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剑气怒啸,梅花簌簌飘落,堆了满地,宛如残雪。冬天的寒意未散,微暖的和风却迫不及待地吹来。
“拿起你的素面扇。”许清韵神色淡然,身上的剑意犹在,凛冽肃然。
沈飞云无声叹息,既然要于四月去漠北苍风城,自然做足准备,许清韵正是在磨练他的武功。
儿时日夜不歇地练功,自从学成之后,他沉溺于清闲逸豫之中,习武一道已荒废了好几年,如今要想抵达昔日巅峰时刻,还需再付出更多汗水。
沈飞云拾起被落的纸扇,面上淡淡,颇有几分他师父的风韵。
他凝望许清韵的时候,心中不断闪过念头,既然师父要磨练他,当日为何要离去,又去往何处?会否并未远去,知道他曾与苏浪幽会?
瞬间,他再没有思虑的时间,只好皱眉扬手,直面许清韵挥来的剑招。这一招应对得勉强,虽抵御了许清韵的全力一击,却被压着,完全处于下风。
“你的手太钝了!”许清韵脸上泛起薄怒,“究其原因,是你的心变钝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你知道我不会当真杀你,因此你的心、你的手都像是死了一般。可你若是不严阵以待,届时与莫无涯对上,岂能将他斩落!”
沈飞云怔忡片刻,回神道:“我一定要去杀莫无涯么?”
二十年来,许清韵头一回听到沈飞云出这句话,一听便知这是他的真心话,于是失望道:“你亲生父母为他所杀,你竟不思报仇雪恨?”
“我从未见过他们……”沈飞云抿了抿唇,“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走,我……”
他很想:这些仇恨都是你强加于我,若是没有这些,我岂非过得更加快活自在。
他张了张嘴,一面是想为自己争辩,一面又十分感念许清韵这些年来的教导,最终也没有出这句话来,只好微微一笑。
“你杀了莫无涯,此后想过什么日子,就可以过上什么日子。”许清韵注视着他,眸光深邃。
沈飞云于是保持着原有的微笑,颔首道:“徒儿知晓。”
许清韵素来满意沈飞云的天赋与听话,见他虽心有疑虑,却依旧听从自己的话,想到他身世可怜,十多年来过得刻苦,心中难得对他有些怜惜,因此多了几句。
“你的武功可谓登峰造极,一旦你认真对待,连我都未必能够取胜,更何况是莫无涯。只是你性格软弱多情,不在非生即死的绝境之中,难以对人痛下杀手。这一点,还望你以后务必改正。”
沈飞云紧攥纸扇,认真点头答应。
这个毛病从到大,许清韵不知过多少遍,也想方设法纠正,却不见多少成效。
这次再提及,她的态度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严厉,只是她也明白,本性难改,沈飞云答应得好,未必就当真能够克服。
许清韵本想再次出剑,思虑再三,收剑,语重心长道:“莫听风与你终归不是一路人……我深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心中再牵挂惦念,对方不是良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处去……”
沈飞云闻言,先是不解,听到一半才转过弯而来。
许清韵是过来人,正以自己的亲历来告诫他,不要再为莫听风费心思,与这种魔头来往。
原来许清韵疑心,因为莫无涯是莫听风之父,生怕他无法下狠手。
“我不会。”沈飞云言之凿凿,“我此生绝不与作恶多端的人来往,更遑论投诸情感。”
“那便好。”许清韵一字一顿,极郑重、极严肃。
完,她倏忽出剑,角度刁钻,毫不留情,但凡沈飞云应对不及时,便会伤到经脉。
至此,她已明白,不用对敌般狠厉的剑招,难以提起沈飞云的气势。
沈飞云收敛心神,全神贯注,不退反进,踏着“燕子三抄水”中的“骤雨转萍”,以许清韵也料想不到的路线,迅雷疾风般绕过长剑,来到对方肩旁。
再一挥手,算准了许清韵剑招已出,难以兜转,直接将纸扇削到她的右上臂。
凭借纸扇制敌,首先要近身,是故沈飞云的轻功当世无匹。他点踏腾挪间,能将稀疏平常的轻功使得奇巧万分,更别提传中的“燕子三抄水”。
许清韵足尖一点,向左而去,堪堪避开沈飞云的素面扇。转瞬之间,右臂处的衣衫被罡风撕裂,若不是内功护体,恐怕这条胳膊也要重伤。
“很好。”许清韵立定,长出一口气,“时时保持这样的招术,杀掉莫无涯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她再出一剑,却与沈飞云保持一定距离,无法让纸扇发挥最大的效用,而长剑却招招致命。
沈飞云不慌不忙,见招拆招,看似落于下风,浑身漏洞,实际却在诱敌深入,妄图抓住对方心急的片刻,扭转局势。
百招过后,沈飞云仍旧如此,见机行事,不骄不躁。
许清韵见时机成熟,改变剑招与风格,出手的招式再不像之前那般从容大气,反而诡谲奇异。
沈飞云忍不住皱起眉头,仔细分辨对方的剑招,因不熟悉,一开始难免被压着。
几十招过去,他逐渐找到许清韵的破绽所在,反守为攻,直接运起“践山海”,欺身而上,纸扇直朝对方脖颈而去。
半息之后,一绺半黑半百的长发缓缓飘落。
素面扇停在脖前半寸,罡风破开已显苍老的肌肤,留下一道并不明显的血痕。
许清韵伸手捞起自己的头发,一点没有担惊受怕,反而十足快意,笑道:“你如今才是真正学成,我的毕生绝学,已尽在你身。作为武人,我此生再无遗憾。”
沈飞云收起纸扇,惊讶于许清韵竟然没有躲开,如不是自己及时收手,恐怕真要伤及师父。
“师父你……”
“我知道你能停手。”许清韵低头看着手中的长发,缓缓解释,“到了最后一招,我能躲过,但莫无涯肯定无法躲过。我只望你在那一刻,手中的纸扇不要停下,就此取下莫无涯的首级。”
沈飞云道:“你刚才用的,是莫无涯的招术?”
难怪这般奇诡。
“不错。”许清韵答道,“他习武的天分有限,年轻时又急功近利,不愿稳扎稳,瞧不上经年累月修习,却见效慢的剑招。他搜集并改进了很多魔招,我刚才使的,是他常用的招术。”
沈飞云点头:“不难看穿。”
许清韵抿了抿唇,摇头道:“是很简单,只可怜他还以为这如何绝妙,自欺欺人罢了。”
但再简单的招术,要学得这样像,就算许清韵这样的绝世高手,也少不得了解至深,很是花费一番功夫。
沈飞云听完,忽然发觉,自家师父与莫无涯不可能毫无关联。
他不禁想起,之前苏浪假扮莫听风,与他共乘马车前往凌霄观时,同他过的一句话——“你不知他们三人是好友,那你是否知道,你师父就是我的生母呢?”
听苏浪的意思,许清韵、莫无涯、辛含雪三人,年轻时竟然是好友。更为荒诞的是,苏浪竟,莫听风竟然是许清韵和莫无涯之子。
想到这里,沈飞云直接开口:“师父,徒儿有一事想问清楚。”
“什么?”许清韵瞥了一眼,神色平静。
沈飞云顿了一下,问:“莫听风是你的孩子么?”
许清韵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怔在当场,等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厉声斥责:“你从哪听来的?简直胡八道!”
沈飞云深知师父秉性,她为人有一一,最不屑欺瞒哄骗。他见她如此反应,便知苏浪当日不过随口胡诌。
许清韵直接一剑鞘抽在沈飞云腰上,骂道:“滚吧!时间已差不多,你快些出发,莫要耽搁时间,延误约定。”
沈飞云摸了摸鼻子,并不避让,硬生生承了许清韵这一抽,讪讪道:“莫无涯真会按照约定,出现在别雪酒肆?”
此言一出,许清韵霎时陷入沉默之中,良久,声音沙哑:“我让他来,他就一定会来。”停顿片刻,开始催促,“马车已经备好,你立即就走,我想一个人静静。”
“师父保重……”沈飞云点点头,告别。他完,便要转身,可忽地想起一件事,于是立定,轻声问:“当夜你留下信笺后,有没有回到客栈。”
“没有。”许清韵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知道莫听风一定会回来,你们两人分手告别,我又何苦来听?”
沈飞云心中感动,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只好跟着许清韵长叹一声,笑了笑。
“还不快走!”许清韵提高声音,又轻轻抽了沈飞云一下,分明是在赶人。
“保重。”沈飞云沉声完,转身离去。
走到门外,他抬头看着门上的牌匾,上书“践雪山庄”四个大字,字字遒劲,俨然许清韵的手笔。
他再看向门内,只见许清韵坐在廊前的屋檐下,抬头望着梅花出神。
“走了没?”一道粗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沈飞云定了定神,转过身,笑道:“走了,让您老人家久等了。”
一架马车停在山门前,白马正喘着粗气,热气在冷天中凝成白雾。
御马的老人身着粗布短褐,拖着一双草鞋,在冬末这样扮,确实不寻常。
沈飞云钻入马车之中,点起暖炉,心中想的不是如何报仇雪恨,而是到了漠北,免不了饱受风沙,却碍于短水,估计好一段时间无法清洁。
等下山之后,他得好好洗一个热水澡。
想了许多,最后忍不住想到几个月前,苏浪与他同乘马车,对他百般调戏。
“当时还以为他是莫听风,心中厌恶至极。若早知他是苏浪,听他袒露内心,情真意切地表白,我定然……我……”
想到这里,沈飞云心中混乱不已,却情不自禁地露出笑颜。
“不知他如今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