。”虽然得了赏他很高兴,可是一想到万一老爷有事找他,他却不在,又得骂他偷懒了。
花童不敢多耽搁,揣着金簪转身跑了。
“哎,哎!”绣春在后面喊都喊不住。
绣秋找了两匹年轻男孩子穿的棉布出来,见屋里没了人,便问:“人呢?”
李瓶儿轻笑道:“他怕老爷找他,跑得可快了。等下绣春把这盘点心和两匹布料送到前边给花童。对了,绣秋,你再进去一趟,多找两匹给来宝吧。放在那里又没人穿,没得放坏了。”
她身边的丫头都赏了个遍,后间还剩下好多没处发。
绣春指着月季问李瓶儿:“六娘,要不要现在戴一朵?”
李瓶儿取了那朵红色的月季在手里,走到铜镜前,在头上比划了一下,顿时笑起来:“好大一朵,半个头都遮没了。”又走回桌边,坐下把玩着月季,“先养着吧。老爷也真是的,送花也不知道送三朵,后院三个女人,怎么分?算了,先养着,等老爷回来了再。”
绣春拿盆盛了点水,心翼翼地把两朵花放在里面养着,等着老爷回来和六娘共赏。
*
周府的客人终于散尽,周守备气呼呼地回到后院,冲孙二娘大发脾气:“西门府的那个丫头,就是秋桂,是怎么回事?”
孙二娘一脸讶然,亲手捧了杯茶给他,轻声问:“老爷,怎么了?她前些天犯了错,我赶她到厨房烧火去了。”
周守备重重地将茶杯放到桌面上:“那她今日怎么跑到前院伺候了?害我在大官人面前出了好大的丑。她抱着大官人的腿,要跟他回府呢!”
“呸!”孙二娘气极了,恨声骂起来,“她一个卖身进来的奴才秧子,真当自己是大姐?还轮得到她挑挑拣拣?我周府哪点不好了?”
“罢了罢了,也不用和她置气。”周守备见她生了气,反倒掉头劝她,“一个下人而已,卖出去就是了。下回再买人,可得问仔细了。我听大官人话里的意思,她在西门府时和先前那个女婿不清不楚。这样的品行,怎么能进我府里?”
孙二娘恍然大悟:“难怪会被人家卖出来呢!我看她平时骚发发的模样,偏偏您又把她安排在我屋里伺候。只要您一来,她就挨手抢脚地挤上来伺候。等您一走,我就使唤不动她了。”
周守备更加嫌弃:“卖了卖了。卖远些,离清河县远远的。”
周守备交待完事情,回了前院,想起今天的不愉快,便使厮将书房几盆完好的月季悉数送到西门府去。
孙二娘等老爷走了,一面使人去街上叫媒婆,一面派了两个粗壮的婆子把春梅押过来。
春梅下午被厮强行送回后院的下人房,倒锁着屋,不许她出来惹事。
她哭了整整一下午,万念俱灰,哀叹自己的命真苦。
此时,春梅妆容不整,发髻散乱,她跪在孙二娘面前,深深垂着头,不语不动。
孙二娘冷冷道:“抬起头来!”
秋葵见春梅不听话,一把扯住她的头发,硬把她的头抬起来,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二娘叫你呢,你聋了?”
孙二娘见了她的模样,立刻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天香国色呢,烧了一个月的灶火,瞧着和普通丫头也没多大的区别嘛!”
她绕着春梅来回走了几圈,然后坐到椅子上,看着自己染得红艳艳的豆蔻指甲,语气冰凉:“你既然不稀罕我们府,罢了,我这就满足你,卖你出去。”
话音刚落,春梅呆愣无神的双眼重新有了光彩,满满的全是恨意,她怒目看向上首衣着华贵、满头珠钗的孙二娘。
“看什么看!”孙二娘恶狠狠地瞪回去,“把你那套歪心思给我收起来,这可不是西门府!呵呵,我倒忘了,”她忽地轻笑出声,“西门大官人也不见得稀罕你,他嫌你脏呢!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和女婿私通,啧啧!”
秋葵嫌弃厌恶地看着春梅,跟着讥笑起来,与孙二娘的笑声一唱一合,像两把粗毛绳,将春梅捆得血流不畅,差点要晕过去。
春梅气得牙齿咯咯响,浑身冰凉。
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就是被金莲引|诱,勾搭上陈姐夫,害得她底气不足。若不然,她还能挺直了胸膛站在西门庆面前。
哪里像现在这样,如同阶下囚,任人随意羞辱嘲讽。
正在这时,门外的丫头走来禀报,媒婆来了。
孙二娘停住笑声:“叫进来吧。”
媒婆进来,先给孙二娘磕头问安。
孙二娘指着春梅,对媒婆:“就是这个丫头,随你卖多少钱,我不管你。只有一条,给我卖得远远的。”
媒婆嘴角含笑,上上下下地量春梅一番,见她虽然披头散发,仍然能看出容貌不俗,必定能卖个好价钱。她谄媚地对孙二娘笑着:“奶奶放心,我欺谁也不敢欺您啊!一定卖得远远的,再不让您忧心。”
“领下去吧。”孙二娘挥挥手,不耐烦春梅在自己跟前碍眼。
媒婆力气大,一把将春梅从地上拖起来,由丫头领路,往春梅屋里去收拾东西。
虽然春梅在周府没得什么赏,但之前西门庆放她出府时,让她把全部的衣服首饰都带走,所以她自己也存了一些好货,足足有一个包裹那么多。
春梅咬着牙,重新起精神,出了东家还有西家,她不信她就混不出个人样来!
她从床板下面取了包裹就要跟着媒婆出去,秋葵赶来了,一把抢了她的包裹,恶声恶气地:“奶奶了,不许你带东西出去。”
春梅伸手去抢,大声嚷道:“这是我自己带进府的。”
秋葵哪能轻易让她抢了,狠狠推了她一把,嘴里骂起来:“一个卖身的奴才,什么私房?你的命还是奶奶的呢!奶奶心慈,没扒光你的衣服,让你光着身子出去就算好的了!”完又冲媒婆大吼,“还不快拉了她下去?”
媒婆不敢多耽搁,死死拖着春梅走了。
秋葵得意地笑了一声,拿着包裹回去复命。
媒婆不敢欺瞒周守备府,过了两日,找了一个远方客人,把春梅卖给他带走。
从此,春梅不知所踪。
*
西门庆骑着大白马,吴月娘坐着轿子,两人同回西门府。
在府门前下了马,西门庆大步朝里走,想先去书房换身衣服。吴月娘的轿一直抬到大门内才停下。
月娘赶紧出了轿子,拦住西门庆,笑吟吟地:“老爷,不如去上房坐坐?”
吴月娘最近表现得可圈可点,再怎么也是自己的正妻,西门庆也有心给她一二分面子,便道:“你先去,我换了衣服再来。”
吴月娘走近一步,柔声再劝:“老爷去上房换吧?上房里还放着好些老爷的衣服呢!”
西门庆不好再,只得跟着她去了上房。
孟玉楼听了丫头鸾的传话,知晓老爷和大姐姐已经回府。
她下午没去李瓶儿那边,在屋里忙着洗澡,剪指甲,染指甲,挑衣裙首饰,足足折腾了一下午。
六娘正是日子,她的机会来了,此时不扮更待何时?
她整整衣裙,站起身,看着一旁的兰香:“走吧,我们去上房给老爷请安。”
绣秋从院外跑进来,对歪在榻上看着绣春做袍子的李瓶儿道:“六娘,我刚去厨房提热水,听老爷和大娘回来了,厨房的人正忙着准备晚饭呢!”
绣春停下针线:“六娘,我们要不要去上房走走?”
李瓶儿揉了揉自己的腹,仍然有些隐痛,下午她还撑着给袍角锁了两道边呢!
她身体不舒服,不乐意再换衣服走动,况且这只是西门府,又不是深宫豪门,没那个规矩一定要定点定时的请安。再,早那会儿她就没去上房,想来月娘也晓得她来了月事,应该不会怪她的。
于是,吩咐绣春:“你去上房一趟,替我向他俩请安,就我不舒服躺在床上呢,明日再去看望大姐姐,让她莫怪。”
绣春没有应声,捏着绣花针看向李瓶儿,低声请求:“要不让绣秋去吧?反正她最爱四处跑的。”她实在是怕极了老爷,若没有六娘在身边,她能吓得话都不利索。
“瞧你这胆儿!我去就我去。”绣秋笑话她,然后转身去了上房。
绣春松了一口气,捏着手上的锦袍,问李瓶儿:“六娘,你看我这样绣可好看?要不要再加点什么?”
她手上拿的是水绿色的锦袍,刚在领口用银线绣完一道云纹。
李瓶儿接过来摊开看了看:“这颜色……配上些黄线绣缠枝纹,只绣领口和袖角处,应该好看吧?”
绣春点头:“好看!我去拿线。”
绣春走到后间翻箱子,半晌寻出一大团金线。
她捧着给李瓶儿看:“就用这个金线吧,绣上一定好看。”
李瓶儿自己的东西太多,她只粗略地看了看大件,像这类东西还没细瞧过。
她伸手摸了摸,细细一捻,顿时感慨无限:“这是真金啊!”她总算知道织金纻丝是什么东西了。
她摇摇头:“这个太贵重了,就用黄线代替。”
绣春愣了愣:“做给老爷的怎能用黄丝?用金线才好看呢,在太阳底下都闪光的。上回三娘做给老爷的鞋,上面就用的金线。”
李瓶儿不舍地摸着金线团:“这东西很贵吧?”
绣春立刻摇头:“对普通人家来是挺贵的,对您来,不算个事儿,箱子里还有呢。”
李瓶儿只好忍痛答应:“那就用它吧。你慢慢绣,我去躺一躺。”
上房里,吴月娘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连声喊玉给老爷拿衣服,又喊玉箫上好茶,再去厨房看看晚饭备好没有。
月娘亲手替西门庆更了衣,两人刚坐到厅里喝茶,扮得清爽喜人的孟玉楼身姿娉婷,摇摆着绣花素色长裙走进来。
她先朝上行了礼,月娘让玉扶她起来,相对坐下。
孟玉楼笑问:“大姐姐,今日周府可热闹?”
月娘乐呵呵地回答:“热闹极了,蓝氏也在。”
西门庆端着茶盏喝茶,并不加入她们的话题,等了一会儿不见李瓶儿过来,正想出声问,绣秋走了进来。
绣秋跪在地上磕了头:“六娘不舒服,在床上躺着,不能过来。让我替她请安,还明日再来看望大娘。”
“哎呀,快起来。”月娘连忙喊,“她好些了没有?有没有熬红糖水给她喝?”
绣秋:“喝了好几回。”
西门庆一听就坐不住,想去看看李瓶儿,谁知刚站起身,就被身旁的吴月娘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苦劝:“老爷,就要用晚饭了。六娘那里您不用担心,女人都是这样的,过了头几天就好了。这时候正该让她多歇歇,我们不要去搅她。”
孟玉楼赶紧附合:“大姐姐的是。我一到了那日子,就不想见人,只想懒在床上不动弹。”
西门庆一听,得好有道理。自己现在过去,她还得张罗着伺候自己。不如等用了晚饭,再去看望也不迟。
他便坐了下来。
吴月娘看着绣秋:“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伺候六娘,让她多喝些热水。”
绣秋应了,转身退下。
这时,厨房的晚饭已备好,厨娘抬着饭桌走进来,月娘问西门庆:“老爷,再喝点酒?”
西门庆正要摇头,月娘又:“我们今日虽在周府喝了酒,三娘留在府里却是一口也没喝上。”
西门庆只好点头:“让她们上一坛荷花酒。”
饭桌上推杯换盏,吴月娘和孟玉楼交替劝西门庆饮酒。
西门庆在周府喝了一天,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不乐意再喝下去。在两个女人的苦劝下,他连饮几大杯之后,放下酒杯:“我够了,你们自己喝吧。”
两人顿时不敢再劝。
用完饭,丫头上了茶漱口。
西门庆草草喝了半盏,起身想走,月娘拦住他,温言相劝:“老爷今晚不如去三娘屋里歇吧?六娘不舒服,就让她自在歇一日。”
西门庆看一眼孟玉楼,对方正渴望地看着他。
他又看向吴月娘,板着脸,冷冷地:“你当我是什么人?她不舒服我还能强迫她?”然后甩着袖子大步走了。
吴月娘吓得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
孟玉楼心里凄苦,到了此时,她终于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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