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啊, 这笔账好像有点不对呢。”

    梅姑娘看着摊在桌子上的账本，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今天是奶奶的杂货店一个月一次盘货清账的日子。老太太眼睛不好，看久了数字要流眼泪, 所以这活一直都是梅和宁北干的。

    宁北数学好，他们店里的东西也不多, 一般来盘货一时，算账一时也差不多了。但是今天到现在，已经弄了一个上午了，就这些东西还没算清楚, 梅姑娘有些着急了。

    她下午还要去美容院开店呢。

    “怎么不对？”

    宁北握着笔, 低下脑袋，看着账目，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

    “啊呀, 这笔出账我算了两次, 难怪不平。”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出涂改液将那个数字抹掉囔沣，谁知道抹着抹着, 居然把上面一行正确的数字也给抹掉了。

    “啊呀, 北，我来吧, 我来吧。”

    梅实在看不下去了, 把账本抢了过来。

    “你身体不舒服就去前面看店吧。奶奶还要一会儿麻将才回来，你去门口帮忙看着店。”

    宁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开通往店铺的门。

    趴在柜台上，手机恰好来了一条短信。

    不用想, 一定是范侠。

    ——我舅舅昨天夜里差点把我死了, 到现在腿都肿着。他我还不准我嚎出来, 我这是要内伤了。T-T555

    宁北低笑一声。

    这边还等不及回复，那边又来一条。

    ——你在干嘛呢？杂货店生意忙么？要不要我来帮忙。

    宁北正要字，突然有客人上门，他没办法只好把手机放了下去。

    “周叔叔啊，要买什么？”

    这位是杂货店的常客了，虽然北不怎么来帮忙，但是记忆里好像每次来都会遇到他。

    “今天是北看店呀。买个火机。”

    周叔叔和宁建国年纪差不多，最多也就个一两岁。长得容长脸，高鼻梁，眼眶微微凹陷下去，的上海话带一点广东腔。常年坐办公室让他显得比同龄人来的要白皙很多，年轻的时候应该也蛮秀气。

    他夏天里穿着一件灰色的确良布的衬衫，衣服规规矩矩地束在藏青色的长裤里。大热天里，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蜡雕琢成标准的三七分，可以抵抗八级台风的那种。

    宁北曾经猜测过他是不是学校里专门管风纪的老师，不过听奶奶，周先生好像是某个大型国有企业的工程师，高级工程师，一个月工资上万。前几年跟老婆得了重病去世了，现在一个人住，是个苦恼的单身汉。

    反正这个区，包括隔壁两个区里的家长里短，就没有宁老太不知道的。要是北想要听，可以从早上听到晚上不带重复，比看电视里《老娘舅》节目还要扎劲。

    “一块钱。”

    宁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火机放在柜台上。

    他等了一会儿，发现这周先生没有要掏钱的意思，还一个劲地往后看。

    宁北以为他是要看后面墙壁上挂着展示的香烟壳子，于是干脆大大方方地让了出来。

    “周叔叔平时抽什么烟啊，今天大前门没有了，要明天才来货。其他牌子都有。”

    “不不，我不抽烟。”

    周叔叔摆了摆手，在看到宁北诧异的表情后，终于自觉错话了，扔下一个一块钱的硬币，拿起火机，飞也似的走了。

    好像宁北会追上来一样。

    “不抽烟买什么火机？”

    宁北这边正纳闷着呢，宁老太拄着拐杖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来了——她也在望着周先生落荒而逃似得背影呢。

    “好婆，今朝手气好伐？”

    “还可以，赚了五十块。”

    今天奶奶没在门口麻将，而是去了隔壁楼邻居刘老太家。

    刘老太前几天做家务的时候把脚崴了，没办法下楼。麻将瘾上来了浑身难受，只好一个个电话通知，让姊妹们纡尊降贵到她屋里去。等她们各自吃了饭，个午觉，养足精神后，再战下半场。

    宁北掀开柜台板子，伸出双手去迎老太太。老太太嫌弃屋里憋气，就在门口坐坐，等吃午饭再进屋。

    杂货店门口就是一棵香樟树，动迁房盖好那年栽种的，如今也有碗口粗细了。

    树下放着一张八仙桌，围着桌子是一盆盆花儿草儿，又从建德里搬来的，也有这两年新买的，其中自然包括那盆曾经差点被梅的嫂嫂摔了的君子兰。

    这两年老太太赶时髦，还学人种起了多肉盆栽。

    也不知道是老太太技术有问题，还是他们家门口的水草养人。人家的多肉都是的一盆，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的可爱。但是他家门口这些养着养着，就变成了巨型巴掌仙人掌，比人的脸盘子都要大的仙人球和拔了叶子就可以用去做武器的龙舌兰，透着一股主人的王霸之气。

    “那个周又来了啊。”

    宁老太坐下，接过孙子递上的决明子茶，眯起眼睛道。

    老太太的睫毛长得几乎戳到下眼睑里，都人老珠黄，这句话用不到简女士身上，到现在眼珠子都是蹭亮蹭亮的，赛过带了美瞳的姑娘，这把年纪了还是美得惊人。

    自开店之后，常有老头在店门口徘徊，老太太看都不看一眼——简清霞女士从年轻时候开始，除了工作时间，只对年纪在三十五岁以下的伙子笑脸相迎。

    老太太：我见了年轻男孩就觉得清爽，看到老头子就觉得浊气逼人。男人上了岁数之后，就喜欢给别人做爹，也不看看自己混成什么腔调，尤其喜欢给女人做爹。哪怕学堂都没有上过的男人，见到女大学生，也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上去指导指导的。

    “嗯，买了个火机就走了。”

    “哼。”

    宁老太冷笑一声，“哪里是来买火机的。就是来看梅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我今天不在店里，就跑过来搭讪了。没想到遇到你，还是吃了个瘪。”

    要是刚在坐在店里的是宁老太，瞪也要把他瞪走。

    “他，梅嬢嬢……好婆。”

    宁北指了指房间里正在坐着盘账的人，嘴巴张大。

    “癞□□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哼。”

    老太双手叠在拐杖上，冲着孙子抬了抬下巴，“侬不准把他来过的事情告诉嬢嬢。”

    “不，这不是挺好的么？”

    宁北挨着老太坐了下来。

    “周先生长得蛮好的。一看就是斯文人。”

    老太太让梅嬢嬢出去做事，不就是想着让她多接触点，多接触社会么，好寻得良人么。现在人送上门来了，奶奶怎么反而还不高兴了。

    而且梅要是跟他结了婚，都不算嫁出区，两家人家还是能常来常往的，简直不能再好了。

    “啧，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我们梅是黄花大闺女。之前那个结婚，没有开‘派司’，不作数的。”

    宁老太摆了摆手。

    “他老周，年纪一把了，可以做梅的爹了。还是个二婚头，克妻命。不配不配，一点都不般配……”

    宁北哭笑不得，人家周先生跟他爹差不多年纪，梅是自己老爸的干妹妹，分明是平辈人。怎么倒了老太嘴里就变成可以做梅的爸爸了……

    “你梅嬢嬢，现在开了美容院，洋气了，漂亮了。进出他们店里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姐。哪怕不找什么老板，经理，普通的大伙子还是可以有的吧。”

    梅和阿澜合开的那家美容院叫做“梅兰美容中心”，就开在这里附近的商业街的路口，生意很是红火。

    第一批客人都是王伊红的姐妹，还有苏的朋友——苏姑娘从纺织学校的夜校毕业，如今负责理“国韵旗袍店”开在淮海路上的分店。那里的客流比长乐路要大，有很多外国客人上门，苏现在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梅如今漂亮的不是一点点，她现在就是旗袍店的活字招牌。平日里除了在店里给客人做脸的时候穿的是工作服，其余一切时间都穿着旗袍，往哪里一站都是绝对的风景。很多女人都是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她走进了美容院，成为了她的客户。

    宁老太苏州的表侄女前几天从老家来探望她，见着梅姑娘啧啧了半天，着梅彻底被大嬢嬢调·教出来了。当年她头一回到上海玩，在南京路的时迈百货柜台后面见到嬢嬢，她就是这样的派头，这样的风度。

    所以老太太怎么允许她视若女儿对待的梅嬢嬢，嫁给一个老鳏夫呢。

    “不可以的，人家要闲话的。你梅嬢嬢是为了上海户口才这样饥不择食的。”

    目前上海市对普通人夫妻投靠的落户政策是，与上海户籍配偶结婚十年以上，可以办理落户。很多讨不起上海姑娘的老光棍就是利用这个政策结了婚，光他们区里就有好多外来媳妇。

    有些是安安心心过日子的，但是户口一到手，就闹着要离婚的也不少。宁老太不想让梅被人戳脊梁骨，闲话。

    “就算要嫁，也要嫁个年纪相当的。周先生的女儿都和北你差不多了，怎么可以？老牛还想吃嫩草，二婚头就去找二婚头。我不准的。”

    老太太着着，声音有些控制不住。

    梅在里间听到了，问干妈怎么了。宁北急忙没事，老太太算牌觉得钱可能算错了，这才把她唬了过去。

    下午宁北骑着车回家的时候，特意到美容院那边弯了一下。美容院斜对面就是现在在上海最红火的咖啡店星巴克。

    这时候流行这么一句话“我不是在星巴克，就是在去星巴克的路上”。一个上海人，没有去过星巴克，简直必须马上开除沪籍。

    继南京路上海伦宾馆楼下的哈根达斯冰激凌店之后，这里现在也成为了资男女最热门的谈情爱的地方。

    自行车停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后面，透过粗壮的树枝枝丫，宁北分明看到了梅嬢嬢和周先生坐在一起。

    星巴克绿色的美人鱼招牌下，两个人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纸杯。梅嬢嬢的高跟鞋垂在吧台的下方，一手撑在光洁的额头前，一脸崇拜地看着口若悬河的周先生。

    坐在梅身边的周先生眉眼低垂，嘴边携着一丝微笑，全身发着光，和上午来买火机的怂包样子截然不同。

    看，谈恋爱这种事情，它想发生就发生了。

    不管别人如何算计，如何步步为营。它来就来，不讲道理，一旦开始，就洋洋洒洒，好似开了水闸的三峡大坝，铺天盖地，一泻千里。

    的是梅，联想到的是自己。

    明明什么都想好了，为了让范侠交女朋友还好一顿骚操作，结果一点用都没有，该来的还是来了……

    宁北把脑袋靠在树上，扪心自问。

    在“现实世界”里，那为数不多的几次结束，他似乎，好像，曾经对“黑猫警长”范警官有那么点点心动。

    如果这个世界的范侠像他所的那样从一直就喜欢着自己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范警官其实对他也……

    “来了！”

    后背被人轻轻一拍，宁北猛地回头。

    范侠带着漫天落日的霞晖和夏末的晚风而来，和他的自行车一个颜色，紫色的，带着点橘，又潇洒又嚣张。

    “你爸让我们今天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家。他们鞋厂的老同事聚会，吃完了还要去唱卡拉OK，我看不到十一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他顿了顿，笑的暧昧，“我一会儿到你房间去玩吧。”

    “你不是自己被死了么？我看你腿脚挺利索。”

    宁北瞥了他的腿一眼，范侠嘿嘿一笑。

    “哎，老大，我怎么看到梅嬢嬢了？”

    车子骑了没两步，范侠眼睛一眯，浮光掠影里，似乎见到了熟悉的人。

    “你看错了。”

    宁北重重地踩下踏板，自行车“呼啦”一下蹿了出去。

    “不可能！除了梅嬢嬢还有谁没事穿旗袍的，肯定是她。啊！旁边好像是个男的。”

    “我你看错了……”

    把一把燃烧的夕阳扔在身后，已经长成青年的男子踩着化成风火轮的脚踏车往前行去。

    那日酒吧的事情，无人再提。

    *

    作者有话要：

    梅嬢嬢终于遇上心爱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