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下田
苏之湄先带唐臻和叶庭轩去自家菜园子里转了圈,时值三月末,各种蔬菜瓜果都已经成熟,苏家菜园子种了些莴笋、黄瓜、茭白还有西红柿,一个个都水汪汪油亮亮的,看起来甚是可爱。
“这些菜我们家自己吃,还有些我爹会挑去市集上卖,好换点钱买粮食。”她拉着唐臻,“臻姐姐,叶典史,晚上在我家吃饭吧?没什么好吃的,但我娘炒菜味道很好!”
唐臻与叶庭轩对视一眼,点头道:“好啊,尝尝大妈的手艺。”
“太好啦!等会带你们看完别的地方,咱们一起来摘菜!”
“好嘞!”唐臻应着,望着这生机盎然的菜园子,习惯性地用手比了个取景框。
叶庭轩随着她的视线也张望了下,问道:“蔬菜还够吃,是粮食不够吗?”
“对啊,主要就是粮食不够。”苏之湄道,“叶典史没种过地,不太清楚,这些菜不需要多久就能长出来,麦那些就不一样了,至少要好几个月,万一遭一次暴雨狂风或者突然降温,可能就全完了。”
唐臻其实也有些疑惑,在白寒城待了这些时日,觉得此地的气候算是很不错,气温适宜,也并不干燥,很适合粮食生长,比黄土高原缺水干旱的地方那真是好太多了。
导致此地贫困的主要原因,应当就如先前推断那样,一是自然灾害无法预防,二是道路不通难以经商,若是要想有所改善,必须要尽快解决这两件事才行。
几人一边聊着,一边往附近田地里走去。
“可不敢提开山路的事!”苏之湄听了连连摆手,“一提乡亲们肯定要闹!”
叶庭轩不禁皱眉:“这么严重?他们不知道开山路是为他们好吗?”
“老实,好不好的我们真不知道,可是一提这事儿,一准儿得遭灾!”苏之湄带着他们走上田埂,“今春的麦子就是这么没的,起来这事儿都怪王大人,当时不少人去衙门闹事儿,还有人往后院扔死老鼠的,连续扔了好些天,把王夫人给吓够呛。”
唐臻看看叶庭轩:“这事儿倒是没听王大人提起,王夫人也没同我过。”
叶庭轩颔首:“嗯,我也不曾耳闻,想必是王大人下令封锁消息,不想此事宣扬出去,以免事态闹大。”
县志里记载的内容有限,不如民间口耳相传的更耸人听闻,在地里走上这一圈,光苏之湄讲给他们听的,就比县志里边的精彩多了。
什么天神显灵、山鬼报仇等等也就罢了,乡民们还有更加神秘的力量在背后主宰这一切。
唐臻听得心里哭笑不得,也就是这些人没有接触过现代科幻奇幻文学,要是知道,他们就明白自己的应该是克系和外星人。
这可咋办啊,农户们要是能接受,她还可以试着跟皇帝爸爸要点经费,现在大家抵触情绪这么大,这连劳动力都聚集不起来,根本没得搞嘛!
叶庭轩见她又浮起满面愁绪,连忙安抚道:“殿下莫急,稍后等我回了衙门,与广泽和王知县商议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挨家挨户跟乡民们好好谈一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行的叶典史,这个办法没用。”苏之湄一听就断了他,“现在大家都在忙着种高粱和玉米,若是知道你们又想要开山路,绝对没有耐心听你们讲什么大道理。眼下大家还靠着存粮过活,就指着到了秋天次收成呢,若是再遇上什么天灾,我们真是别活了!”
“你信不信,这些壮劳力们能拿着锄头铁锨把你们县衙给夷平了?估计你也能看出来,我们其实并不害怕县衙里的人——吃不上饭就只能和你们拼命了!”
唐臻知道她的是真的,道理非常浅显易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你们活!
叶庭轩显然也束手无策,陷入了沉默。
唐臻放眼望去,大片宽阔的田野上,许多农户们在辛勤劳作,他们失败了无数次,又无数次地重新洒下希望的种子。
他们永远是这样单纯而倔强地生活着,这种纯粹质朴的情感非常令人感动。
只是这种倔强用错地方的时候,还真是令人头大。
唐臻沉吟着,与苏之湄继续往前走,忽地听耳边传来扑簌簌鸟儿拍翅膀的声音,接着便听叶庭轩喊了声“心”,她循声望去,见叶典史两脚踩进泥地里,托住了一个险些要歪倒的稻草人!
苏之湄赶紧也跑过去,与叶庭轩两人合力,将这稻草人扶正,用脚把基底的泥土踩实。
“多谢叶典史!”姑娘满脸惊慌,“要是丰收爷爷倒了,估计我们这次种的玉米高粱又不成了!”
叶庭轩微笑地摇摇头,表示这不过事一件,唐臻倒是无比好奇:“丰收爷爷?它不是用来吓走鸟雀的稻草人吗?”
“鸟雀都聪明着呢,上过几次当之后就知道稻草人没用了。”苏之湄拍干净手上的土,对着“丰收爷爷”鞠了个躬,态度很是毕恭毕敬,“这是我们农户信奉的守护神,有他在,就能保佑我们风调雨顺。”
唐臻忽然想起在百相寺初遇苏之湄的事,丫头假扮成土地神上身吓唬他们,看来农户们确实笃信这个类型的神灵——
看来只能用魔法败魔法了!
“阿湄,你们除了信奉丰收爷爷和土地神,还信什么神仙呢?”唐臻饶有兴趣地问。
苏之湄不假思索道:“还有古苍山和桐影山的山神啊!平日里我们最信的就是这两位山神,听上古时期,他们曾经是一对爱人,一起修炼成神,被封为此处山神,却只能远远相见,不能厮守。但他们为了这片土地的百姓,选择了牺牲自己,千年来就这么彼此相望着。”
这种神话听起来实在不要太耳熟!唐臻心想,不知道神话传是不是也有模板呐!
叶庭轩跟着问道:“可这两座山上,不是还有山鬼和精怪吗?这两位山神为何不将他们铲除?”
“定然是为了保证关系上的平衡嘛!”唐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叶庭轩的靴子,提醒他不要多。
这叶同学,真是的,没看见人家阿湄提到山神都星星眼了吗?当着她的面诋毁人家爱豆,低情商发言哈!
叶庭轩没明白,偏头看唐臻:“什么关系上的平衡?”
“山神的责任是庇佑一方平安,但人类要靠自己的努力生存,不能事事都靠山神来帮忙。”唐臻一本正经胡扯,“山鬼精怪们的存在就是要给人类以教训,不能让人们生活得太安逸,久而久之就会变得懒惰了。他们就是用来督促人类不断前进的皮鞭,除非他们铸成大错,否则山神不会处理他们。”
叶庭轩听着皱起了眉,越想越觉得——这哪是山神,明明是帝王术,不愧是生于皇家的人,随便都能扯出这些来。
一旁苏之湄听得瞪大了双眼,满脸崇拜:“啊!原来如此!臻姐姐你真是聪明,能够明白山神的苦心!”
唐臻:“……”
够了啊,不要盲目崇拜。
几人着话,便已经走到了苏之湄他们家的田地附近,苏之湄冲田地里正播种的两人喊道:“爹,娘,我带叶典史和叶夫人来了。”
这对淳朴的中年夫妻直起腰来,显然不知道怎么行礼好,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割,干脆就只挥了挥手:“叶典史、叶夫人好。”
“大叔大妈好。”唐臻怕贸然走过去会踩坏田地,便也只是远远做了个揖,叶庭轩有样学样,随着她一起行了礼。
苏之湄不好意思道:“臻姐姐,我们都是粗人,有失礼的地方你们莫要见怪。”
“别这么自己,什么粗人不粗人的,尊重是放在心里的,不需要那些虚礼。”唐臻道,“倒是我觉得有些歉意,今日要你来接我们,耽误你干活儿了吧?”
苏之湄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家地不大,就这么一片,不过十五亩,有我爹娘其实就够了,要不然我闲着待不住,才跑出城去了呢。对了,我还有个六岁的弟弟,现在跑去别家玩了。”
“话也不能这么,多几个人干活,肯定比只有二老忙活强。”唐臻见苏氏夫妇是光着脚站在田里的,当即就脱了靴子,挑衅地冲叶庭轩一笑:“怎么样啊相公,来学着干点农活吧?”
叶庭轩当时的心情就是,你让我干啥都行!
“来!”他简单吐出一个字,也脱下靴子往田埂上一丢,把手递给唐臻,“走。”
苏之湄大窘:“别啊!你们别这样,我们哪受得起?!”
“什么受不受得起,我还是跟你们学习呢!快来吧!”
唐臻抓住叶庭轩的手,脚踩进泥土里,内心不由地发出一声喟叹:爽!
多少年没有赤脚在土里走过了,感觉就像是回到了童年,泥土气息也带来无穷无尽的亲切感,要不是要顾着仪态,她有种想要撒丫子狂奔的冲动。
叶庭轩是怕她陡然踩进被松过的泥土里站不稳,才伸手去扶她,本以为她会抓自己的手臂,没想到是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这柔弱无骨的手牵在手里,叶典史登时出了点手汗,但他不管不顾地紧紧握住,再也不想放开。
唐臻站稳之后,下意识地就要挣脱,叶庭轩也不好当街耍流氓,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苏之湄也不是矫情人,推脱两句也就不再坚持,也脱了鞋子与他们一起下地,几乎是手把手地教给两人如何播种。
苏氏夫妇看见俩人这样,也有点受惊吓,但被女儿安抚了两句,就随他们去了。
唐臻寻思着有自己和叶庭轩“捣乱”就行了,便没有让护卫下地,命他们俩在田埂上候着。
她还有些儿时下地的记忆,很快上了手,叶庭轩虽然从来没种过地,但好在人够聪明,不多时也掌握了技巧,苏之湄这个师父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相公,你我来比赛如何?”唐臻笑道,“看咱俩谁种得又多又快。”
叶庭轩冲她一扬下巴,得意道:“那娘子可要加把劲了,为夫可不会让着你!”
唐臻挑眉:“走着瞧!”
哼,种田,我可是专业的!
于是两人开始埋头苦干,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畦沟,仔细地播种、盖土,并未因为要比试速度而仓促了事。
在认真负责这方面,他俩还真是志同道合。
苏之湄也弯下腰来干活,与自家爹娘遇上的时候,她娘抬头看了看唐臻和叶庭轩,眉开眼笑地对她:“叶典史两口子真是恩爱。”
“那当然!”苏之湄望向弯腰并驾齐驱的两人,“很令人羡慕呢。”
叶庭轩嘴上着不让着唐臻,但势必也不会利用自己的体力给她增添更多的压力,基本还是保持着与她并肩的速度。俩人到最后并未分出胜负,但很显然,唐臻的体力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好在太阳几乎就要落山,今日的活儿也就算到此为止了。
苏之湄喊他们休息一会儿就回家,唐臻与叶庭轩坐在田垄边,叫她去验收一下两人的工作,别帮忙帮忙,最后成了帮倒忙。
“你俩真的挺不错。”检查完一圈,丫头很耿直地,“都很认真,没什么问题。”
唐臻虽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但听到验收评语才放了心:“那就好!今天算没白来——相公,来,拉我一把。”
她是累了,这声“相公”拖着长音,听起来很是软糯,叶庭轩明知道她是在玩笑,心跳还是乱了节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嘴角别扬得太明显,一把将唐臻从地上拽了起来。
其实下午这几个时辰,叶典史的心都是乱的,他此前并不知道,自己看见唐臻洁白纤细的脚丫还会产生什么别的联想,上次他心猿意马时已经知道自己有些龌龊了,但今日才知道,自己还有龌龊至此的一面。
叶庭轩啊叶庭轩,你个禽兽。
为了让自己不胡思乱想,他是强迫自己不去看唐臻,专注于面前的畦沟,这才能把活儿干得漂亮,不至于拖了后腿。
现在唐臻一声玩笑般的“相公”,又把他扯回了那个尴尬的情境中。
好在对方没跟他再什么,而是跟苏之湄并肩,有有笑地往田埂上走,他便沉默地跟在后边,好好调整心情。
到了田埂边,苏之湄教唐臻弄干净脚,穿上袜子和靴子,叶庭轩愣没敢多往那边看一眼,抱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礼教,跟本能做着艰苦的斗争。
稍后他们跟着苏之湄先去了菜园摘了些菜,便回了苏家村。
一路上唐臻几乎忘了方才的疲劳,一路上伸长脖子四处看。
这古时的村落其实跟现世里一些贫穷落后的村子没什么不同,都是矮墙院,一户一户的,离得有些远,看起来都有些破败,倒是路边的大树和草丛天生天养,是一片郁郁葱葱。
幸好是春季,旺盛的草木荣华掩盖住了村子的衰落之象,并有一些孩童在各家院门口嬉戏,更添了一份生机。
“对了相公。”唐臻觉得自己叫这称呼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咱们县城有社学吗?”
叶庭轩沉吟片刻:“我看县志上曾经有,但现在没有了。”
“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谁还上学啊,再也没有先生。”苏之湄道,“我们也就跟村子里识字的人学写自己的名字,有的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咱们白寒城多久都没出过读书人了。”
唐臻感叹,还是这大山实在太封闭。
她瞅了叶庭轩一眼,叶庭轩便明白她的意思,轻声道:“回头我跟王大人谈这事。”
“需要钱的话我来出。”唐臻也声,“费不了多少钱,但孩子们必须得学认字。”
作为一个受益者,她坚定不移地认为,知识绝对能改变命运。
几个娃娃见有陌生人进村,都好奇起扒在一家院子的墙头上张望,唐臻看他们灰扑扑的脸甚是可爱,忍不住冲他们招手致意。
谁知这院墙年久失修,本就摇摇欲坠,这会儿撑不住孩子们的重量,眼看就要往下塌!
叶庭轩和苏之湄同时出手,施展轻功快步过去,俩人都是一手一个,抱住四个孩子瞬间离开墙下,可还有一个胖墩趴在最高处,已经掉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嗖”地凭空出现似的,一把将胖墩捞起,足尖在坍塌的院墙石块上轻轻一点借力,于空中转了一圈,稳稳落地。
苏之湄惊魂甫定,看到那人,欣喜地喊道:“左大叔!”
叶庭轩却皱起了眉头,盯着对方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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