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象牙镇的那个家今年没有冷锅冷灶,宋绘香在八中学生放假后就立即关店回家,倒不是为了陪怀湘龙,而是因为女儿再一次衣锦还乡——沾光有脸这种好事儿不能让怀湘龙一个人独占。
丰年寒暑假在家一般只待几天,来去匆匆的就让宋绘香不满,“咱家是有什么魇着你了?安心待个把月都不行?”
对此丰年就笑笑,“我要工。”宋绘香每月给她四百块生活费,还大学食堂便宜,丰年吃二百块肯定够。剩下两百就大度地让丰年“零花”,丰年一分没动任钱躺在卡里。有时怀湘龙问她生活费够不够,丰年知道他想听一声“够”,这样为人父母的不安和愧疚就消弭不少。
听丰年工,怀湘龙就在年三十的饭桌上对着在北京磨蹭到前两天才回家的孩子念叨“时间的价值”,他你不要去做家教,这种事儿就是纯粹拿时间换有限的金钱,没有复利。丰年时候觉得爸爸高大威猛,学识丰富,大了后发现他作茧自缚坐象牙镇里观天太久,很多事儿都落在纸上谈兵而已。她被同学介绍,做个一对一家教一时收两百块,教一个班也是这么多。
吃饭到一半,宋绘香又问,“你在家待几天?”
丰年初四就走,去宁波帮老板理店铺。宋绘香不屑地笑,几家店大年初一就开张?你去工的地方不是卖衣服的吗?丰年回家前,英给她准备了几套衣裳给父母寄到了柏州,而丰年从过年几乎没穿过父母买的新衣服。
“就是趁着春节放假这几天,要梳理去年的数据。”丰年其实放不下英,不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宁波过年。
怀湘龙将筷子重重放下,“你是不是对咱们家有什么意见?”是,我是问你借过钱急用,可你不是也没借给我吗?还有你妈,她四十好几,总要考虑个人社保的事儿。你就是恨着她代领了奖金是不是?
丰年咬口排骨肉,边嚼边看着父母,宋绘香还真一幅委屈样,怀湘龙则气呼呼的。这家三天两头地为钱吵架,现在丰年有了点积蓄,他们就把自己扯进去。
“爸,年三十,你真的还要在饭桌上钱钱钱个没完?”丰年问。
“那你究竟对爸妈有什么意见?一年到头电话没几个,还得我们过去找你。是,你是风光了飞出山窝窝了,这还没工作呢就要踹开父母了?”宋绘香因为女儿对自己态度越发冷淡就生了气,和怀湘龙站在一条战壕里。
丰年面无表情地吃着菜,宋绘香一把夺过她的筷子,“清楚!”
真要清,他们又会切换角度为自己辩解,无非为了自己辛苦包馄饨,为了自己一个人守家里夫妻不得团聚,再数落孩子不孝重财,为了十万块就忘了养育恩情。
丰年擦嘴,“妈,爸,我不清。”她对父母不能不在乎,可比起时候,感情的确淡了不少。不能把孩子当圣人吧?夫妻俩算盘各自拨得啪啪响时还要怪孩子计较。
你们想要什么?丰年问,要不要我放假立即赶回家,当着乡亲父老的面儿给你们跪下磕头,一声“女儿不孝”?放下包就捋起袖子和面粉包馄饨,一天卖完几百碗后在那儿再洗两时的碗?或者顶着北大的学生证在象牙镇里走动,让亲戚朋友把孩子都送家里来让我辅导?
想不想要我把推迟一年读大学换来的十万奖金捧给你们,我自己回学校买件冬衣都要算三次账?
“我没给你生活费?”宋绘香气得发抖。
怀丰年给了,我没动,我随时可以还给您。可是和父母话不能提“还”这个字儿,能还清的还叫父母?他们要的就是孩子一辈子都亏欠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死活不给你们那笔钱吗?因为我不想再过为了点生活费卑微看眼色的日子,我想要干干脆脆地取我所需。”丰年吃不下饭回了房间。
外面沉静了会儿,渐渐争吵起来,宋绘香和怀湘龙又开始了年夜大战。
她晚上十点时问英年夜饭吃什么?英可丰富了,炖了香辣牛肉,还做了剁椒鱼头,再炒了个蔬菜,又开了瓶酒。这是她第二次自己过年,也有一个家的感觉。
丰年问好吃吗?
英从她语气听出了沉闷,“家里怎么样?”
“我现在可以去投奔你吗?”丰年在家吃不下饭,一上桌她就觉得少了盘菜,吃到中间才想起来是少了算盘。“英姐,我觉得,恳请他们真心爱我一点儿有些丢人。”
“他们可能会因为你不爱父母,他们才和你有距离。”英感觉到丰年哭了,她放下筷子,“如果你实在难过,明天来我这儿吧。”
丰年可等不到天亮,趁着晚上还有出租车就花了几大百回柏州,在火车站看了一夜书后登上了清七点的火车。幸好她逆春运人流而行,一节车厢空荡荡的就十来个人。怀湘龙和宋绘香轮番她电话,丰年留了封信还不够,只好回信息,可写了好几条都觉得很难发出去,最后就删成一句话:爸,我和你们没有话可。你们放过我,请让我过个安心年。
英早等在站外,老远看到了卷毛后她笑着招手,丰年本来也在笑,很快嘴角开始抽搭。英没事儿,姐给你做好饭了,补上你昨晚没吃够的。
看着面前的六菜一汤,饿了半天的丰年不顾吃相塞得愉快,英握着啤酒杯看着她,“我家以前过年都吃这样的菜,我和我外婆学的。”外公外婆去世后,她的年夜饭是追随印嫦每年流连在不同男人家吃的。
英姐有个喜事儿要告诉你,我消去杭州四季青买铺面的主意了,把剩下的二十多万给还了回去。她年二十九去的柏州,直接将协定摆在了浩哥和他老婆邢芳面前,“怀,我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时候不是在陇西和人合伙开店那天,而是还清债务。”
浩哥都不敢正眼看我,他给我挖的坑,还大话。结果他自己呢,到处开店开厂拿代理,资金链断了后只剩下柏州还有两家店。英喝下酒,“他老婆邢芳收了钱嘴里还不干净,我这又是伴上谁了?我还了她一脸水。”
印秀也没回三纺厂的家,而是给印嫦了电话,“不会再有人去拍门催收房子,你放心,我不会拉你下水。”等印嫦要问什么时,印秀挂了电话。
“我真的感谢这个时代,它让我的苦头没白吃。”印秀怀,你以后无论到哪儿都得记住,你自己就是自己的家。别靠人。
丰年肯定地点头,“知道。”
这么些年,丰年头一回过了个安心年。是帮英整理数据,其实英将她传授的那套表格已经玩转得很溜,偶尔出现问题和在北京的丰年电话沟通一下,再由丰年远程修正就能解决。
大年初四的英将忙着扫店铺,英她在宁波也可以做下去,又拿下了隔壁的一间铺子,还算雇两个人,“怀,我三月份就要和服装厂合作,我自己开始设计衣服了。”这话时,印秀的脸显出酡红,“在柏州时就想做这一行,也就学了点课程。”隔了六七年,英才初步具备实践的条件。
“就是像乌龟一样慢慢爬,我也会爬过去的。”英姐的豪气感染了丰年,和她碰了碰杯。喝完英又看了眼桌上的两部手机,丰年知道她一部为了生意,另一部则还用陇西的号码。不过生意手机以前总是响个不停,陇西的那部则偶尔只有条信息,可能还是广告。有次她无意瞥到,英开的收件箱里都是数字。
她想到俞任和齐弈果已经恋爱,那个唱生的家伙可能单身了,看着手机欲言又止,英问怎么了?
丰年笑,“没什么。”
英看那部老手机,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而已。”她的唇随即紧闭了会儿,又喝了口才开话匣子,“这里面最大的数字是62。”
可能是她为了捞信息位置发的,当时有一段时间我黑了她的号码,后来一次性开一股脑的都是这些,再后面就没了,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把我给黑了。英在丰年面前用“她”指代卯生居多。
“为什么不主动给她电话呢?也许她是觉得和你没希望了才不再发。”丰年你们年轻人就是矫情,一句话能清楚的事儿非得耽搁几年。
英听乐了,“是这么个理。”又低头把玩手机,“我就想想而已,也挺知足了。”要是知道她黑了我,可能要心里难过半天。要是知道她有了别人,我也要难过好久。怀,我觉着这样的状态最好,能让时间停在这里面,好像一切都没变化一样。
“明天咱们吃酒看戏去。”英合作商给的票,又有东西吃,还有越剧听。她从钱包里翻出两张票,“呐。”
不像在陇西听戏时有那种正儿八经印刷得精致的票根,这两张票只有几行文字,唱得《玉蜻蜓》,还有时间加地点和剧团。丰年咱们怎么去?这地方不近吧?
印秀还有个惊喜没告诉你,我买车了。以后跑生意去工厂也方便,再也不用在公交车上被人踢。她很便宜,到手一共花了八万多而已,姐总归有车带你兜风。
在死气沉沉的家里丰年目之所及都是愁闷苦恨,一见英却是阳光普照。印秀的车里还有新车的气味,脸上洋溢着喜悦,“劳动改变生活。”
但她开得却很心,四十分钟的路慢慢吞吞地开了一个多时,被后面着急的车主用喇叭怼时,印秀就对丰年羞涩地笑笑,“我开车也像乌龟。”
哪儿有这么好看的乌龟呐?丰年尽量不让自己多看英姐,她不时扭头向窗外,又忍不住扭回来瞥一眼英。丰年对俞任“此情无计可消除”,心里还跟着一句话,“下了眉头,只上心头。”
她下决心耗上去了,英现在不想恋爱,不代表以后不会想。只要常相伴,未必没机会。不就是蛰伏吗?复读蛰伏成功的丰年还是有些自信的。
英停车后带丰年找到了地方,碰上工厂的合作老板娘,两人亲热地寒暄了片刻,丰年发现英的宁波话好像得越来越多。她陪在一旁听个一知半解,便默默量着周围。
戏是要在临时搭建的戏棚中唱,里面陆陆续续地进人,舞台不大,音响派头却做足了。英给面子捧场,老板娘更开心,连听完去吃饭。还亲自将这“两姐妹”送到了棚内位置较好的地方。
丰年左看右看,发现观众很多上了年纪的,她有些语重心长,“越剧要根植于群众,也要根植于年轻人呐。”
英咱们这不是来了吗?她噙着笑坐了会儿,一看时间还有半时,就先去外面透透气。丰年问你是去抽烟吧?卷毛被英揉了下,“就一根。”
丰年那我陪你,我也觉得闷,演员真不容易,我们只是听,他们还要卯足了劲儿唱,肺活量惊人呐。
英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夹着烟看着卷毛笑,“你是来监督我,怕我多抽吧?”
丰年挑眉,“不敢不敢。”她就是爱多看看英,外面有些阴雨潮湿,丰年我给你伞。英待遇真好,回家给你再加盘菜。她们笑时,看到几个穿了戏服带妆的演员从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出来。走在前头的是朵身着百裥裙、外套红色古代披风的艳丽牡丹。牡丹花面如春水,凤眼俏眉,她步态轻稳,看到天上的雨水时却微微皱眉,很快她头上被一顶伞罩住——一个倜傥的生帮她撑起了伞。
好一对养眼的搭档,丰年看看花旦,再看看生,又推了眼镜,发现这是女生。她,“真好看啊。”
再看英姐,她的烟灰已经老长,马上就要烧到指尖。英脸色有些白,终于被烫得甩了下手,她转过身又取了一根,哆哆嗦嗦的模样像是被冻的,让丰年不出“不是就一根吗”。
戏开场前,英却有些焦躁不安,她连抽了三根,在外面开始踱步犹豫。丰年就像个忠心耿耿地丫鬟,着伞一路追着她。
最后,里头已经快坐满时,有人开始催上座。英像下定了决心,“怀,我怕闷,咱们坐最后面看吧。”
丰年那好,你看得清吗?
英姐咬着牙关最后松开,“看得清。”她顿了会,“你没瞧出来吗?那生是卯生。”
丰年顿时觉得头发丝又要竖起来,她“嗬”了声,也呆了呆,“我呢,怪不得那衣服穿得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