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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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半时辰后,马车才走出萦纡屈曲的山路,沿着羊肠道使向新安镇。

    最东的酒馆外插了一面褪色的旗帜,上面的黑字经过风吹日晒,如今已是斑驳不清,每一个字都难以辨识。

    湖水老人拉住缰绳,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酒馆外。他将马车系在后面的草棚里,抻了抻腰活络筋骨,安逸道:“天色不早,暂且先在这破酒馆歇息一晚,我们明日启程前往苍风城。”

    “多谢。”沈飞云早就下马,跟在老人身后。

    “你跟许清韵二十载,学的就是这口头上的客套?”湖水老人虽嘴上调笑,语气却显而易见,略有不满。

    话间,两人掀开泛黄发黑,染着油污的帘布,一脚踏入店内。

    里面的喧闹,在外间吹着夜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进入店内后,更是直奔双耳,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店家好似心疼油钱,只承重的几根大柱上置了几盏油灯,孤零零地在那燃着,人多的两个角落也着了灯,偌大的房间略显昏暗。

    屋内各种荤腥的气味,以及烧刀子的火辣。

    人最多的地方,不停地传来“大”“”的吆喝声,众人围聚在一处赌牌,往牌桌上或多或少地掷钱。很快便是赢钱的欣悦,或是赔本的倒霉叹息声。

    这家酒馆只三个伙计,也是这里的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他们的孩子。

    老板娘懒洋洋地躺在楼梯旁的床铺里,眼皮一闭,耳朵用铺盖一捂,权当看不见、听不见外面的人物与声音。

    老板正在后厨烹煮。隔开后厨与内厅的白布,早已在几年前就变成了焦黄色,至今未清洁更换过。

    沈飞云不是头一次到这里,却每一次都要怀疑,这里是如何留住许多人,或许菜的确好吃,酒的确够辣。

    大郎端着盘子,从后厨快步走出,将五盘精致喷香的菜肴递到昏黄的角落。

    角落里一个白衣剑客正襟危坐,姿态优雅,拿起酒坛往碗里倒了一杯。他端起粗糙的瓷碗,自由一股出尘而缥缈的仙气,好似在把玩精致的酒杯一般。

    沈飞云走到昏暗的角落里,含笑问道:“我可以坐么?”

    剑客抬头瞥了一眼,饮一口烈酒,点头。等沈飞云坐在他对面,他才缓缓开口:“空桌不多,却也有三四方。”

    言外之意,为何偏偏要与我同坐。

    “其他桌上没有你。”沈飞云不紧不慢,毫不吝惜赞美之情。

    剑客原本看着冒热气的菜出神,听到这话,却怔怔地凝视沈飞云,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良久,他微微蹙眉,问:“你总是这样么?”

    沈飞云大为不解:“总是怎样?”

    “没什么……”剑客低头敛眸,又饮了一口烈酒,这次却不像之前那般秀气,而是直接喝空了大半个酒碗。

    “我请客。”沈飞云笑着,并不灰心丧气,虽是初见,却十分热络地套起近乎。

    “大可不必,”剑客却讥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早已付过酒菜钱。我不喜欢油嘴滑舌之辈,你识相点……”

    到这里,他停住,不再继续开口,毫无贬损人的自觉,淡然自若,和着烈酒,品尝方才端上来的五道佳肴。

    沈飞云无故被骂,却只当没有听见,继续问:“仁兄何处人士,是从玉门关外来,还是准备去往漠北?”

    “你话很多。”剑客掀起一个大碗,淋上热水,用白帕擦干抹净,倒了一碗烈酒,推到沈飞云面前。

    他冷漠道:“嘴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

    沈飞云发觉,此人话只半句,看起来冷淡,实际却并非如此。

    一开始不喜自己与他同桌,便还有其他地方还有空位,可是真当坐下,对方却也没有赶人。

    不喜欢他话,要他识相点,却到底没有强硬地命令他闭嘴,只是斟了一碗酒,毕竟喝酒的时候自然闭口不语。

    沈飞云端起酒碗,豪饮一大口,笑道:“好酒。”

    “哦?”剑客淡淡道,“好在哪里?”

    沈飞云笑叹:“好在够烈,好在是他们自家种植的红高粱,是在这破落、漏风的酒馆里,遇到你这样的人请我喝酒。”

    “好在众生芸芸。”剑客完,拿起盘子里的刀割下一块牛肉,用筷子夹起,细嚼慢咽。

    这名剑客在这酒店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只是他这般做法,却原来十分沉浸,觉得这里落魄的江湖人士竟别有趣味,否则又怎会“好在芸芸众生”这六个字?

    沈飞云又喝了半碗酒,笑道:“不知人坏在哪里,的确会觉得此刻很好。”

    “能坏到哪里去?”

    到这里,剑客才终于起了一些兴趣,语气升了半分,不再像之前那样意兴阑珊。

    沈飞云笑意不减,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话,用左手指指耳朵,示意他用心去听。

    “错了错了,我这把没有下注,你看我根本没有将银两放进‘大’的格子里。”

    “这次莫无涯死定了,听流岫城主和清韵剑先后连下战书,再过几个月这个大魔头就要一命呜呼。”

    “金钩赌坊已经开盘,莫无涯胜是赔率是五倍,流岫城主胜出的赔率是九成,清韵剑的赔率是七成。”

    “你买了谁赢?我去年赚了十五两钱,剩下的九两全都压了清韵剑。”

    “我五十两买流岫城主,十两买莫无涯。”

    沈飞云举碗,问:“你觉得这些话很有意思么?”

    “你有钱,自然觉得乏味。”剑客似笑非笑道。

    “愿闻其详?”

    “这就是人间百态,是芸芸众生,你若不去倾听这些大俗之语,反而期盼他们同你一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流于凡俗,才是真正无趣。”

    话间,剑客将一整块牛的后腿肉切开,拾起筷子,凌空点了点,示意沈飞云不要废话,直接陪他一起吃肉。

    沈飞云只好用牛肉来填满自己的嘴,没有空暇再开口话,只是将别人的话听得愈发清晰。

    湖水老人原本靠着过人的听力,在牌桌上捞了一大笔钱,听到别人议论许清韵,于是插嘴道:“我刚从金钩赌坊来,压了许清韵一千两。”

    他赢了不少钱,庄家心里窝火,语带讥讽:“你这大冬天里穿得破破烂烂,连件像样的棉袄都买不起,还能有一千两下注?我看你少在我们面前吹牛。”

    湖水老人压低眼睛,笑了笑,并不与他计较,摆手道:“我的家产都变卖了,这才凑够一千两,无论如何,许清韵的弟子都不可能会输……”

    沈飞云的筷子顿了一下,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

    他原还疑惑,这湖水老人不问世事多年,师父怎能请得这尊大佛出山,原来英雄也有难处,竟然孤注一掷,将筹码悉数压在他这你毛头子身上。

    剑客置若罔闻,只埋头夹菜。

    其他人听湖水老人为了这一场赌局,竟然变卖家产,顿时悚然动容,纷纷侧目而视,觉得他不可理喻。

    “豹子,又赢了。”湖水老人伸手,将桌上的银两兜入怀中。

    他想也不想道:“今夜一共赢了十两钱,这桌上总共八两,你还欠我二两。我有个规矩,在一个地方赌钱,赢钱不能超过十两,于是今日作罢。我明天就要启程前往苍风城,你在鸡鸣之前,将剩下的二两补给我。”

    这番话一出,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喃喃道:“赢钱不超过十两的规矩……莫非你是……”

    湖水老人将钱揣进兜里,手中拿着二两,扔进楼梯旁的床铺中,对老板娘道:“不用找了,我还是在老位置。”

    老板娘翻了个身,语气冷淡:“以后你别来了。”

    “不是我想来……”湖水老人停住上楼的脚步,忍不住扒在扶手上,“湘儿还好吗?我上次来,也没有瞧见着人影。”

    老板娘断道:“你女儿已经嫁去青州,她叫我悄声置办,不必通知你。是你自己来晚了。”

    湖水老人点点头,失落地上楼,脚步声很重,踢嗒作响。

    众人察言观色,很给面子岔开话题,大笑着八卦:“湖水老人倾尽家财买了清韵剑,看来十有八九是她胜出,难怪赔率最低。还好我聪明,压的正是清韵剑,没有迷了眼、看错人。”

    另一人搭话道:“我混迹江湖七八年,还是今年头一次听有清韵剑这个人,她前几个月,逼得圣火教公子因爱跳崖,如今又要去杀人家的父亲,太不厚道。”

    沈飞云猛地放下酒碗,冲了出去,拉起刚才话人的衣领,急忙问道:“你什么,圣火教公子怎么了?”

    “啊……”男人出招,见招术被一一化解,无法挣脱,于是只好讪笑,“这位大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如今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听清韵剑年轻时好像很厉害,隐退后收了一个叫沈飞云的徒弟……”

    “我知道许清韵有个徒弟,我问的是莫听风!”沈飞云脸上泛起薄怒,不知究竟在为谁生气。

    男人板起面孔解释:“对,就是这个沈飞云,被莫听风强取豪夺,日夜奸^淫,从深秋到寒冬,数月不止。那清韵剑只有这一个宝贝徒弟,将人当做丈夫养大。莫听风这番行为,简直给了清韵剑狠狠一巴掌。

    “这个老女人哪里能够忍受,于是追杀上门,终于在半个月前找到莫听风。可是那沈飞云被找到的时候,左思右想,陪着满脸褶皱的巫婆,还不如陪着年轻狠毒的魔头,竟不愿跟随清韵剑离去。”

    许清韵虽然衰老,却愈见风致,且用心教养沈飞云,从不藏私。这样一个貌美无私、大义凛然的师父,到了搬弄是否的男人嘴里,竟然成了圈养丈夫的老丑巫婆。

    沈飞云听得七窍生烟,牙关紧咬,恨不能当场叫这个男人再不出话来。

    男人浑然不觉惹怒沈飞云,津津有味道:“老巫婆当然忍不了,于是仗着自己多吃了几十年饭,武功高一点,就逼着魔头做选择。她:‘你和我徒弟只能活一个,你要自己跳崖,还是我帮你把沈飞云扔出去,免得你为难。’”

    沈飞云怒极反笑,不住摇头。

    这些浑话竟然编得似模似样,男人模仿许清韵时,竟然还掐尖喉咙,活像宫里的太监。这或许就是男人的嘴脸,最擅长编排女人,以假乱真,充当历史。

    沈飞云松开手,冷冷问:“所以一代魔头莫听风,竟然为了个以色侍人的沈飞云,跳崖自尽了?”

    “可不是嘛。”男人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他看清形势,反正他横竖一个死字,要是跳崖自尽,不定还能让自己的爱郎活命……”

    “我竟不知,自己还有如此魅力。”沈飞云当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完,他转过头,问角落里的剑客:“你是谁?我们可否认识一下。”

    剑客抬头,缓缓道:“我姓祁,名郁文,流岫城主的首徒。”

    “我的名号想来你已经听了。我姓沈,名飞云,许清韵惟一的弟子。”

    沈飞云走了过去,施施然坐回,笑道:“看来我们此行目的一致,都是承师命行事,去杀圣火教教主莫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