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总教的教徒一向身着红袍,眼前这些人却换成素白的丧服,无一例外,显然是在为逝去的教主悼亡。
最前面的那人约莫三四十岁,胡子邋遢,形容虽十分憔悴,看来却很老成持重。
只见他走到旗杆底下,抬手一挥。
右后方八个教徒见状,立即道了一声“是,长老”,便扛着棺材走上前来。
沈飞云倚着木墙,明知故问:“你们扛着两方棺材,是来替我和祁郁文收尸么?”
“言重。”长老笑了笑。
只是他心思深沉,又对沈飞云好感有限,因此笑得勉强,不如不笑。
这二字和惨然一笑,好似耗尽他的气力,完、笑完,他的脸色就垮了下来,双唇也紧紧闭拢。
他从后面的人那里接过灯笼,跪在莫无涯身前。
教徒将棺材搁在他身旁,他心翼翼,捧起莫无涯的头颅放进棺木中,又抱起尸体安好。
眼中蓄起泪水,目光深邃凝重,他沉沉地望了莫无涯最后一眼,便狠心一挥手。
衣袖带起罡风,“嘭”的一声,棺盖随着袖风而起,将莫无涯同一众人隔绝。
长老跪趴在棺木上,强忍泪水,等眼中雾气散去,才缓缓站了起来,用极冷的语调吩咐道:“埋了。”
“是。”
教徒也不问埋在哪里,直接奔着旗杆旁的布棚而去。后面又走出一行拿着铁锹的人,很快挖通,两拨人一起钻进地道之中。
沈飞云听着地底笨重嘈杂的脚步声,方才明白这里原来还有地道。
脚步声渐行渐远,不多时,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长老的目光投在黄沙里,缓缓流向远方。沈飞云朝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地与天齐平,不知他们将莫无涯送往何方。
长老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收好神色,丧着一张脸,问:“沈公子可愿帮我们办一件事?”
“不急。”沈飞云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又要我办什么事?”
长老回过神来,答道:“我叫闫肆,奉教主之名,请沈公子带我们前往燕国遗址。”
沈飞云点点头,虽知道对方的名字如何念,却不知究竟是哪两个字,但他其实并不感兴趣,不过随口一提而已,因此也懒得再问。
而真叫他震惊的是“燕国遗址”四个字。
莫非圣火教总坛的人是昔日的燕国人,他们竟没有死绝,还在几十年间不断繁衍壮大。
原来圣火教行事这样张狂,疯狂敛财,勾结权贵,竟是为了复国。
可这与他有何干系?
震惊过后,沈飞云定了定神,模棱两可道:
“不急。我不知办成这件事,对我而言有何好处,却知我拒绝后,我们之间恐怕难以善了。我并不愚笨,这点大概还能想通,所以如果不急,你们大可不必催促。”
闫肆只了一个“好”字,就把嘴巴闭上,等着对方开口。
沈飞云见他如此,只好问道:“祁郁文杀了莫无涯,你们要杀了他替莫无涯报仇雪恨么?”
“我倒是想,”闫肆分外坦诚,“不过教主早有言在先,生死有命,今夜过后,祁郁文要是还活着,就算他命不该绝,教主愿意认栽。”
沈飞云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难得捎带一抹惬意的笑颜,却因太多烦心事压身,笑意转瞬即逝。
“你们何时出发?”沈飞云有意拖延,“祁郁文身受重伤,不死也废,恐怕等他能够经受车马奔波,要到春末了。”
“那便春末。”闫肆瞥了沈飞云一眼,没有拖泥带水,也追究是否属实,直接一口答应。
过于爽快,沈飞云反倒心生疑窦,认为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闫肆再次开口:“我信沈公子定能信守诺言,只是我如今还领着圣火教的一半教众,我个人信服,却不能服众。请沈公子除了口头允诺,还做出一些实际的行动,如此,我们可以安心留你在苍风城。”
沈飞云听得这一句,才明白苏浪真不必死,于是慷慨道:“你要我如何?”
“服下这九转月虫丸。”闫肆从怀中掏出一个黑瓶,倒出一粒灰黑色的药丸,递了过去。
九转月虫丸不算剧毒,不过要一直服用九个月的解药,且时间必须在满月,如若不然,往后每月中旬都会痛不欲生,骨髓中好似有万蚁蚕食。
沈飞云精通医毒,一听便知其用意,闫肆是怕他拖延时间,以伺逃脱,于是想用九转月虫丸留下他。
“有何不可。”沈飞云哂笑一声,接下药丸,凑到鼻尖嗅了下。
十年以上的咸水紫藻,九次转生的毒虫芭蠕,剩下的是减弱毒性的良药,对方的确没有欺骗他,是九转月虫丸。
判定完,沈飞云不假思索,直接往嘴里扔。
他先是摊开双手,示意手上没有藏着药丸,又伸出舌头,舌尖上俨然一粒灰黑色的药丸。他吞咽完,张开嘴,里面空空荡荡。
闫肆点点头,致歉一声,心中却想着等到月中再看,如果沈飞云毒发,那才算他真的吞下药丸,没有隐藏欺瞒。
沈飞云做完这一切,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问:“我能进去了吗?”
“还望沈公子好眠。”闫肆道。
话音刚落,一阵寒风吹过,吹得旁边的红旗猎猎作响。
沈飞云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面上却含笑不语。
他倚着墙,好一阵也不见闫肆离去,因此好奇道:“你们不走?”
“只用了一口棺材,”闫肆低头,抬手随意往身后一指,“我们在等第二个死人自投罗网,以慰教主亡灵。”
一句话得平淡,听来却阴恻恻,叫人不寒而栗。
沈飞云晓得苏浪不会轻易死去,是以放心笑道:“我也好奇,死人如何能够自投罗网,还请闫长老允许我留下,好看个真切,一睹究竟。”
“请便。”闫肆声音平平。
等到他手中长长的白烛燃尽,又快等到天光落下,远处终于现出人影。
“他们是什么人?”沈飞云懒懒问道。
“圣火教另一半人。”闫肆站得笔直,手中的大刀已然出鞘,“圣火教有五位长老,前天晚上死了扈二和刁三,如今伍航也去,只剩下我和林壹。”
沈飞云立即回想起来,湖水老人杀了十多个人,死的人里就有两位长老。
看莫无涯的态度,死去的扈二和刁三并不服他,剩下的三个人里面,只有伍航和闫肆服从他。
沈飞云远眺天际,长叹一口气,收敛笑意,郑重道:“来人不少。”
“他们安土重迁,早已习惯草原上的生活,不思复国,根本不愿回到燕国遗址上去。”
闫肆恨声道:“这些鼠目寸光、贪图享乐之辈,早晚有一日要败光教主的心血,叫圣火教几十年经营付之一炬。”
“可我觉得他们这样,并不算坏事。”沈飞云若有所思,“叫我选也是如此,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背负上一辈的血海深仇,放弃眼前的人生,为远大而虚幻的想象奔波劳碌。”
“你懂什么!”闫肆大为光火,“放弃过往,无异于自绝,谁能做无根的浮萍?”
沈飞云心中一沉,笑了笑,不再争辩。
此刻一大拨人来势汹汹,他却置身事外,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闫肆得不错,谁能做无根的浮萍?
他不禁想到养母石莉萍,当日明德殿前简亦恪所言一一浮现,据对方的话,石莉萍与许清韵是师姐妹,而许清韵与莫无涯、辛含雪师出同门。
换言之,石莉萍应当也是燕国人,而沈照曾带兵清剿过燕国余党,不知她又为何愿意嫁给沈照。
难怪石莉萍要他远离纷争,劝他享乐游戏人间。
此刻,沈飞云开始怀疑起莫无涯的话,对方他是卢初之子,可倘若真是,沈照又岂肯收养他。
想到这里,再没有更多头绪,他只好收敛心神,问:“你们双方要架么?”
闫肆沉默片刻,沉重道:“或许。”
“这就叫我不解。”沈飞云抿了抿唇,长叹一口气,“你们既然准备复国,我还以为你们要齐心协力,一起对付中原的人,可竟先要自相残杀一番。”
闫肆冷笑道:“可见并非同胞就一定同心同德。”
沈飞云颔首赞同,又问:“他们若是胜了,会杀我们么?”
“你应该可以活。”
闫肆完这句实诚的话,沈飞云对他印象大为改观。
这种情况下,按照常理,对方应该直接“会杀了你们”,好叫沈飞云帮他杀敌,可竟然没有。
闫肆接着道:“伍长老和教主已死,如今别雪酒肆的机关只有你能解,里面藏满金银珠宝,也只有你能取出。”
沈飞云微微蹙眉,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莫无涯是教了他酒肆的机关布置,可并未告诉他有金银珠宝,他也从未见过。
他不住思考,这木屋由卢初建造,又经伍航改造,如果要藏宝,这两人会藏在何处?
还没等沈飞云想出答案,闫肆已经领人冲上前去。与此同时,一句自信笃定的话传入他的耳朵。
“你大可放心,我们绝不会败。”
沈飞云闻言,很是动容。
此刻,天刚破晓,冷冷的日光落下,照在那一口剩余的棺材上。
沈飞云终于明白,这口棺材是为谁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