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六年八月，西肃铁骑进犯北安边陲。年轻的狼王，北安国主项元琦亲领二十万大军顺水路突进，直取西肃王庭。另遣镇北大将军裴景斯率八万精锐开往边关，收复失地。

    八月十一日，大风，嘉炀城下。

    裴景斯长戟所指，雪色浪潮终于从漆黑的围墙中冲出一道缺口，却也抛下了数以万计的尸身。

    仅有两万北安将士得以顺利突围。放眼望去，城下到处是染满了鲜血黄沙的黑底白狼旗和金底黑虎旗，每一面旗帜下都是黑白相藉的士兵的尸体。

    北安将士集结在裴景斯的身后，重新编队向着北方撤离，欲与国境中部赶来的十万援军汇合。

    战场上，还有力气挥动战枪的北安士兵已经为数不多，然而西肃一方也并无余力再做出实质性的追击——

    他们原先驻扎在嘉炀城中的十万人马近乎全军覆没，后续赶来的，那用于围杀北安军队的七万人也仅剩了不到四万。

    常星汉立马于裴景斯身旁，正转动着目光扫视队伍。忽然，他面色变了——

    “将军！没有看到孙培源……他那一队还没有撤出来！”

    “什么？”

    裴景斯也是一惊，猛地转头看向副将，“还没有撤出来？”

    他迅速扫过领队诸将，发现确实少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于是回头，遥遥望向了那重新被黑色骑兵包围的嘉炀城楼。

    此前，北安军以少胜多攻入了被敌军占领的嘉炀城，却不料西肃又调遣七万兵马至此，竟是全不在意后方空虚，算先将裴景斯这支军队尽数吞下的架势。

    投降自然不可能，于是将兵一心，决意背城一战，冒死突围——

    裴景斯率主力居前冲锋，将西肃三王子带领的七万骑兵撕出一道缺口，而常星汉和孙培源各自带领千人的部队在后方列阵，抵住城内大王子残部的追击。

    可即便是残部，西肃大王子手下也还剩了数万人，兵力差距如此悬殊，两支断后的部队皆是伤亡惨重。留在城中的孙培源，之前跟随主力一起撤出时被西肃三王子麾下骑兵所阻，现在已没有力量再次突围了。

    “将军！求求将军……再给我两千人吧！我能杀回去！我能把孙培源他们救出来！”想着对方被困在城中的原因，常星汉双目通红，眼底几乎带泪。

    “两千人？”裴景斯俊美异常的脸染满血污，发怒时恍若修罗，“再多十倍也没有用！救他出来？我看你是想去给他陪葬！”

    “将军！”常星汉仍旧哀恳似的望着主将，“求您！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去死！他本可以出来的！是因为我——”

    “知道是因为你？你却想要他的牺牲白费吗！”主将原本清越的声音此刻也彻底嘶哑，“常星汉！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

    常星汉甚少看见主将这般愤怒的模样。他双眼愈发血红，却终于低下头，不再出声。

    孙培源，和他一样，是早在裴景斯还未成为飞羽将军，仅是骁骑将军麾下一个裨将的时候，便认识了裴景斯。

    孙培源出生于一个没落贵族，是家里不受宠的庶子，年少时帮家里经营茶货，虽经商有成却始终忘不了心中志向，于及冠后弃商从戎，正巧遇到了裴景斯所在军队招募兵士。

    而他常星汉少时乖戾桀骜，终日击筑弹琴飞鹰走狗，很不得父亲喜爱，终于成年之后被父亲逐出家门，无其它谋生本事，却想混口饭吃，遂萌生了从军的念头。

    不料他初入行伍，竟因为膂力过人被先王看重，分配到了裴景斯所在的军队。

    那时候，他与裴景斯还是平级。后来裴景斯屡立战功，有了独掌一方兵马的权力，他们便主动去到他麾下，随他征战四方至今。

    不知兽神怎样拨动凡人的命运，正巧将他们三个不被众人看好的家伙凑到了一起。孙培源跟他自不必，连裴景斯那时也仅仅是一个太傅幼子，面容秀美更胜女子倒也罢，却是自出生身体就远比常人瘦弱。

    裴景斯要当武将的时候，众人都在心里感到荒谬可笑，只不过看在帝君对他很有些宠爱的份上未曾明。

    而这些不被看好的人一起上了战场，却是建立了远超众人想象的卓著功勋——

    裴景斯不用再戴面具，他们也再不需要仗恃武力，仅凭手中权柄和辉煌的战绩，就足够让所有人再不敢对他们流露出丝毫鄙夷。

    此时他想着自己那可以托付生死的好朋友为了给他争取撤退的时机，马上就要被西肃那些比魔鬼还残忍的东西虐杀于城内，不禁生出来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攥碎了的疼痛——

    他什么也做不了啊…任凭他胸中痛恨再炽，手中枪锋再利！……他也无法灭掉西肃更甚于己方两倍的兵马。他只能颓然地带着被朋友以命换命换来的这条命，带着自己的残兵，跟随主将一起撤离……

    裴景斯看着满脸颓然的副将，忽然开口道：

    “你带着剩下的人走，我去。”

    “将军？”

    常星汉瞪大了眼睛：

    “将军您是要……不行！您身为一军主帅，怎可以身涉险——”

    裴景斯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话：

    “你和孙培源，都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而我既带你们走上了战场，也就有义务把你们好好地带回去。可这是我身为被追随者的义务，却不是你的。”

    他掉转马头：

    “若是你能活着回去，替我禀告王上，‘裴景斯此生不忘王上知遇之恩，可惜不能亲眼看到王上君临宇内，愿兽神永远眷顾北安，永远赐福于我们的王上。’”

    “将军不可！”常星汉带马前进几步，而后长枪一横，压在裴景斯的马头上。正欲再劝，余光却忽然看见城楼上多出了许多黑影。

    裴景斯也随他的目光抬头去看。却见一面残破的黑底白狼旗在城楼上缓缓升起——

    “那是…”

    是孙培源。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带着仅存的几十名士兵登上了洒满鲜血的城楼。

    他们升起了北安的战旗。

    嘉炀城西边的一座塔楼内，西肃三王子眯起了眼睛，冷冷笑了一声。

    “拿我的弓来！”他喝道。

    他身旁黑衣黑甲的将领立刻捧上一张错金银长弓，同时递过一壶箭。壶里有十二支羽箭，箭从箭羽到箭尖通体漆黑，长度比战场上通用的羽箭要多出将近一尺。

    三王子接过那华丽的长弓，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黑箭，然后搭箭上弦。

    这样特殊的箭，却好似并没有附带什么特殊的效果。羽箭以正常的速度飞出塔楼，直射城上之人的胸口。孙培源欲挥刀挡箭，可是受伤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逼近。

    忽然，一只手从旁伸出，将羽箭攥在了手中。

    “是他——”裴景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塔楼内的三王子却是蹙着眉眯起了双眼，好像在细看城上那突兀现身之人的面目。

    忽然他调转了目光，而后脱下黑色的大氅随手甩在地上。

    旁边黑衣黑甲的将领伸出手，想扯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行动，而三王子面容冷漠如石像，一抖手臂卸去了黑甲将领的拉扯，他拿起箭壶和长弓，鹰隼一样掠下了塔楼。

    他将箭壶挎在腰间，右手金银错长弓斜指地面，脚下竟好似御风，是全不逊色马匹的速度。他刻意绕开了围着嘉炀城的西肃军队，而是独自朝北安军撤退集结的地方冲去。

    黑衣黑甲的侍从塔里沁急匆匆地跑下塔楼，跳上一匹黑色战马，紧追三王子而去。

    三王子蓦地加快了速度。身形几次疾闪，片刻间，他距离裴景斯的军队已不足百丈。

    他从腰间壶中抽出两支黑箭，搭上弓弦，而后眯着眼瞄准了北安军中那一道雪色的身影。

    “三王子！”

    塔里沁追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喝道。

    三王子理也不理，依旧张着弓，然而并不发射，只是彻底闭上了眼睛。

    “三王子！”塔里沁急得要命，但仍旧不敢提高音量：

    “您一个人出来，若是将敌将射杀，敌军在悲愤之下必定会拼死反击！到时我们仅剩的这些人，如何护您周全！王子千金之躯，为何急于一时，要与这帮北安蛮子拼个鱼死网破——”

    就在塔里沁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三王子睁开了眼睛！

    只见他两只眼睛忽然爆发赫赫金光，诡异又有种慑人的明亮，而他手里的两支羽箭，瞬间竟好似化作两道漆黑的光芒，直射向裴景斯的后心——

    孙培源在城楼上，目光正好捕捉到两支箭的残影。他简直不可置信，这世间竟存在这样快的箭？那每一支已经不再是羽箭，那根本就是一线无可闪避的死亡！

    “将军！！”常星汉似有所感，他回头一看，却是目眦欲裂地大吼出声。

    他竭尽全力地扑向了他的主将。根本什么也来不及做，所以他只能以自己为盾，替他的主将挡下这必杀的箭矢。

    下一刻，变化徒生！常星汉摔在了地上，同时有一道乌金色的光芒闪过——

    一支漆黑的羽箭在空中被金戟斩作两段，另一支却直接贯穿了裴景斯的右肩，顿时血流如注。

    方才那一瞬，裴景斯先是推开了奋不顾身的副将，而后猛地挥戟断箭。箭来箭断只在瞬息之间，却成为见证之人毕生难忘的画面。

    “将军快走啊——”常星汉从地上起身，声音都颤抖了，“此等箭术……根本无人可挡！”

    裴景斯摇摇头，面上却并无惧色，“只怕是跑不过。”

    “那……便让属下来接下一箭！”

    常星汉爬上马背，而后他一夹马腹，挡在了主将的马前。

    三王子再次冷笑一声，却是从箭囊中一次抽出了三支箭。而后他蓦地睁眼，依旧是慑人的灿灿金芒。

    下一刻，三支箭矢呼啸而至，恍若三道漆黑的闪电——

    裴景斯刚要发力，然而右肩一阵剧痛，让他根本提不起手中长戟。方才那箭身挟裹着超乎想象的力道，竟是彻底粉碎了筋骨！他只能用左手猛地一掌击在常星汉马上，“躲开！”

    生死的瞬间，却有一支长刀从空中横射过来，强劲的力道将当先两支箭劈断。而后又射来一支与三王子手中一模一样的箭，将最后一箭也击飞。

    孙培源震惊地看着远处，而后恍如见鬼一般看着身旁的士兵。这才注意到对方脸色已经很是苍白，却也丝毫无损那宝石一样华美而炫目的容貌。

    起来…这人……不是刚才追着那个杀神一样拥有不可思议速度的西肃大王子去了吗？现在他在这里，那么那个大王子……

    三王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城楼的方向，而后双臂一张，错金银长弓再次拉满，五支黑楞楞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烁寒芒。却在这时，塔楼那边忽然响起了军士们惊恐的呼喊，声音被大风远远地送来，“三王子！三王子！大王子他——”

    三王子心中轰然一响，猛地回头——

    只见西肃大王子的尸体，已被一杆长枪，死死地钉在了塔楼最高的横梁上。

    【作者有话：啊啊啊敲代码敲到吐血orz……可能有虫，改天仔细捉捉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