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解语
关怀百姓、劝课农桑,本就是一名父母官该做的,叶典史自然义不容辞,与公主约好了时间,这才满意离去。
进了自家厅房,见饭菜已经陆续摆上桌,程衍一个人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菜。
“不是嫌我们福生做菜不好吃吗?”叶庭轩一把夺过他的筷子,“还吃得这么香。”
程衍郁闷,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不吃我不就饿死了——噗!你这脸怎么了?包公上身吗?还是要登台扮演燕人张翼德?”
他笑得前仰后合,叶庭轩这才想起来被“不明力量”戕害的事,方才唐臻没,他不知自己变成什么模样,这回被程衍提起,才想起来查看,于是快步跑回卧房去照镜子。
卧房还没有点灯,他便拿了铜镜出来照,烛光下,这黑乎乎的模样还有些骇人。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福生端着菜进来,看见叶庭轩这副尊容,很是惊恐。
叶庭轩顾不上回答,对着镜子量自己,心中懊恼坏了。
方才臻儿看见的,就是这个模样?!
丢人,实在太丢人了!
程衍往嘴里丢了粒花生豆:“要不是今日是个大晴天,我还真以为你被雷劈了。”
肤色发黑,发髻散乱,衣服也有焦黑的痕迹,确实像是被雷劈的,叶庭轩心里郁闷,真是什么脸都丢光了。
在屋内怎么会造雷击?这也太奇怪了!
但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广泽,医书上是否有记载一种口对口送气的救人方法?”
“有啊,送气的时候,是不是还要有节奏地按压胸口?”
“正是。”
“嗯,医书中确实有提及,多见于对溺水者或者上吊者的紧急救治。”
叶庭轩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公主真的只是在救他。
接着他又自己骂自己,不然呢?难道她会趁机偷亲自己?
现在这个公主肯定不会!
他悻悻地问:“这叫什么方法?人工呼吸吗?”
“不记得医书过具体名称,但你这个法还挺新颖。怎么?你遇上这种事儿了?”程衍觑着他的表情,探道,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了什么画面,震惊道,“你不是对公主做什么了吧?!”
叶庭轩自然不可能据实相告:“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对了,还没跟你算账,今日王知县故意给我设圈套,你为何不提醒我?”
“你还怪我?鬼知道你脑子里当时想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怎么提醒你?”程衍委屈,随即眼珠一转,坏笑道,“你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
叶庭轩郁闷:“跟臻儿的时候,我俩一起想明白的。”
“哟哟哟!‘臻儿’都叫上了!”
“她让我叫的,还以后出去,对外人介绍她就是叶夫人。”叶典史这会儿开始得意,“跟你啊,也就是我,你可不能这么没大没的,听见了吗?”
“啧!快拿镜子照照你这副尊容,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人得志’!”
“羡慕吧!哈哈哈哈!”
俩人斗着嘴吃完了一顿饭,程衍得知公主居然要拿自己的私房钱补贴县衙,连连赞叹:“真没想到,先前那个刁蛮公主居然变得这么识大体顾大局,人生还有什么不可能!”
叶庭轩听得心里美滋滋的,我的臻儿就是这么棒!
“子昂,若是真的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不如及早对公主言明。”程衍提醒他道,“她不是曾要放你自由吗?你心再拖下去,郎有情,但变成了妾无意。”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也可以是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壶,叶庭轩方才的喜悦登时烟消云散。
之前那么斩钉截铁地不会喜欢她,现在又该如何表达爱意?
出尔反尔的,又岂是男子汉所为?
臻儿会不会不相信他,会不会……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我……”叶庭轩犹豫了一下,“我想和臻儿在一起,可是我不想做驸马。”
“你是怕做了驸马,按规矩只能享受虚衔,不能再为国效力了是吗?”
还是挚友明白自己的心,虽然叶庭轩到县衙履新不久,但这种广阔天地任鸟飞的感觉令他极为舒心,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若是真做了驸马,就会再度成为笼中雀,自己满腔报国热情就再无处能够挥洒。
叶庭轩点点头:“嗯。”
“何必提前烦恼这些,报国的方式多种多样,可是知心人只有这么一个。”程衍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清楚,尽快行动吧兄弟!”
叶典史一个傍晚心情起伏过大,晚饭吃得也不安生,吃完就有点消化不良,在院子里一圈圈地溜达,活像驴拉磨。
程衍看他心情不好,拿了横笛出来,靠在门廊下吹奏了一首悠扬的调。
叶庭轩听到笛声,回头看他,程衍便冲自家好兄弟弯了弯眼睛。
谁知这位好兄弟径直走了过来,不由分拖住手腕,将他拉出了门廊,又是“呼啦啦”一声,拽着他跳上了屋顶。
程衍大惊失色,踩得瓦片稀里哗啦往下掉,赶紧抓住叶庭轩的胳膊:“你搞什么鬼?!”
“如此明月夜,当然要在屋顶吹奏才有意境。”
“你们习武之人都是失心疯!”程衍怒道,“下次能不能提前招呼?!”
叶庭轩捉弄他一下,觉得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好,以后会跟你声。”
他放开程衍,蹲下坐在屋顶上,程衍也心翼翼维持着平衡,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
“你真是太莽撞了,懂不懂怜香惜玉——”
叶庭轩嗤笑:“你是香,还是玉?”
“少来,明知道我指的是公主!”程衍恼火,“你对人家女孩子也这么没轻没重吗?”
叶庭轩望着明月,心想,那当然不能,我不知道多疼她呢。
程衍看他脸上出现出一抹痴痴的笑,心想这娃没救了,走火入魔了。
于是也便不再多言,横笛在指尖轻轻一转,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万物静谧,唯有一首悠扬调与风声相和,写满少男心事。
唐臻躺在床上,隐隐听到这笛声,觉得甚是好听,心想就拿它当歌单代餐吧,听着这调,慢慢睡去。
惦记着要与公主一起去城外视察,叶庭轩一晚上没睡安稳,早上天才蒙蒙亮就起来了,完全不觉得困,双眼亮得简直能放光。
他洗漱完,便开始了每日功,在院子里练起剑来。
没比划几下,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唐臻的声音:“都跟上啊,跟不上就回去歇着。”
接着听到映月:“放心吧殿下,月儿绝对不拖后腿!”
叶庭轩赶紧开门,正好看到唐臻、映月都穿了男装,带着两名护卫从门前经过。
“殿下!”
唐臻回头,看见他就笑了起来:“子昂!早啊!”
黑脸也消下去了,又变回了原本的那个帅气哥。
“早!”叶庭轩几步走到她面前,“怎么起这么早?要去哪儿?”
不是好一起去乡下的吗?时间还没到,也没来喊我。
映月在旁边招呼道:“殿下要带我们去跑,是什么……锻炼身体,叶典史也一起吧?”
唐臻见叶庭轩手里拎着剑,便道:“子昂练剑就等于锻炼了,我们又不会别的,只能跑步。”
健身计划是她一早就订好的,这几天姨妈走了,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实施,想要把这具身体练好一些。
最简单最实用的自然是跑步。
她本想自己带着两个护卫出来跑就行了,谁知映月对这也好奇,非要跟出来,她就只好带上这个拖油瓶。
叶庭轩一听,立刻把剑往院子里一扔,反手就带上门:“跑步好,我同你们一起!”
唐臻一怔,随即笑道:“成,那一起。”
于是他俩跑在前头,映月跟在两人身后,但已经拉出了不的距离,两个护卫虽然体力能跟得上,但总不能把映月一个人落后面,便只能压着步子跟着她。
五个人的队伍,扯了十几米长。
唐臻许久没跑,其实也跑不太动,但她咬牙坚持着,好歹以前是在健身房里熬过来的人,这具身体她将来也要练出马甲线!
这种速度对叶庭轩而言,实在太憋屈,但他为了跟公主保持步调,几乎迈出了碎步,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地偏头看她一眼,几次都想让她休息一下,但想到她内心的坚持,便作罢了。
只要她想,那就随她,反正一切还有我在,定会护她周全。
刚刚开始练,唐臻知道把握分寸,大约跑了两公里就往回跑,来回差不多四公里。她决定暂时先保持这个距离,等到身体适应了,再跑远些。
第一次练愉快地结束,两人甚至约好了以后都一起跑步,这样就不用带护卫出去了。
唐臻哪能猜到叶典史这点心机,她本不想带着这么多人跑步,现在只有一个叶庭轩作伴,甚好。
这可把叶典史高兴坏了,回家接了盆凉水,开开心心地在院子里洗了个冷水澡,吃过福生煮的没滋味的面条,揪着满脸困倦的程衍一同去了衙门。
中午吃过午饭,唐臻就骑马带了两个护卫来找他了。
为了骑马方便,她依旧着男装,绿袍皂靴,头发用网巾束了起来,显得格外利落挺拔,看在叶庭轩眼里,就像春日里初生的柳条那般鲜活。
叶庭轩也已经换好了便服,是一件蓝色外袍,两人并辔而行,从背影看去,男的帅,女的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出城的路上,叶典史很尽责地汇报了一下衙门三班的人手缺口和预算,接着又将上回他与程衍从县志里摘出来的一些阻碍开山路的传闻一一讲给唐臻听,完他们就差不多到了第一个村落。
白寒城下辖的村有六个,从城东门出去,头的就是苏家村,正是苏之湄家所在地。
唐臻昨日已经派人去跟她了声招呼,此刻丫头已经在村口翘首眺望了。
“臻姐姐,叶典史!”苏之湄高兴地迎上来,亲昵地挽住唐臻的胳膊,“你们可终于来啦!”
唐臻笑道:“没等太久吧?”
“没有,刚出来,是我从昨天开始心里就在等了,这才着急!”
丫头快言快语,唐臻一见她心情就大好,与她手挽手地并肩向前走去。叶庭轩和两名护卫便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身后。
“咦,那个程鸡腿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苏之湄好奇问道。
唐臻逗她:“想见他吗?”
“那倒不是,就见他整日跟在叶典史身后,像个跟屁虫,今日不见,顺口问一句罢了。”
“程公子现在在衙门做师爷,有正经事忙,今日就没麻烦他。”
苏之湄瞪大眼睛:“蛤?他去做师爷?”
“他学问不错,做师爷绰绰有余。”唐臻试图挽回程衍在苏之湄心中的形象,“阿湄你别总记得人家的糗事。”
苏之湄撇撇嘴:“那倒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他怎么也是个大家公子出身,不愁吃不愁穿的,师爷能挣几两银子,还又苦又累。我以为他宁可自由自在写几首酸诗,也不会去听人使唤。”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他会做的事。”丫头补充道,“毕竟他能逃婚离家,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
唐臻:“……”
这听着也不是夸奖啊。
苏之湄看见唐臻表情有点尴尬,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认可他!臻姐姐,这世上盲婚哑嫁多了去了,女儿家嫁错人,只能自认倒霉,可男子若不喜欢自己的妻子,另外多娶几房妾室,也没人能什么。程鸡腿,不,程公子原本也可以这样做,但他没有。”
“他不肯将就,也不愿去伤害自己不喜欢的女子,甚至为此甘愿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对男子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人是放浪了一些,但还有风骨在,这点我是真心佩服的!”
“他愿意去做师爷,定不会在乎被人使唤不使唤,况且凭本事吃饭,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就能看出,他并非傲在表面,而是傲在心里,看起来放浪形骸,实际上是不被万物所扰,只在内心有所坚持。”
她一下子了那么多,完又有点不好意思:“臻姐姐,你别告诉他,心他尾巴翘到天上去。我只是觉得他禁得起调侃,才总爱和他斗嘴开玩笑,并不是真觉得他讨厌——讨厌的人我半句话都不和他多的!”
这话令唐臻大为惊奇,原来苏之湄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倒是把人看得清晰透彻。
“我懂,我懂。”唐臻捏捏她的手,笑道,“不喜欢的人,自然根本就不与他来往了。”
苏之湄没有听出她的潜台词,兀自道:“我也会察言观色的,若他真不高兴,我自然不会了。他那么有学问,要想不带脏字儿地羞辱我,保准我连听都听不懂,但他顶多也就我一句‘泼妇’,可见并不真与我计较,我俩不过是拌嘴玩儿罢了。”
唐臻哈哈大笑,觉得丫头还真是有趣,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是啊,能遇上个合适的拌嘴搭子,开得起玩笑接得住梗,倒也是有趣。”
苏之湄好奇:“什么是‘梗’?”
“就是……你想表达的意思他都懂,能顺嘴接了开玩笑,也算心有灵犀了。”
这下孩子听明白了,脸上突地一红:“臻姐姐别乱,谁要与他心有灵犀——前边就是我家的菜地,走,带你们去看!”
她扯着唐臻加快脚步往前走,叶庭轩紧紧跟在后边,方才苏之湄的话他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表面上装着面无表情,心里可乐坏了。
哈哈哈,程广泽,还嫌人家不能理解你,你看,这不是活脱脱一朵解语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