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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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无涯用剑挑起苏浪的下巴,叹息道:“只可惜你生前用了祁郁文的样貌,如今就连死,也要顶着这幅样子,不知你死后,沈飞云能有几分伤心?”

    苏浪不为所动,这般紧急的时刻,他依旧泰然处之,好似坐在中庭,月下赏花一般淡定。

    他心中惟有一个念头。

    ——你才要去死。

    我还如此年轻,也没有犯下该死的错事,手上更没有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凭何要死?

    因沈飞云而波动的心神,瞬间收归,脑海中仅剩的念头也都是如何反杀。

    “我怀中有药水,你开瓶子,将药水浇在我面上,即可揭下我脸上的人|皮|面具。”苏浪思虑道。

    但他带上这面具还不足两个月,即便滴上药水,也无法摘取面具。

    他停顿一下,继续开口。

    “你得不错,我不愿死后还顶着师兄的样貌,我要叫沈飞云回来后看到,死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苏浪,好叫他心里难受,日后时时刻刻不能忘怀,心心念念着我。”

    “我做什么要听你的话?”莫无涯显露残忍的笑意,“你是没听懂我的言外之意。你顶着听风的样子招摇撞骗,贻误我找到他尸首的时机;如今,我也要你品尝相同的滋味,你死后却不为人知,你的情人在岁月里将你遗忘。”

    苏浪不得不承认,沈飞云移情别恋这个可能,的确能扰乱他的心神,只是这种时刻,他必须压下心中的异样,不停思索。

    还不待他出下一句话,九节鞭的罡风呼啸而来,接着便是玄铁落下,招式凌厉狠辣,在苏浪身上激起剧烈而绵长的痛楚。

    苏浪眼睛也没有眨动一下,硬生生抗下令人痛不欲生的一鞭。

    “你想装作一块硬骨头?”莫无涯收起鞭子,居高临下,语气中尽是傲慢与轻蔑。

    苏浪这样能忍一时的人,他见得太多,而一直能忍下去的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苏浪缓缓摇头,崖山桑丝网绞得紧,因此幅度不大,动作看起来很是僵硬。此种情形下,他却十分认真严肃。

    “我不必装。”

    他本就是一块硬骨头。

    “很好。”莫无涯笑出声来,饶有趣味,审视脚下白衣上沾染黄尘的剑客。

    半晌,他满意道:“你若是在开头呼痛,我折磨你的兴致就要少上一大半。三十年来,我最喜欢自诩硬骨头的贱人,折磨到最后,你们的尊严清高悉数破裂,低头的瞬间,这才是最美的姿态。”

    莫无涯完,墨色的脸亦不能掩盖他的兴奋之情。

    随着动作,剑尖破开苏浪的胸膛,徐徐刺入他的肺叶之中,却不伤及根本,只为叫他吃痛,在表面轻轻搅动一下,很快抽离。

    “怎么,舒服么?”莫无涯冷冷一笑,呕出大口鲜血,随意擦拭一把,“听风走得没有痛苦,我会对你感激涕零?我恨不能扒了你的皮,片了你的肉……”

    苏浪见他不过是强弩之末,愈发冷静下来,平静道:“彼此彼此。”

    话呼吸之时,胸腔略微起伏,辛辣的痛楚便从肺叶传来,直奔顶端,在他脑海中肆意叫嚣。

    “你个贱人!”

    莫无涯被激怒,鞭子与长剑连番招呼。

    苏浪被点了穴道,无法施展内力,彻底暴露在对方的怒火中,被得不停滚动,却从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这受戮却不减傲慢的姿态,叫莫无涯恨得咬牙切齿。

    很快,苏浪浑身上下伤痕密布,自顾不暇之际,他却嘶哑道:“你要我来,是准备杀我……但你与许……许清韵二人,又准备让……沈飞云做些什么……”

    他的肺叶受损,每一句话,喉口处的腥甜就加剧一分。

    莫无涯看他进气少、出气多,于是笑道:“自然是让沈飞云做事,带领圣火教教徒迁往昔日大燕国所在。”

    苏浪闻言,猛地一震,脑海中一片空白,好久才回过神来。

    他不禁忆起莫无涯之前的痛骂。

    ——你们的皇帝穷兵黩武,两朝之间先后灭了大燕、匈奴。

    先帝灭了大燕,如今的皇帝灭了简亦尘母妃所在的匈奴,又曾派沈照围剿大燕残党。

    看来莫无涯的师门出自燕国,创建圣火教图谋复国。

    难怪圣火教的人残虐无仁,是因为他们对于教众而言是异族,是仇人。

    苏浪双拳紧攥,忽地高声问道:“沈飞云也是燕国人?”

    话音刚落,殷红的鲜血自嘴角渗出,而后汩汩流下,不可抑止。

    “不是,”莫无涯微微摇头,“沈飞云是沈照副将之子。他的父母奉了狗皇帝的命来清剿我们,因沈照判断之误,死在我的手中。”

    “你竟要他带领仇人复国!”苏浪双目中渐渐浮起血丝,一脸怒色,边边咳嗽,血水止不住地流出。

    “你是阴暗的老鼠当久了……咳咳……脑子被地底的脏东西蚕食,所以才会觉得能骗到沈飞云……一直欺瞒下去,让他为你做事?”

    “不用一直欺瞒,只要能骗上一段时间就好,留给狗皇帝的时间不多了。”莫无涯神情阴鸷道。

    他提剑上前,红衣染血,玄赤的毒血凝结,胸前看起来红得发黑,整个人如地狱里走来的修罗一般。

    “我们人数稀少,若要消灭你们,绝无可能。”莫无涯边,边将玄剑架在苏浪的脖子上,“要想在燕国遗址上复国,或多或少要仰人鼻息,而狗皇帝恨不能将我们杀光斩净,我自然要另立傀儡。”

    到此处,他也十分疲倦,深感寿数将尽,满腹委屈不知与谁能言,只好对着自己恨之入骨的苏浪倾诉。

    “我一生汲汲营营,从未有过私心,可恨慕容雪作为燕国皇室仅存的血脉,却不领我们的情,改名异姓跑去中原,与我们断绝关系。”

    苏浪恍然大悟,喃喃道:“你们早就预谋杀死皇帝,好叫太子上位……”

    “错了。”莫无涯俯下身来,“简亦恪和他父亲一样,都不是好东西,贪婪、懦弱、自私、无耻……我们要推的人,当然是简亦尘。”

    简亦尘名胡奴,被母妃带回匈奴,在草原长大。因子嗣稀薄,这才被皇帝召回大明宫,同简亦恪、简亦善一起受太傅教导。

    十五岁起,他跟随沈照征战沙场。

    十七岁那年,匈奴饥荒,劫掠屠戮边境,沈照带他一起前往边城,灭绝匈奴。他一战成名,分得沈照一半兵权。

    此前简亦尘立下再多战功,仍无实权,这次他灭匈奴有功,才终于得到皇帝的信任,只因他身上流着一半匈奴的血。

    匈奴灭亡既成定数,他就以族人之血为祭,踏着他们的尸骨上位,而后韬光养晦,再思复仇。

    莫无涯轻声道:“皇帝城府毕竟深,太子结党营私,势力快要逼近他,他就抬出简亦尘来与太子分庭抗礼。可简亦尘无论如何心狠,如何表忠心,他还是偏心太子。

    “他既然偏心,我们只好略施计,离间他们父子,让太子失宠,再无可能上位。简亦尘从陈王世子那得到的噬心蛊,你以为怎么会辗转落入太子之手?自然是听风献计送上,好叫太子下毒谋杀皇帝。”

    苏浪眉头紧皱,冷静问道:“那解开噬心蛊的‘一点金’?”

    “‘一点金’原在施家手里,”莫无涯一字一句解释,“施红英为笼络陈王,赠与世子。陈王世子一并送给简亦尘,‘一点金’母蛊有毒,他支撑不过,过渡给了沈飞云。”

    至此,一切都再清楚明白不过。

    圣火教的人原来计划是,莫听风让太子下毒谋杀皇帝,而后简亦尘献上带毒的解药,虽能解开噬心蛊,可服下解药一点金,等于服下另一种□□。

    皇帝醒后果然震怒,废黜太子。

    如果没有苏浪的搅局,恐怕圣火教会联合简亦尘,一并攻上长安,顺势消灭沈照与其军队。

    苏浪想明白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得知此中辛秘,又杀死莫无涯的独子,兼之莫无涯死期将至,他估计真活不过半刻,要同莫无涯一并死在别雪酒肆前的红绸上。

    玄剑划开脖颈上的肌肤,动作缓慢。

    莫无涯并不想让苏浪死得痛快,他要让苏浪领略到冰冷的长剑,一寸寸破开肌肤的滋味,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死去。

    “我必死无疑,且死得心服口服。”苏浪闭上双眼,流下两行清泪。

    他做出最后的挣扎,强忍剧痛,竭力让话语得连贯,恳切道:“你对卢初一片诚心,一定能够了解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不错。”莫无涯想到亡妻,心中感慨万千。

    死亡对于他而言,或许已经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另类的奖励,好让他在另一个国度与亲人欢聚。

    “我对沈飞云亦是如此……”苏浪哽咽急喘道,“我如今只有一个心愿……能否将他的素帕塞到我掌心,我好……”

    莫无涯本不会让苏浪如愿,可苏浪提及卢初,又肯定他对卢初的爱意。

    因此两人之间虽有血海深仇,且都处在生命之末,而苏浪根本无法逃脱,这叫他情不自禁地有些感同身受。

    “素帕在何处?”莫无涯问。

    “怀中。”

    即便苏浪再无可能逃脱,莫无涯仍旧十分谨慎,心翼翼地从他怀中取出素帕,而后塞进他掌心。

    “你可安心去死了。”莫无涯着,握剑割下,再进一厘,苏浪的喉管就会被割破。

    就是此刻!

    苏浪修习易容之术,自然要学缩骨,变易身上的穴道简直轻而易举,莫无涯如何能够点住他,他之前任由对方鞭笞割划,不过是想叫莫无涯松懈而已。

    他拼尽全力,就地一滚,握着手上的素帕,破开崖山桑丝网。

    沈飞云此人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手上这块素帕、之前的湖蓝披风,皆为天山冰蚕丝,正好克制崖山桑丝。

    作者有话要:反派死于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