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一 中箭
正如左横秋推测的那样,被困在落鹰坳里的平川都司守军大约八千人,被冰雪盖了多日,现在还清醒能活动的,还剩不足三千人。
他们待在坑底,你挤我我挤你,只求能获得一点暖意,相互鼓励着千万别睡去。
都指挥使叶锋与自己的长子叶庭忠挤在一起,周围副将、勤务兵等也都护着主将,是以叶锋虽然此刻十分虚弱,但还能勉强支撑。
叶庭忠突然发现,本来一片死寂的周围,突然响起了窃窃私语,接着有一个兵穿过重重人群挤了过来。
“报告叶指挥使,方才不知道从哪里扔了块石头,外边包着布,写着‘叶’字,我们开一看,竟是有人给我们下的指令。”兵恭敬道。
叶庭忠一把夺过来,看到里边的字,惊喜道:“父亲,这是庭轩的字!”
“他?”叶锋冻得嘴巴都不灵光了,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叶庭忠将白布上写的内容读给他听,听后叶锋沉吟片刻,缓缓道:“按他的做。”
“他来得还真是及时!”叶庭忠立刻对周围的人把这计划了一遍,吩咐道,“挨个把话传下去,传到最边上,最后听见的人当空大吼三声‘大曜无敌’,便根据指示行动。”
“是!”
接下来,这指令就像潮水一般向四处扩散,坑底响起了窃窃私语般的话声。
坑上面,西蛮人发觉了下面的异动。
“底下嘀咕什么呢?”一人好奇。
另一人冷笑:“撑不住了,开始留遗言了吧。”
“妈的,真想一把火给他们烤了,害得我们也得在这儿受冻。”
“叶锋在里头,自然是烧不得。我看他们离投降不远了。”
几人嬉笑了几句,便听到坑里四处传来了“大曜无敌”的吼声,他们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做梦呢?!”
“冻出失心疯了吧。”
“哈哈哈哈,看来是产生幻觉了!”
他们的笑声还未停下,便见落鹰坳一侧,靠近壕沟的地方,上空突然出现了两只巨大的“飞鸟”。
“那是什么?”其中一个人问道。
另一个摇头:“苍鹰?好像没这么大。”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只“飞鸟”突然动作,只见“鸟腹”处有亮光骤然一闪,壕沟与落鹰坳连接处便猛地炸开了花!
伴随着“咣”“咣”“咣”的响声,守在那处的西蛮人被轰得血肉纷飞、四散逃亡,而被困在坑底的平川都司守军,则开始有秩序地往这处涌动,犹如黑色巨浪。
剩余的人,则举起弓箭,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拉开弓弦,从下往上,冲着坑缘的西蛮人万箭齐发!
“轩儿,当心弓箭手!”左横秋飞在空中大喊。
“明白!师父您也当心!”
这套翅主要靠腰力掌控方向,叶庭轩左闪右躲,同时还要顾着给手持炮填弹丸,从远处看他俩十分潇洒,但实际上狼狈得紧。
在高空中目标实在太明显,毫无掩护,两人只能在空中来回盘旋,对着同一个地方不断开炮,免得给敌人可乘之机。
然而他们带的弹丸确实不够,几次攻击之后,已经捉襟见肘。
叶庭轩低头看,西蛮人也不傻,看出他们的意图,围堵的士兵已经全涌了过来,试图堵住这边的缺口。
而冲到这里来的平川都司守军,因为身体疲惫,又踩着同伴和马匹们的尸体,几乎站都站不稳。
“啊啊啊啊!”叶庭轩发出怒吼,向冲过来的西蛮人疯狂射击,然而没过多久,他再按下手持炮的悬刀,只能感受到里面已经空了的“咔哒”声,内心悲愤异常。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了弹丸!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在坑里被左右护住的叶锋和叶庭忠一直仰头看,他们早就注意到飞在天上的两人。
“父亲,哪一个是庭轩?”叶庭忠不禁道,“他是从哪里弄到那翅膀的?”
“那是曾经赤蚺的装备啊!”叶锋心中惊叹。
我儿……出息了。
“轩儿,别恋战!快隐蔽!”左横秋发觉叶庭轩没了弹丸,冲他那侧下边的西蛮人放了一炮,催促道,“保命要紧!”
叶庭轩在天上盘旋着,心口鼓胀得厉害,他望着下面坑里黑压压的人群,眼眶发酸。
爹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这次……还是要失败吗?!
突然“嗖”地一声,地面一支箭向上射了过来,叶庭轩猛地侧身,但并未躲过,那支箭“噗嗤”扎进了他右侧大腿!
“轩儿!”左横秋担忧地飞到他身边,“你怎么样?”
叶庭轩一把将箭拔.出来扔掉:“无妨,我躲了一下,扎得不深。”
左横秋催促道:“快些走!”
他一边一边向下发射手持炮,再按下悬刀,发现自己也已经弹尽粮绝:“妈的,老子回去一定把萧儿骂个狗血淋头,来送弹药的,他妈的人影呢?!”
底下的西蛮人看他们过了这么久都没继续发炮,立刻再度向两人竖起了弓箭。
叶庭轩抽出腰间佩剑,大吼道:“师父,心——”
他话音未落,突然地面传来一连串的炮声,两人低头一看,便见大地上绽开一排炮火红花,将那些恶毒的西蛮人炸得粉身碎骨!
左横秋与叶庭轩登时怔住了,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我们来得还算及时吧?!”
他们齐齐转头,只见曾在汀洲见过的那些人,聂云汉、卓应闲、戴雁声、万里风、凌青壁、唐鹭、游萧还有另一个陌生的男人,都穿着“翅”,握着手持炮,齐齐飞成一排,出现在他们眼前!
可谓气势如虹,蔚为壮观!
“师兄?!”叶庭轩激动地大喊。
游萧冲他一点头,便对左横秋道:“义父,我们亲自来送弹丸了。”
左横秋激动道:“好!好!”
“西蛮是我们的老对手,这次竟敢找事,我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凌青壁指了指那个生面孔,冲叶庭轩介绍,“叶,这个是我三弟,灵翅排行第三的韩汀。我们还有个大哥,但他岁数大了腰不好,又被手铳伤过腿,就没让他来。”
叶庭轩立刻抱拳:“见过韩前辈。”
韩汀同凌青壁差不多岁数,看起来倒是有些腼腆,抱拳回礼:“好。”
聂云汉哈哈大笑:“兄弟们,先赢这一场咱们再聊吧!我怕底下的人撑不住!”
“走,干他们去!”万里风爽朗大笑。
卓应闲冲叶庭轩扔了包袱:“叶,这是弹丸,接着!”
戴雁声也向左横秋扔了一包:“左哥,给你!”
“没想到这把岁数还能再上战场。”聂云汉大吼道,“犯我大曜者,都他娘的得死!”
卓应闲:“……”
十人队弹药充足,立刻默契散开,居高临下地沿着落鹰坳的周围开始疯狂突突,叶庭轩没有跟他们过配合,谨慎地跟着左横秋,作为一个后辈,乖乖指哪哪。
西蛮人见天上的“飞鸟”居然多了那么多,炮火又十分凶猛,攻击线立刻开始溃散,有一部分人当了逃兵,抱头往雪地深处逃窜。
手持炮胜过弓弦刀剑,阵仗一铺开,剩余的西蛮士兵完全没有反手之力,就连招架之功都欠奉,没过多长时间,落鹰坳这里就已经安静了下来,坑边除了尸体,再无生人,只有坑底的人还在往壕沟那边挪动,想从那边爬上去。
游萧等人也都熄了炮火,在天上来回盘旋,仔细盯着周遭,生怕敌人死而不僵。
唐鹭不是行伍出身,显得有些粗心:“差不多了吧?”
“不成,这帮人贼着呢。”凌青壁鹰隼般的眼睛仔细在地面上搜寻,“咱们给他们送了这么大的礼,他们肯定想弄死咱们,得心。”
聂云汉看着落鹰坳底边残余的那些尸体,重重叹了口气:“这次平川都司真是损失惨重。”
“总算能挽回大局。”卓应闲安慰他,“将士们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叶庭轩着急地往地面人多处飞,急切地想要在人群中寻找叶锋的身影,但他不敢大喊,生怕还有西蛮人未死,而只要父亲一应声,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主将叶锋已经在叶庭忠和副将的搀扶下,通过壕沟爬上了地面。
叶庭忠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翅的人向他们这边飞来,登时高兴地对叶锋道:“这应该就是庭轩。”
叶庭轩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叶锋看清楚了他的面容,眼眶禁不住发热。
没想到跟儿子重逢,竟是在战场上。
他忍不住缓缓抬起手,冲叶庭轩轻轻挥了挥。
就在这时,眼神最好的万里风突然发觉,在死人堆里,有一支箭已经离弦,径直向叶庭轩飞去——
“叶!”
“轩儿!”
“庭轩!”
叶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飞在空中的叶庭轩被一支箭当胸射中,他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滞,身体在空中悬停住一刻,缓缓伸手去操控翅。
却不知道他拨错了什么地方,那翅突然失控,他整个人就像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树叶,开始着旋地下落。
左横秋等人飞快地向他飞过去,可是叶庭轩的翅仍在震动,翼展太长,旁人无法靠近,只能围在他旁边,眼睁睁地看他坠落在了落鹰坳里。
真是很累啊。
叶庭轩躺在死去士兵的尸体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合上眼。
终于可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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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唐臻本来好好在睡觉,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张开了眼睛,只觉得胸口钻心地疼。
“子昂!”她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大喊着,“子昂!”
映心闻言从外间跑了进来,担心道:“殿下,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唐臻仍是像被梦魇住似地,目光涣散,一直大叫:“子昂你在哪儿?!”
“殿下,我是映心,你醒醒!”映心抱住了她,轻抚着她的后背,“公子一定不会有事的,您快醒来吧!”
唐臻被人拥抱着,慢慢缓了过来,目光也终于聚焦,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寝殿里,接着便伏在映心肩膀上嚎啕大哭。
“我好害怕啊……呜呜呜呜……”她剧烈地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我怕他出事……”
映心安抚道:“没事没事,梦都是反的,定是您太挂念他了,才会梦到这些。”
“其实我什么、什么都没梦见……”唐臻吸着鼻子,“就是突然间心里特别难受,就醒过来了。”
“那就更没必要担心了,别自己吓自己。”
即便明白方才不过是被魇住了,唐臻的心依旧扑腾乱跳,久久不能安静。
她下了床,走到窗边,看着外边不断飘落的雪花,心乱如麻。
子昂,你什么时候回来陪我赏雪?
又过了几日,叶庭轩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唐臻牵肠挂肚得什么都做不了,成日在自己的凝芳宫里走来走去,烦躁得嘴上直起大燎泡。
宫外程衍托人送了信来,苏之湄在家闲得也难受,想进宫去看她。唐臻知道这是他们关心自己,便跟皇后了招呼,召苏之湄进宫。
巧的是,这几天皇后也没什么动作,至少在唐臻看来,一切如常。
但她懒得管了,自己已经足不出户,若是对方想害自己,非要捏造证据,那真是防不胜防,随便对方吧。
唐臻想,要是子昂有什么好歹,老娘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就算我是妖怪,把我处死那又如何,不定一死我就穿回去了。
爱咋滴咋滴!
听闻前来禀告的宫人苏之湄已经进了宫,唐臻便带着映心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远远便见到苏之湄由一名内侍引着向这边走来。
“阿湄!”唐臻欣喜道。
“臻——”
苏之湄刚想扑过来,就见映心着急冲她使眼色,才想起来之前程衍的百般叮咛,赶紧停住脚,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民妇程门苏氏参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唐臻笑着把她扶起来,拉着她的手往凝芳宫走去。
两人边走边寒暄,听起来一片欢声笑语,直到进了自己宫门后,唐臻才不必再伪装,突然抱住苏之湄,伏在她肩头长长叹了口气,眼眶立刻酸得要掉眼泪。
苏之湄赶紧在她后背拍了拍:“臻姐姐,子昂一定会没事的,你别想太多。”
“他和师父用什么‘翅’飞过去的,是只消一天一夜就能到,若是营救顺利便立刻赶回来,同样也是一天一夜,就算中间休息一天,把其他琐碎时间都算上,这六七天也该回来了。”唐臻越越担心,“可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苏之湄拉着她进了厅里坐下:“子昂是去救他父亲和兄长的,他们许久不见,总也得寒暄叙旧什么的。若是叶老爷子受了伤,他也得侍奉汤药,总也不好救完人就跑不是?”
“嗯……你得有道理。”
唐臻其实也想过这个,她把所有可能的原因都想了一遍,也在不停服自己,但事实上当心里牵挂着一个人的时候,只要他没有好好站在自己面前,就总会忍不住担心他。
“那不我了,你们这两天怎么样?过得还好吗?”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问道。
苏之湄轻松地点头:“挺好的,公婆和主母对我都好,我也给爹娘写了家书了。广泽整日用功读书,我就写话本呗,俩人共用一个书房,互不扰。”
唐臻想象那幅画面,觉得还蛮有趣,很像大学里情侣一起上自习。
想到别人的甜蜜,她立刻又担心起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恋人,刚刚才松弛下来的神经顿时又紧绷了起来。
这时外边传来内侍的喊声:“皇上驾到!”
唐臻立刻拉着苏之湄起身,迎到厅门口,待皇帝一踏进门槛,她们便一起行礼。
“儿臣见过父皇。”
“民妇程门苏氏拜见陛下。”苏之湄行的是跪拜礼,听着声音有些紧张。
“平身吧。”皇帝伸手虚扶了唐臻一下,目光落在苏之湄身上,“你就是程衍的娘子?”
苏之湄低头回话道:“回陛下,民妇正是。”
“不必紧张,你们的事朕都听臻儿过。”皇帝坐在一侧椅子上,脸上没什么笑容,声音倒是温和,“没事多进宫来陪陪臻儿,免得她总想往宫外跑。”
苏之湄屈膝答道:“民妇遵旨。”
今日有大朝会,唐臻不知皇帝为什么到自己这儿来,心中总觉得不安生,便直言发问:“父皇,今日政事不忙吗?”
“忙,但朕过来,是有要事要告诉你。”皇帝神情严肃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多犹豫,顿了顿便开口道,“方才收到了平川都司叶锋送来的战报,他们在与西蛮作战时一度被围,虽然现在已经脱困,但……”
“叶庭轩赶去救援,不料却被敌人残兵放冷箭射中,不幸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