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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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飞云眉头紧皱,没有一刻松开。他起初还十分担忧惊惶,到后来,索性有些坦然接受。

    祁郁文如若就此死去,也怨不得别人。

    而结合莫无涯与伍航的言行举止,更轮不到他替祁郁文报仇,因为莫无涯极有可能同伍航一般,中了玄火剧毒,就算不在决战中死去,也熬不到明天的日出。

    临近别雪酒肆时,“祁郁文”一人,在他心中,几乎已被判定死去。

    沈飞云做好最坏的算,眉头便缓缓松弛,神色也颇有些安宁镇定,一点不似担忧焦虑。

    “祁郁文”死了,他至多伤心一阵;可若是不死,那倒值得他欢欣许久。

    怀着这般想法,沈飞云驱马迫近别雪酒肆,在漫漫夜色中,远远看到酒肆、栅栏与迎风摇摆的旗帜。

    “吁——”

    沈飞云扯住缰绳,翻身下马。

    在他两步之前躺了一个人,看身量好似是苏浪没错,于是他走上前去,将人翻转,果然是苏浪。

    苏浪原本趴在黄沙中,被翻了过来,脸上沾满黄沙。

    沈飞云顾不得许多,直接伸手握住苏浪的脖颈,感受到颈脉微弱的跳动,以及指尖若有似无的体温。

    他高高悬起的心,这才终于放下。

    “还剩了最后一口气,”沈飞云忍不住微微一笑,叹息道,“算你命不该绝,遇上我来救你。”

    完,将人横抱起,重新上马,朝着别雪酒肆飞驰而去。

    想来是莫无涯要同苏浪单独斗,早早将教徒遣散,因此这里空无一人,一点灯光也无。

    惟有一轮弯月在云间影影绰绰,至下半夜也快要消散,星光更是暗淡,两三粒缀在深黑的天空。

    沈飞云瞧不分明,只晓得怀中之人情形很糟,他要是再晚上片刻,这人恐怕就要殒命。

    到了别雪酒肆前,他将骏马系在旗杆上,踏着红绸,准备入门。

    行至门前约莫一丈,便看到一人尸首分离,他俯身仔细察看,确定死的人就是莫无涯。

    “好厉害的剑……”

    沈飞云脖颈处的剑痕,忍不住赞叹一声,而后隐隐有些难受,于是抱着人推门而入,再不去看尸体。

    墙壁上的罗刹嘴里含着火石,他取下火石,亮蜡烛,而后手执蜡烛,按照从莫无涯那里学来的破解之法,朝着客卧走去。

    他随手推入一间卧室,把苏浪放在床上后,接着将室内的蜡烛点亮,又取了一盏油灯置于床头的矮桌上。

    “太过惨烈。”沈飞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灯火映照下,苏浪的情形一览无余。

    他一袭白衣染血,又在黄沙中滚,满身的泥沙。脸上虽没有划痕,却依然鲜血淋漓,肮脏不堪。

    沈飞云再度探手,轻轻掐住对方的脖颈,这次颈部的脉动很是微弱,几近于无。

    “大约能活吧。”沈飞云从怀中取出一枚蕴灵丹,“生死有命,我是不愿看你死在我眼前,因此将灵丹妙药给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盼。”

    完将蕴灵丹塞进对方口中。

    丹药甫一入口便化开,很快流进苏浪胃中。

    不多时,苏浪猛地咳嗽两声,呕出一口鲜血,轻声唤道:“沈……飞云……沈……”

    沈飞云心中一紧,生怕自己听错,于是低头侧耳,果然听到苏浪在断断续续喊自己。

    “我来了。”他拍拍苏浪肩膀,“你还没死,如果意志坚定,愿挣扎求生。有我在,恐怕想死都难。”

    “沈飞云……”

    “沈……”

    苏浪不迭地叫喊,只是声音轻微沙哑,像是还没出口,便沉入喉咙之中。这次他没有再伪装,用的就是自己的本声,因为太轻,难以分辨是谁的嗓音。

    “忍一忍。”沈飞云淡淡道,完,摇了摇头,不再废话,直接动手褪去苏浪的衣物。

    苏浪几乎体无完肤,鞭伤、剑伤密布,惟有腋下、双腿之间还算清爽。

    伤痕早已结痂,同血衣黏连,当衣服扒下的时候,苏浪遭受的苦楚不啻于扒皮。

    苏浪痛到深处,几欲就此死去。可蕴灵丹强行提气,将他的精魂聚起,他就连痛昏过去也难以办到。

    他还不愿去死,只好咬牙切齿地喊着沈飞云的名字。

    沈飞云听得一阵阵头疼,喃喃自语:“喊得这么凶,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这般处境也不忘惦念着我,沈某真是不胜荣幸。”

    着,自嘲一笑。

    他思来想去,真没什么地方得罪对方,于是聚精会神,仔细替对方治疗。

    将血衣剥下后,苏浪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再度开裂,不停地流下鲜血,看得沈飞云触目惊心。

    “我明明点了止血的穴道……”

    沈飞云并不知道,苏浪为了避开莫无涯的点穴,已将穴道易位,又因内力耗竭,再无力气换回,因此他点的止血穴道并不准。

    沈飞云神色极严肃认真,眉头紧拧。

    见了苏浪这样流血,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这样瘦削,却能流出这样多的血,只怕这样放任下去,真要活活流干而亡。

    他又伸手点穴,仔细考虑过后,终于有几次点准,这才终于止血。

    沈飞云从怀中取出雪花玉露膏,一点不吝啬,将半瓶悉数涂抹在苏浪身上,剩下半瓶等待下次再用。

    雪花玉露膏是许清韵所创,生肌活血,只要一点便对致命伤有奇效。如今一下去了半瓶,可想而知,苏浪伤得究竟有多重。

    但他涂到某一处,忽地顿住,咬紧牙关,眼中凝起雾气,胸口像被巨石堵住般沉重。

    “苏浪……苏浪!苏浪!”

    “苏浪,我恨你!”

    缝隙中一枚红枫样的痣,他不信世上还有另一个人有这标记,除了苏浪。

    “怎有你这般可恨的人?”沈飞云像在问苏浪,又像自问,心中虽有无限恨意,手上的动作却更迅捷谨慎。

    “你若是死了,你要我……我……”

    沈飞云着着,已然没有再多的话好,一时间失语,心中别五味杂陈,即便一百种滋味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难怪在涵娘的酒馆里见面,他热情招呼,结果苏浪只是讷然了一句“你总是这样么”。

    难怪启程漠北,在马车中,对方会质问他,究竟更喜欢苏浪,还是更喜欢莫听风,难怪会在乎这件事。

    只因在沈飞云眼里,结交的人是祁郁文,可苏浪却恼恨他轻易交友,想来是在吃味。

    沈飞云不禁回忆起离别之际,苏浪同他——你若又移情别恋,我定然饶不了你,我要将你锁起来困住,只有我一个人能瞧见。

    这样强的独占欲。

    至此,一切都变得通顺起来。

    沈飞云涂抹好药膏,忍不住在苏浪鼻尖轻轻一吻,虽碰得一嘴泥沙与血水,仍旧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苏浪,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唇齿相接,这一声喟叹似的、饱含恨意的问询,便于不经意间消失在唇边。

    沈飞云躺在床上,托住苏浪双腋,将人架了起来,生怕对方在未结痂前触碰到被子、衣物,又要再一次忍受扒皮般的苦楚。

    “你太叫人恨了。”沈飞云为人运输内力驱寒治疗,一边埋怨,“骗子、疯子……见你这样凄惨,难道我就不计较了?我心只有针眼大,等你好了,你就知道。”

    等苏浪身上的伤痕结痂,沈飞云才心翼翼地将人搁在床上,轻轻掖好被角,认命地去取水、烧水,替人擦干净。

    沈飞云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在厨房忙活半天,险些将自己一身有价无市的衣物烧毁,这才端着热水进屋。

    他拧干素帕,仔仔细细替苏浪擦脸。

    “不及你好看。”沈飞云端详道。

    苏浪顶着祁郁文出尘脱俗的脸,若这张脸不及苏浪原本的面貌,应当不能够,是沈飞云心中有私,因此偏袒。

    沈飞云抽出苏浪的左手,想要去擦掌心。

    苏浪却拳头紧攥,无论沈飞云如何用力,也不肯松动分毫。

    沈飞云只能用上内力,强硬地掰开,只见掌心团着一方素帕,正是天山冰蚕丝所制,当日对方从他这里而得。

    “沈飞云……”

    苏浪好似感应到素帕离手,本就不安,如今神情愈发痛苦,竟皱着眉头流下泪来。

    沈飞云再度哑然失语,贴上前去,吻去对方眼角的泪水,心中惟有一个想法。

    ——他念着我。

    ——生死之际,他依旧念着我,且只念我一人。

    他还来不及多想,凄怆的唢呐声若隐若现,自远而近传来。

    圣火教教徒追了过来。

    沈飞云在苏浪耳畔留下一句“等我”,便起身朝着外边走去。

    他拿着一盏烛台,站在门口,白晃晃的灯光照在门口的红绸上,终于看清莫无涯的惨状。

    苏浪下手又狠又快,同宿雨峰用软剑杀死糜勒一般,莫无涯也死得极快,看剑痕,不消一眨眼,估计就人头落地。

    唢呐声越来越响亮,当沈飞云量完莫无涯的尸首,哀乐就宛若在耳边一般。

    红衣教徒浩浩荡荡,从远处走来。最前面的有十七人,每八个人扛着两具棺木,还有一人领头前行,棺木后面便是吹唢呐的乐手。

    下半夜,弯月已消散,星光暗淡。但黄沙中密密麻麻的人,形成一道广阔的黑影,如蝼蚁一般聚集,纵然在茫茫夜色之中,也叫人看得分明。

    沈飞云心想,若是教徒要替莫无涯报仇,他和苏浪两人根本无法应对,于是只好苦笑。

    能同苏浪死在一处,或许是他此行最大的慰藉。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忍不住感慨,遥望圣火教徒迫近别雪酒肆。

    没用多久,教徒就踏在通往酒肆的红绸上,朝着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留给沈飞云伤春悲秋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