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窥破真相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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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

    一记雷声由远及近从天边传来, 坐在学校门卫室的保安老窦放下看了一半的报纸,把脑袋伸出窗外,看了看阴暗的天空。

    黑压压的云层把天空整个覆盖住, 空气潮湿的似乎都能拧出水来。这时候已经差不多五月底六月初,进入了江南的梅雨季节, 也是一年里雨水最多,最让人烦躁的时候。

    “哎,这位同学,上课时间你准备去哪里?”

    老窦刚要把窗户关上, 就看到一个学生推着自行车从学生车棚哪里缓缓地走了过来。

    “叔叔你好, 我是预备一班的宁北,我病了,这是卫生室老师开给我的病假单。”

    宁北抬起头, 本来白皙的脸蛋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 就连呼吸都有些凝滞,“老师允许我下午不上课,回家休息半天。”

    可能是昨天晚上过于闷热, 他一时贪凉把鸿运扇开了一整晚, 结果就不幸“中招”了。自从过年后他的哮喘病好久都没有复发过了,自己也大意了, 没有好好管理自己的身体。

    老窦接过假条, 确定有卫生室和班主任的签名后,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把一旁的铁门开。

    “哎呦同学,你真的不要紧么?我看你脸都烧红了。要不让你在我这里个电话, 让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吧。你这样还能骑车回家么?”

    “我家离学校很近的, 一会儿就到了。谢谢叔叔。”

    宁北摇了摇头, 把车子推出铁门,试了两次,总算跨上车座,慢悠悠地往工人新村方向骑去。

    到不是他逞强不让宁建国来接他,而是刚才在闫冰如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往他家里播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听。

    宁建国这段时间正在筹办一桩大事,时常不在家里。

    宁北听他老爸提过,似乎是楼下王阿姨听到有熟人透出风声,纺织系统内部有个机关食堂正在找人承包,问他要不要去试试。

    赵叔叔听了之后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机缘,劝他快点承揽下来。

    一来机关食堂稳定,不像现在那些单位厂子都混的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情。

    二来宁建国自己有国家二级厨师证书这样的“硬派司”不算,本来第三鞋厂的伙食也是在系统里出了名的有口皆碑的好。

    原来鞋厂倒闭后,食堂的职工们也都下了岗。若是能把这只“娘子军”拉起来,去承包那个机关食堂,既解决了一群下岗妇女的就业问题;又可以继续保持住宁建国原本纺织鞋帽系统员工的身份,那他之前坚持不买断的工龄又可以延续下去了。

    设想虽然不错,还有王阿姨这样手眼通天的人可以为他铺路,不过宁建国毕竟前十多年干的都是精工活,吃的技术饭。承包食堂和自己烧饭做菜可不一样,他算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最最关键的是,若是真的算重起炉灶,前期可是要投入大笔资金的。虽然宁建国工作那么多年来也算是有积蓄,但是真的要算请人拉队伍干食堂,那还真是杯水车薪。

    不过赵叔叔和王阿姨都非常支持他。这两人现在都是自己下海开公司的老板了,一个在襄阳路开店做内销,一个在南码头租了办公室做外贸。虽也是创业不久,但是凭着原先在单位里下的人脉基础和销售渠道,都已经开始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两人都表示愿意拿出部分资金来,入股老爸的新事业,成为他的股东。

    宁北想着他宁建国可能又去忙生意的事儿了,干脆还是自己回家吧。

    开房门,宁北扔下钥匙,直接趴倒在客厅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窗口处传来“啪嗒啪嗒”的雨声,是雨滴在绿色的防水雨蓬上的声响。雨声逐渐地大了起来,间或夹杂着闷闷的雷鸣。

    宁北了一个瞌睡,醒来瞥见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半个多时。

    他咳嗽两声,觉得自己的喉咙火|辣辣的疼,于是起身去厨房倒水喝。

    站在厨房床边,宁北隐隐听到有音乐从楼下传来,轻柔婉转,是爸爸最喜欢的邓丽君的那一首《我只在乎你》。

    “老爸在赵叔叔家?”

    宁北放下杯子,开门,往二楼走去。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邓姐浅吟低唱,宁北步履蹒跚。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他双手扶着栏杆,透过镂花的砖墙,看到大楼墙外倾泻而下的雨幕。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走到216室门口,宁北刚要抬手敲门,发现大门居然是虚掩着的,歌声正是从里头流出来的。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若是放在平日,即便门是开着的,宁北也会敲门,等得到主人的允许后才会推门而入。

    而在此时,可能是被烧糊了脑子,又或者是鬼使神差,他的手在空中悬空了一下,接着就轻轻地把房门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帘子,深色的帘子。

    宁北愣住了,想不通为什么赵家的客厅和玄关的连接处,为什么会挂着这么一道帘子。

    然后他就见到了从帘子上方透出的红色的光。

    “是在冲照片么?”

    他猜想了一下。

    自从上回郊游,范侠带回了那台佳能相机和一胶卷后,这机器就没再还回去。

    赵景闻的公司正好新上市了一批时装,他极有头脑,直接征用了这台相机。随后又找了几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孩子穿着新制的衣服拍了照片,算之后贴在店铺门口的玻璃橱窗上当广告。

    这些服装都是他用以前跑业务的特殊渠道从广州,深圳那边弄到的“俏货”,“尖货”,都是目前上海滩还没有怎么流行的样式。

    襄阳路那边服装生意竞争激烈,为了防止同行“撬样”,在衣服没有正式上架前,他都不会让人有机会拿到衣服的样板。所以这些照片都是他亲自冲洗出来的,而不是送到外头的影印社冲洗。

    “赵叔叔,我老爸在这里么?”

    宁北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他不敢贸然闯进去,万一帘子拉开,害的照片曝光,那损失可就不是一点两点了。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和窗外的雨水一样黏腻,带着热腾腾的水汽,雾气,把宁北几不可闻的声音遮盖了过去。

    “叔叔……”

    宁北摸了摸闷得有些疼痛的胸口,刚想要提高声音再问一遍。只听到帘子的那段,传来一声喘息。

    是喘息,也是闷哼,带着几丝无力,宛若游丝,融进了一屋子的水汽里。

    宁北愣住了。

    是宁建国的声音。

    “为什么要和王他们出去拍照……还故意选在我出差的时候,你是什么意思呢?要不是被我看到这卷胶卷,你还要瞒我多久?”

    赵景闻低沉的嗓音响起,语气中是满满的危险,带着不容质疑的占有欲。

    宁北低下头。

    下垂的帘子和地板当中有一节空挡,他看着暗红色的灯光从空挡处倾泻出来,就像是红色的血,流淌在他白色的跑鞋上。

    “北他……想要个妈妈。”

    宁建国低声着,然后猛地发出了一声低吟。

    宁北倒退半步。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录音机里的邓姐叹息着。

    “所以,你要和王结婚?为了儿子,你准备抛弃我了是么?”

    赵景闻满是怒气的质问一个接一个地抛出。

    与此同时,作为回应的,是宁建国那近似婴儿啼哭的细悲鸣。

    哗啦啦,底片在显影液发出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幕交织在一起。

    “不是的,是我求王,让她帮帮我……我想让北高兴。”

    “你想让北高兴,所以你要娶她么?”

    “不是的……北从没有见过妈妈,从来没有过过‘正常家庭’的生活。我只是想让他满足一次。哪怕是假的……唔……”

    突然拔高的呜咽声盖过了录音机里的歌声。

    宁北双手交叉,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王她只是帮我一次而已。她有喜欢的人,真的,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红光投射在帘布上,印出黑色的剪影,耳边是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宁北感觉自己的双腿不是踩在坚实的木质地板上,而是踏在云朵里。

    对话声消失了,帘子后的两人不知道碰翻了桌上的什么东西,发出“哐”的一响,桌腿和地砖摩擦,雨声渐响,湿气成团。

    在转身跑出大门的前一刻,宁北听见仿佛弓弦断裂之声从体内炸起。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白色的雾气在身后追着。

    白雾飘过楼道,在墙壁上留下汗渍。汗渍渗入暗黄色的墙皮里,结成梅雨季节特有的霉斑。日积月累之下,一朵朵重叠的霉斑堆积在墙角和窗台下方,堆成一座座诡异的黑色牡丹花丛。

    宁北跑上二楼,推开房门。连鞋都没有换,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在沙发下面,双眼呆滞地看着黑色的电视机屏幕。

    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开电视机,从一台换到八台,却一个节目都没有。要么是雪花,要么是五彩的圆格子,或者干脆上字母:电视台信号调整中。

    是啊,现在是礼拜二下午,过去每到这一天,电视台都要休息半天的,一直到晚上新闻联播为止都不会放任何节目。

    宁北把电视机关了,继续发呆。

    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的时间,他听见从隔壁传来的一声咳嗽声,接着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那是住在315室的老太太睡好午觉起床了。

    宁北浑浑噩噩地起身,走回玄关,把鞋子脱了,然后踱回自己的房间。把身体彻底放空,躺在了床上。

    天知道他刚才从二楼上来的时候,居然还替他们把门关了!

    他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筒子楼的隔音效果极差,他睁大双眼,听着门外椅子拖动的声音。老太太照例这个时候会端一把藤椅坐在家门外,一边听无线电,一边等下了班的儿媳妇接孙子从幼儿园回家。

    ——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最初的一阵杂音过后,无线电里传来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一段《十八相送》折子戏。

    老太太耳朵不好,平时话“乓乓响”不算,家里的无线电和电视机也是从来都开到最大的音量的。

    山伯兄的这一嗓子,彻底把楼下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盖过去了。

    宁北突然觉得好冷,冷的让人不住地发抖。

    他拉过床上叠好的薄被,盖在自己的身上。又觉得尤嫌不足,干脆把脑袋也缩了进去。

    ——观音大士媒来做啊,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贤弟越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糯米一样柔软的声音从隔壁门传来,像是两个女人,又像是两个男人。

    他们一问一答,他们自自话。

    他让他多读文章多专心,他他从此不敢看观音。

    宁北紧闭双眼,感觉自己似乎被包围在了什么液体里,载沉载浮,上天无门,入地无缝。

    他看见白色的光,又看见红色的光,一会儿觉得自己赤着膊在楼下淋雨,一会儿又感觉自己是一张胶卷,被人浸在红色的液体里。

    一股热气从脑门上喷涌而下的同时,一阵寒气又从脚底心升起,铺天盖地的倦意和无力感侵袭了全身,宁北终于放弃了挣扎,把自己抛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玻璃窗上一片橘红色斑驳的光影,投射在陷入沉睡的少年微微发红的脸上。

    窗外的雨却没有停止的意思,朦胧又浓重的水汽里走来一个人影。

    他开卧室的们,跪倒在床边,焦急地推搡着沉睡少年的肩膀。

    宁北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半睁开双眼,看着身边人影的头顶,无力地笑了笑。

    真可笑啊……

    他心。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并不是我曾经以为的以为……

    *

    作者有话要:

    不要问,不要,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