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斯做了一个梦。

    梦里，裴景斯看见了一个的自己，正蹲在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地方。

    那的人，头发很短，身上穿着他未曾见过的衣裳，就一直蹲在那不停地哭，哭得那样伤心，整张脸几乎皱成了他自己都难以辨认的模样。

    他看着看着，久了，就觉得他的心也随着对方的哭声，逐渐泛起来一丝隐痛。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同样是很瘦的身影，从前方靠近了那个哭泣的他。

    他想看清那个人的脸。念头刚刚升起，瞬间便有一种奇异的失重感笼罩了他，而后视野中炸开刺目的亮光，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他发现他已经变成了那个的他自己。而之前那丝隐痛竟迅速扩大，瞬间便充斥了整个胸腔。这使他错觉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从心脏蓦地被剜去。

    “景斯，不要再哭了。”

    他听见声音便立刻仰头，发现那人整个都笼罩在淡而模糊的光晕中，依稀可见身形是比他高出一些。

    那个人伸手想将他拉起，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温暖的手心。但是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那是他很重要的人。

    他顺着对方的力道站起，而后就被对方轻轻抱进怀中。

    几乎与他同样稚嫩的胸膛，却意外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这一刻间的恍惚，他想起了现实中他的父亲，甚至……比起那个有好些孩子的裴太傅，他竟觉得这个怀抱，更加地让他依恋，仿佛遭遇了任何事，都可以在这个人的怀里找到依靠。

    倏而回神，裴景斯就觉得自己莫不是疯了——

    这么的身体，这么的手，显然只属于十几岁的孩子，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感受，真是太过荒谬……怎么，难道灵魂进入了一个孩子的身体，也就跟着变成了孩子的灵魂么？

    对方不知道裴景斯心中所想，只是拍着裴景斯的后背，安慰着他。可也只不过了几句，之后就再不话了，仅仅是沉默地抱着他。

    裴景斯想，这个人其实并不善言辞，能出这些话，已经是做了最大的努力。这想法来得毫无根据，只倏忽地在脑海中一闪。

    然而此刻他也不出话，既不知道该什么，也不想话——心中那股悲伤挥之不去，即便不知道原因为何，仍旧多多少少影响了他的心情。

    那个人忽然松开他，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床上稍等一会，而后就走出了那间奇怪的房子。

    再次从外面进来的时候，那个人手里捧了一只精巧的木盒。他这时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先是听见一声轻响，而后眼前忽然大亮。

    他仰脸看去，只见雪白闪耀的一颗圆球，光便是自这圆球中射下。

    “景斯，你看这个。”

    他移回目光，只见那人单膝跪在床边，面向着他，有些心地慢慢开了盒子。一瞬间仿佛有碧绿的光从盒子里流溢出来，映得那人莹白的手指上都有绿意。

    那是一对玉珏衬在漆黑的锦缎中，宛如两环凝结的水，好像遇热就会流淌开。

    “这是……”

    他被惊住了，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很的孩子，觉得这样漂亮的东西有着很强的吸引力。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枚玉珏。才看片刻，他忽然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只见珏中那满满一泓绿意竟是瞬间褪去，整枚珏其实是牛乳似的雪白，在光下莹然美丽得叫人惊叹。

    再凝神去瞧，珏中却是有很很的一点得近乎深蓝的颜色，他不由得转动着玉珏反复看，却看见了更叫他惊异的情景——

    玉珏中那抹蓝顿时好像有了生命，开始在珏中丝丝缕缕地四散流淌，逐渐地，竟是将整个珏染成了原本的碧绿。

    望着这近乎神异的东西，他忽然从心中泛上了一股强烈的熟悉。

    那人见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玉，似乎已全然忘记了哭泣，似乎是终于放松了一点。再开口时，裴景斯察觉对方的声音已不似最初那般僵硬。

    “景斯记得吗，这是母亲…之前最爱的玉饰，我们不是经常瞧见她随身带着？那景斯可还记得父亲的话吗……他曾经对我们，‘玉是有灵的，寄托着人的魂魄’。他还告诉我们，母亲常将这玉带在身边，就是在思念着她的父母。现在我们的母亲也不能再对我们话，陪我们玩了……可你把她最爱的玉带在身边，就是跟她的魂魄仍旧在一起。”

    “玉能寄托人的魂魄……我是听父亲这样过，可…这是真的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看见这玉的时候，就会觉得母亲她还在身边。”

    或许是真的很不擅长哄孩，那人的声音中再次带上了一点紧张，“景斯，这里有一对玉珏，我们一人拿一个，今后我们也一起陪着她，好不好？”

    他轻轻抚摩着玉珏，心中逐渐地漫上淡淡暖意，语气也轻快了点，“那好了，我们一人一块，我们以后也一起陪着她——”

    他下意识地喊出了一个称呼，“…哥哥……”

    心中轰然一响，蓦地有无数记忆片段在他脑海中飞闪——

    他觉得这两个字自己曾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喊过无数次，在醒时或者是在梦中。他看见有无数个他独自哭到睡着的夜里，朦朦胧胧再次醒来，床头却坐了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他知道是那个人，是那个他叫作“哥哥”的人。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隐含心疼和歉疚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再后来，那个人怎么了……

    眼前的场景忽然就变了，他在震耳的巨响中紧紧抓住那个人的手，可那个人的手上全是血，几乎要从他的手中滑出去。他听不见对方了什么，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哭声，只感觉有冰凉的泪水沿着脸疯狂地往下流。

    对方忽然用力一挣，那只带血的手瞬间从他掌心滑出，他拼命喊着对方，竭力地瞪大眼睛去看，却只看到充斥了整个视野的耀眼白光。

    他忽然觉得他再一次回到了之前极极的时候。对方的身形比起他来根本高大不了多少，却紧紧抓住他的手将他从沁凉的地面拉起，然后抱着他安慰他。

    现下他心里的痛楚比那次更甚……

    却再没有一个人会抓住他的手，抱着他安慰他了。

    他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人后来又努力地承担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份责任，那个人想要将他渴望的自由给他，那个人一直在为了真正的共同的自由冲杀在对抗异兽的战场……

    他晕了过去。

    意识里最后的画面，是他的渴望终于实现——

    他拉住了那个人的手，那只温暖的手。他们就在家门口那条熟悉的河边走着，漫步在一片温暖的光明之中，周围的一切都被光晕得不真实，唯一真实的只是哥哥牵着他的手。

    “湛湛春水…”

    “远目千里…”

    “魂兮归来——”

    裴景斯想到真实世界……不，他忽然觉得梦中的这个世界亦是真实……那么便是这一世β方火曰共氺林示区的父亲，裴太傅曾教他这句辞，昏迷前，他的确看见了哥哥再次回到他身边，可心底那模糊的感应同时在一瞬间清晰……他知道哥哥的魂魄其实已经永远地离开。

    他觉得一股浓重的甜腥味从心里一直涌了上来，从鼻腔和口中直喷了出去。剧痛席卷而来，裴景斯竟是从梦境中彻底清醒。

    “景斯！”

    裴景斯努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熟悉的俊秀的脸，“王…上……”

    他话已经很费劲，然而望着帝王那红透的眼眶，他还是竭力地着：“…臣有罪……竟劳王上如此……”

    “景斯，别了……”项元琦眼底几乎带泪，此刻躺在床上的，是自陪自己一起长大的人，是随他无数次领兵征战，同他一起下这万里河山的人……

    此刻河山宛然，本该同他一起分享这份辉煌的人，却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看着裴景斯逐渐失去光亮的眼睛，年轻的主君终于失控，他转向跪在地上的宫医，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诸位大人医术冠绝当世，难道就不能再为景斯想想办法？”

    众医官惶恐，无人敢应。

    裴景斯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局，意外地显得很平静。他的目光越过项元琦，看见了一双深红色的眼睛。

    陆晏贞再一次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去，而这一次却不再像上次触碰弟弟额头那般，只能看见画面，这次是真真正正地身处当场……心中情状着实难以描绘。同时他脑中闪过无数猜测，是不是因为随景斯到这个世界的珏受过术法的攻击？还是因为景斯本身的魂魄是被特殊的功法散？所以比起元琦来，景斯的魂魄更加不能维持稳定，才会导致他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要死去。

    “哥哥…”

    微弱的喊声响起，落在陆晏贞耳中，恍若雷声的轰鸣。

    他顾不得温柔，拨开了床边的帝王，拉起裴景斯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你…刚刚叫我什么？”

    裴景斯也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自己哥哥这般失态的模样，想起他在那个世界跟自己告别时都近乎平静，只把自己衬托得像个幼稚的孩子，这会儿竟有点想笑。心里却忽然暖暖地胀痛起来。

    他其实已经笑不出了，想抬手摸一摸哥哥的脸，也再没有力气做到。

    他只能竭力地回握住陆晏贞的手，像他曾经对他所作的那样，“哥哥…不要难过……你还记得你对我的吗？”

    陆晏贞这一次可以肯定，刚才所听见的并非是自己的幻觉。他俯身凑近自己的弟弟，声调罕见地有些不稳，“景斯……你想起来了……你……”

    裴景斯轻轻地眨了眨眼睛，过了两秒，又轻轻地眨动一下。

    这是他们很时候玩的一个卡牌游戏——父母尚在时，他们一家人经常坐在一起玩这个游戏，景斯老是输，一输就要哭。他一哭，两个大人却是抱着他笑，笑他输不起，他哪里懂这是父母在跟他闹着玩，只是哭得更厉害。

    陆晏贞那时候也只是十岁不到的孩，也不是很明白，只见自己父亲母亲越是笑，弟弟越是伤心，看着弟弟的眼泪，只觉得心疼极了。于是就在一次游戏结束后，悄悄与弟弟约好，以后用眨眼睛作为暗号——

    望着对方眨眼，一秒快速眨动两下，是代表否定，是不要出卡的意思。眨一下，望住对方两秒，再眨一下，是代表肯定，是可以出卡的意思。

    陆晏贞怔然地凝视了弟弟的眼睛。曾经的画面在脑海中连闪，两个时空的记忆…交错的，不交错的……二十年，竟是于此刻一瞬间望断。

    “…哥哥……这一世…我出生时………”裴景斯只觉眼前渐渐地看不清了，像是梦中的那团白光扩散到了现实，“…手里握了一块碎玉…与母亲那个……就像是同一块做的……就挂在我的脖子上……”

    陆晏贞心中一震，“碎玉？”

    “是……”

    裴景斯此刻忽然很后悔。

    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哥哥，他想他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一个只能依靠哥哥保护的孩，他还想他已经知道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真正实现他的愿望，都是因为哥哥深爱着他…只是他明白的太晚，太晚太晚……他想跟哥哥对不起。

    但他已经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想在最后，尽可能让哥哥不要为他的死而难过，“…玉……能寄托人的魂魄……哥哥拿着它…就像我在身边——”

    陆晏贞正要话，却发觉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突然松开了。

    而年轻的帝王站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见景斯苍白的脸颊上，忽然多了一点闪动的水光。

    【作者有话：太感谢你们了，你们每一位都是天使。作者其实在生活中真的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就不太多废话了。今后，作者会更努力地写书，更努力地爱每一个人物，更认真地对待他们，哪怕是配角，哪怕出场很少很少。再次感谢你们的支持。鞠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