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梦境2
“燕王都被贬到苦寒边境去了, 你怎的还留在上都享福呢?”
“你阿耶怕不是不要你了吧……”
“早就听闻燕世子模样生得俊,比姑娘还好看,如今一见, 果真不假……”
“怕不是涂脂抹粉了吧,怎生得这样白?”
“哈哈哈哈不定是个女娃呢,不若脱了裤子瞧瞧?”
“……”
好些个世家公子哥儿围拢在一团, 讥讽取笑着年岁稍的褚衣少年,即使年幼, 却已显露丑恶嘴脸。
在场站得稍远些的俩人, 正是当今陛下之子, 三皇子宋祁与四皇子宋临, 俩人一副看戏的姿态, 眼看着旁人欺辱堂弟,却袖手旁观。
毕竟成王败寇, 燕王争储失败,如今处境很是艰难, 而这个曾经备受皇爷爷宠爱看重的堂弟,失去庇护, 倒是谁人都能上去踩一脚了。
欺负人的那些世家公子哥儿, 左不过是见风使舵,讨好两位皇子罢了。
有人起哄, “姚三郎,你倒是去啊,怕了?”
“就是, 快扒了他裤子瞧瞧, 到底是不是男娃……”
一群人哄哄闹闹的, 见两位皇子未曾制止, 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国舅家的嫡子姚响,就是个胖墩,这会儿被人一激,一撸袖子要去扯褚衣少年的衣袍。
“我才不怕,我阿耶了,如今陛下都不待见什么燕世子,留在京中不过是为质,有什么不敢得罪的……”
见姚响动手,周围人更是笑闹起哄。
褚衣少年才八岁光景,在这群少年中略显单薄,被人逼得步步后退,腰间系的一块玉佩被扯掉,摔裂在地,他倔强的抿着唇,手里抓着一块石头藏在身后,若那人再靠近,怕是额头要见血。
安知虞眼下尚未入学,前两年安则甫征战在外,立下赫赫战功,又因从龙有功,才受封异姓王,她也是第二回入宫参宴,并不识得这些人,但瞧着衣饰华贵,且能参宴,必然也是非富即贵的出生了。
公卿世家的孩子大多早慧,尤其是常与各路权贵交道,稍有不慎,得罪了人,怕是会连累全族。
但她见不得这些人以多欺少,实在看不过去,忙上前两步断,“住手!”
那群少年闻声回头,语气不善,“谁敢多管闲事?”
安知虞在府中也一向是受尽宠爱,加之孩童心性,早将大人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即使这群少年各个非富即贵又如何,她如今可是郡主,倒也不怕他们。
安知虞不识得这些人,但显然有人是认识她的。
马上有人声道,“这是雍宁王府的郡主,我阿耶眼下雍宁王很受陛下器重,可千万不能得罪……”
姚响肉乎乎的手叉在腰上,很是不屑,“雍宁王?我阿耶可是国舅爷,还怕一个丫头骗子不成?”
安知虞听得他自报家门,大约响起这人是谁了,却也不怕,反而大胆的朝他们走过去,挡在褚衣少年跟前。
“你要敢欺负人,我就告诉你皇后姑姑去,皇后可是最喜欢听话懂事的孩子,要是晓得你们在宫宴上闹事,定不会轻饶了去。”
姚响才不怕,他父亲可是国舅爷,皇后可是他亲姑姑,怎么会罚他呢?但眼前这丫头到底是雍宁王府家的,还是不要惹她得好,“喂,这没你的事,赶紧走开!”
“路见不平,本郡主当然要拔刀相助。”安家世代名将,虎父无犬子,她自然也不似那些闺秀们娴静斯文,胆子大得很,况且眼下刚得了皇帝和皇后的夸奖,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觉得她乖巧伶俐,好还是看在雍宁王面上才夸的,但反正是得了赞赏的,那自然气焰要比旁人高些。
“你、你……”见她非要管闲事,姚响一时没辙,只得搬出皇子来,“三皇子四皇子都没话呢,哪有你话的份儿!”
安知虞眼珠滴溜一转,立马道,“噢,皇子在此你还敢这般放肆,当着两位殿下的面都敢欺负人,这下二位皇子也可作证了,咱们现在就去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分。”
她身后的褚衣少年显然不是下人,不管是哪家的儿郎,这事要闹大了,大家也只会国舅爷教子无方,她才不怕闹到御前呢。
宋祁和宋临本是算看戏,他们虽没参与,但也没制止,若真闹大了,只怕要受人非议,到底要年长几岁,心思也比姚响几人深许多。
况且姚皇后不是他们生母,待他们甚是严苛。
宋祁只得皱眉道,“顽笑闹也要适可而止,别伤了和气。”
罢转身就走,戏看完了,还杵这作甚么?宋临自然随行,本来想着有三哥宋祁在,若闹出了事,他还能推卸责任,这会儿宋祁都走了,他自然不会再留。
两位皇子前后脚离去,原本狗仗人势的几人就慌了神,要真闹到御前,回家指定要被老爹一顿揍。
想到这,剩下的人跑得更快,姚响是个随波逐流的性子,见别人跑,他自然也跑。
很快围拢在此处的人散去,安知虞这才回身去看,“你没事吧?”
她忘性大,早已不记得幼时碎玉瓶一事,自然也不认得眼前长大的少年。
但褚衣少年却记得她。
当年她不过是将军府的女儿,而他是皇爷爷最宠爱的皇孙,可如今,她被封了郡主,他却成了不受待见的质子。
宋惊唐垂眸,丢开手中的石块,转身在池畔的大石头上坐下,闷闷道,“没事。”
安知虞偏了偏脑袋,这人……不道谢就算了,态度还如此冷漠。
很好,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拿着装满萤火虫的网兜,她提着裙摆在少年身边坐下,问他,“你不开心呀?”
宋惊唐没话,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一个,只是怔怔看着水里的影子。
好半晌,在安知虞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刚站起身时,少年开口了。
“今日是娘亲生辰,可是我却见不到她。”
安知虞闻言愣了愣,复又坐回,支着脑袋,“见不到?你娘亲去哪儿了?”
宋惊唐依旧垂着眸子,淡淡道,“去了很远的地方。”
距离上都数十千里之外的云州,他彼时还不知千里究竟有多远,只知疆图上,标着云州的红圈,在最上方靠边缘的一角。
安知虞顿了顿,很久才,“我娘亲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将网兜放在身旁,胳膊撑在膝头,双手托腮,喃喃道,“我娘亲也不在了。”
阿耶和兄长都,娘亲是随观世音菩萨云游施善去了,其实她晓得,他们不过是在哄她高兴罢了。
娘亲死了,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大约是有那么一丝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安知虞想了想,从手腕上取下一串石榴石编织的手串,“先前我看你的玉佩碎了,这个手串送你吧,别不开心了。”
她每每不高兴或者闹脾气时,阿耶和娘亲还有兄长,都会搜罗些玩意儿哄她高兴,收到礼物,总归是能让人开心的吧。
身旁的姑娘忽然凑过来,硬要将一串石榴石的手串给他系在腕上,那手串并不怎么精致,约莫是姑娘自己刚学着编织的。
那红艳艳的石头像极了熟透的石榴子,衬得肌肤更为白皙。
身旁网兜不知何时松了,钻出来的流萤漫天飞舞,周遭似繁星点缀。
星星点点的光渐渐消散,画面渐渐模糊,梦境将碎般,最后又幻化从高高的城楼上,坠下的羽裳……
城墙下,雪白羽裳下淌出大片的鲜血。
安知虞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心口一阵窒息的绞痛。
然而,那个持弓拉弦的人却是慌了,从城楼跑下来时,眼底尽是慌乱神色,这让安知虞很是新奇。
看着宋惊唐颤抖着手,将倒在血泊中的她搂入怀中,随后,让安知虞不敢置信的是,他哭了……
当那滴泪顺着清隽脸庞滑落时,她惊楞在原处。
还是头一回看见宋惊唐哭。
这是真的吗?还是梦境?
安知虞昏迷在雪地里,秀眉紧蹙,陷于梦境中挣脱不得。
她好似轻盈的飘在空中,周遭漆黑,不知身在何处,直至一盏盏烛火次第点燃,她看见一处华丽又空寂的宫室。
熟悉的布置,是鸾台。
殿中置放着一副白玉棺,较于寻常棺椁宽上许多,尚未封棺,她忍不住好奇往里看去,却是心头一惊。
躺在白玉棺中的人,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外衫是大红织金凤凰纹,深青卷云三翟衣极尽繁复,额上翠博山,金龙翊以二珠翠凤,皆口衔明珠,是皇后大婚规制的凤冠。
乌发朱唇,玉棺中的人虽无生气,却浓丽似画,美得惊艳。
她飘在空中什么都触碰不得,视线看向殿外,夜色下的鸾台,灯火摇曳,空荡寂寥。
宫人不知何处去了,只余一道人影凭栏眺望。
那是率燕军铁骑踏破上都城,以雷霆手段除去昔日仇敌后,已被称为暴君的宋惊唐。
上都城不复繁盛,变得破败苍凉,唯宫宇城墙依旧巍峨。他一袭玄黑轻甲,站在数丈高的鸾台之上,孤傲的背脊笔直挺拔,俯瞰着陷入黑暗中的城池。
后来,他走进殿中,背靠玉棺,坐在台阶上,反复擦拭着一把卷了刃的刀。
旁边一壶酒,被他仰头灌尽,酒盏被砸落在墙角,他随之踏入玉棺中,静静在她身旁躺下。
牵着她的手,缓缓闭眼,随着毒性发作,嘴角有殷殷血迹……
安知虞愣愣看着,忽然有些想不明白。
不明白宋惊唐为何如此。
难道前世他千秋大业都不要,陪她殉葬了?
那岂不是让宋临白白捡了个便宜,承了大统?毕竟宋临是最后的皇室血脉了,宋惊唐一死,各方势力必然是拥护他。
她想不明白,宋惊唐为何放着好端端的皇帝不当,好不容易下的江山不要,却为她殉情。
这究竟是她臆想出来的梦境,还是当真梦见了前世?
等再度睁眼时,只觉眼前漆黑一片,浑身冷得发抖。
她这是怎么了?这是哪儿?
依稀记得,先前在山道上惊了马,自己一个不慎从崖坡滚落,好在冬日雪后,穿得也厚,除了额头遭受重撞,露在外头的肌肤被碎石子划了不少血痕,脸上手上都有。
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四肢冻得僵硬,实难受控制,稍稍一动,额头与脚踝都一阵剧痛。
眼下周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还浑身无力,伤口又痛,她只晓得自己尚在野外崖底,若就这样躺着,怕是要被大雪给埋在此处。
这刻如何是好?
黑暗中,人不由自主的就生出恐惧来。
难不成,这一世,便是如此草率的死去吗?
不行,她还不能死……
在雪地冻得久了,伤口又失血过多,人渐渐的愈发昏沉起来,可就在坚持不住快要晕过去时,她却远远的看见,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游荡。
是来寻她的吗?
安知虞努力想要发出声音,或弄出点响动让人发觉,毕竟这雪地辽阔,天黑时寻人更是不易。
可她发出的声音太过微弱,距离隔得远,实在难以让人听到。
火把的光又渐行渐远,安知虞心底绝望又毁恨,怎的如此大意,这下倒好,把自己的性命都赔了进去。
她缓缓阖上眼。
可没过一会儿,有脚步越来越近,忽地,火把照亮眼前。
久在黑暗里的双眼,有些不适,安知虞眯着眼,费力睁开,入眼的,便是满脸焦急的宋惊唐。
如今,是她的夫君。
她张了张口,气息微弱得不行,“你……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