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不必再等 一更
从卖花大娘那边回来之后, 满身疲累的宁老太晚饭也没有吃,早早洗漱之后就回房休息了。
宁建国紧张地问儿子到底怎么了,宁北这回和老太达成了“统一战线”, 嘴巴绷得紧紧的,任凭老爸怎么追问都不。
吃了晚饭, 宁北趴在窗边看外面的月亮。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天空中峨眉月高悬,月影淡淡,不见半点星光。
他算了算日子, 再有几天就要过新年了, 奶奶的那位老朋友,怕是过不到明年了吧。
卖花老太太原来叫做“水香”,靠着卖花, 拉扯大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如今已经出国, 在加拿大定居,只有离了婚的女儿在身边伺候。
原来水香婆婆的房子距离建德里走路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在一排老式石库门建筑中。
宁北扶着奶奶往弄堂里走的时候, 一路看到画在墙壁上大大的“拆”字。拆字外头还用白色, 或者红色油漆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油漆顺着灰色的墙壁淌落下来, 好似一间间百年老屋流下的泪痕。
奶奶见到之后紧紧地拉住孙儿的胳膊, 闭上眼睛别过头去,好像看到清明节, 七月半烧给亡人锡箔的时候,在地上画的死人圈圈。
他紧紧地搂住奶奶瘦弱的肩膀, 不住地出声安慰她, 然后一路循着水香婆婆女儿给的地址, 摸到了水香奶奶家门外。
水香婆婆的家真是香,里里外外都透着花香,哪怕是寒冬腊月,靠灰白墙壁的五斗柜上都插着一枝梅花。更不要整个屋子里外都种满了各式花卉,布置得宛如一个花房了。
因为生病而干瘦到有些脱型的水香婆婆躺在床上,无法抑制的疼痛使她不住地哀叫着,两只眼睛瞪着床头供着的白瓷瓶,眼珠子一转都不转,满屋子的花香都压不住她身上的垂暮之气。
“姆妈,宁家太太来了。”
老太的女儿开房门,把宁北他们迎了进去。
水香老太置若罔闻,依然只是哎哎地叫唤。
“水香,我来了。我来望侬来哉。”
宁老太坐在床沿边,一见到她这模样,止不住地就流下眼泪。
“姐,是简姐来了呀。好极,好极了。”
水香婆婆在看到宁老太后,表情豁然生动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女儿连忙上前,在老太身后垫了个枕头,好让她直起身子来话。
“去,给简姐泡茶。要泡苏州的碧螺春,用放在第二个橱柜里的那套白瓷杯子,快去。”
水香婆婆应该也是苏州人,话语间带着一股浓浓的乡音。
宁北分辨了好久,才明白她称呼奶奶是做“简姐”。
呀,奶奶原来是姓“简”的。
宁北惭愧地低下头。他从来只当奶奶是宁老太,却总是理所当然地不记得她娘家的姓氏。
这么来,“现实世界”里奶奶的葬礼上,他也是看了奠联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做“简清霞”的。再后来就是每隔几年去苏州扫墓的时候,才会在墓碑上见到她的大名了。
“简姐,这个把侬(给你)。”
发了女儿出去后,水香婆婆半侧过身子,在床边层层堆起的被子里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样东西,郑重其事地放进奶娘手里。
宁北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差点惊叫出声,只见一块摊开的手帕里,包着一块金条。
“侬,侬这是什么意思?”
奶奶不解地看着她。
水香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明明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却做出了少女才有的表情。
“姐,我是有些贪心的。我想来想去,这个还是要还把侬的。”
她把鬓角边的白发往后拨弄了一下,微微地斜着脑袋。
宁北突然发现原来这水香婆婆压根就没看到自己。
又或者,在她的世界里,现在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
“先生临走的时候,给我一根‘黄鱼’,就是这个。”
她伸手指了指奶奶手里的金块。
“什么‘先生’,哪个‘先生’?”
奶奶的声音突然拔高,握着金块的胳膊开始颤抖。
“就是‘那位’先生呀。三十八年,去台湾的‘那位’。”
水香婆婆低下头,两只手搓弄这被子的一角,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先生对姐真是好。过去先生追姐的时候,就天天让水香我送一束花到姐卖钢笔的柜台。周一是玫瑰,周二是百合,周三是马蹄莲,周四是晚香玉……总归是不重样的……”
宁北看着奶奶的身子深深地蜷缩起来,一声闷哼从喉管里传出。
“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夏至。先生特意到我的花店来,他要走了……”
“我问他:先生,侬去哪里?还回来么?”
“先生:我要去台湾了。”
“我问他:台湾是什么地方?”
“先生:是个岛。”
“我:岛?是不是崇明岛那样的?”
“先生:大概是吧。”
“我又:崇明岛很近的,坐船半天就到了。先生去了岛,想要回上海,坐火轮船就可以了。水香有时候也去十六铺码头卖花,不定先生回来,我第一个就看到了。”
“先生:可能买不到票。”
“我笑了,先生又不缺钱,哪里会买不到票。”
“水香……别了。侬不要再讲了。”
奶奶握着水香婆婆的手,摇动满头的白发。
水香婆婆似乎没有看到,依然自顾自地了下去。
“先生问:夏天到了,简姐夏天最喜欢什么花?”
“我:姐夏天是要在胸口佩一朵栀子或者白兰的。时迈百货到了夏天,女售货员都穿蓝色的旗袍,配上一朵栀子,真是清爽好看,一香就是一整天。”
“水香……快别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被子的边缘,洇出一团团透明的水渍来。
“先生就掏从公文包里掏出这条‘黄鱼’。喏,就是这条。”
水香指着金块,吃吃地笑了,表情带着些许狡黠,又有些惭愧。
“先生:以后每天就不要送花束去钢笔柜台了。今年夏天里,你每天就送一朵栀子,或者白兰花给简姐吧。这个是买花的钱。”
“姐,我吓死了呀。栀子花呀,哪里值得上一根金条?别送一个夏天了,就算一百个夏天都不值的。我刚要把金条还给先生,一部黑色的大汽车突然停在花店门口。上面下来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就把先生带走了……不,是拖走了……”
水香婆婆着着,突然用苏州话唱了起来。
“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栀子花、白兰花,……”
“北,我们走……”
奶奶把金块往水香婆婆的被子上一扔,拄着拐杖就要起身。
“姐,侬不要生气,侬不要生水香的气。”
水香婆婆见状,也不知道那瘦弱的身体从何处得来一股力量,老太太伸出只剩下薄薄皮肉的胳膊,紧紧地攥住老太衣襟的下摆。
“我知道,我收了先生的钱,我就不应该再收姐的买花钱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去送花,姐都会把花钱放在牛奶箱子上,放在窗台上……我知道我不对,我贪心,我居然都收下来了。但是姐,我也要吃饭的呀,我,我该死……”
眼泪不断地从水香婆婆的面颊上滑落,她拿起金块,硬是塞进了奶奶的手中。
“姐,侬原谅我吧。我把‘黄鱼’还给你。你看,赤金的‘黄鱼’,十两一根,我动也没有动过。□□的时候没动过,阿囡爸爸死的时候我没有动过,阿囡出国的时候我也没有动过。我就等着姐来,我把这个还给你。还给你!”
在厨房里找瓷杯的女儿听到争执声匆匆跑进房内,见状急忙把水香婆婆和宁老太拉开。
“宁太太,不好意思。我姆妈自从秋天生了病之后,脑子就糊涂了。也不大认人了,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她着什么,侬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些胡言乱语。”
她一脸歉意着,把水香婆婆重新按回到了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姆妈,侬躺回去,不要着凉了。”
宁北扶着宁老太,感觉自己若是稍稍松手,奶奶可能就要一路滑到地上去了。
躺回床上,水香婆婆的视线又回到了那盏白瓷瓶上,她的嘴巴开开闭闭,宁北以为她要什么。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老太却又开始哎哎叫痛了。
“走吧。”
宁北把沾满眼泪的手帕塞进衣襟里,拍了拍宁北的手。
就在两人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床上的水香婆婆突然又大叫了起来。
“不要等了!”
“姐,先生让侬不要等他了!”
宁老太巍巍颤颤地回过头,床上的水香婆婆侧过脸,看着站在门口,满头华发的宁老太,摇了摇头。
“先生:建德里,我是回不去了。你去送花的时候,找机会同简姐,让她不要等我了。我回不去了。”
宁老太深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上眼睛,撑着拐杖的右手不住地发抖。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水香婆婆转过脑袋,看着天花板,笑了笑。
“先生,我的话传到了……姐,对不起,对不起……”
那块黄鱼最终被宁北悄悄放在水香婆婆家那个摆着梅花的大花瓶里。她家女儿明天给花换水的时候,应该会注意到吧。
回家的车上,宁老太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前头开车的师傅一直不停地看着后视镜里的祖孙俩,唯恐出事。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侬爸爸,北懂么?”
下车后,两人走在筒子楼前的广场上,宁老太摸了摸宁北的脑袋,声音温柔又虚弱。
宁北点了点头,向奶奶保证就算是敌人用鞭子我,我都不会的。
“鬼头,都会寻好婆开心了。”
老太太破涕为笑,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淡淡月色,哀婉一笑。
“她的对,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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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老太一早就睡了,剩下的两人既不能看电视,也不能听音乐,宁北于是和老爸也早早地洗漱完毕,两人躺在床上,一人捧了一本《轻兵器》杂志看。
楼下也是静悄悄的,看来赵家舅甥今天也没有什么节目。
倒是从四楼隐隐穿来提琴的声音,应该是这两天准备考级的常乐蕴正在抓紧时间练习。不过到了差不多九点,琴声也没了,整栋楼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宁北把杂志放在床上,靠着宁建国宽厚的胳膊沉沉睡去。
他感觉自己又走入了一个梦境之中,好像自己回到了四十年代的旧上海,见证了一段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发生的地方倒是熟悉,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建德里。
只是梦里房间的布置却和他熟悉的截然不同,二楼上没有阁楼,堂屋也没有被分层前后两截。
除了那两只他熟悉的梨花木大衣橱,屋子里还有很多他不曾见过的家具,宁波鼓凳,苏州式样的梳妆台。落地灯倒是西式的,可能是美国样式,细细的骨架上撑着五彩玻璃做的灯罩。
穿着蓝色阴丹士林长旗袍,烫着S头短发的女子款款地从弄堂口那边走了过来,她手里搭着一只褐色的坤包,一朵娇嫩的栀子花别在胸口……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宁北从似梦非梦中闹醒,只听“哒”的一声,宁建国旋开床头柜上的灯,也是一脸茫然。
“开门,屋里有人没?开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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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奶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