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五 死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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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摆出了这样的架势,很明显,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谈心”。

    不管皇后了什么,皇帝应当是已经相信了,并且有实证在手,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唐臻起初还很慌张,但她转念一想,突然就不再害怕。

    无所谓,子昂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皇帝要怀疑要确认都随他,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但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紧张有时候也使人清醒,唐臻迅速想了一下,就做了这个决定。

    如果她承认,就必须得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所有人都像叶庭轩,能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她。

    而且叶庭轩爱她,可她确实是替换了皇帝的女儿,对方绝不可能放过她。

    况且,她要是解释了,皇帝仍旧不相信,更会觉得她故意编造谎言欺君罔上,定然会更加生气。

    她一旦承认,不定还会连累到映月、映心、程衍和苏之湄这些整日围在她身边的人,他们会被视为她的一丘之貉,定然大难临头。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唐臻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扛到底。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皇帝:“父皇想与儿臣谈什么?”

    “臻儿这一年来,变了许多。”皇帝背着手,转头踱着步,没有看她,缓声道,“很多人私底下议论纷纷,你不是原来的臻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唐臻怔了怔,他倒是真的一点也不迂回曲折,就这样单刀直入地开口了。

    “儿臣能怎么看?再怎么解释,也堵不上悠悠之口,懒得理罢了。”她冷声道。

    皇帝回头看她:“若朕也觉得奇怪,想问问你呢?你能不能跟朕解释解释?”

    “您既然已经来问了,明您心里已经不信任儿臣了。”唐臻垂眸,心灰意冷道,“儿臣还能什么?”

    “你的变化实在太大,朕自然会疑惑,但未必不信任你。只要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朕还是会听的。”

    唐臻叹了口气:“当日我在叶家坠湖,在水下脑袋撞到了假山,已经失了大半的记忆,剩下很多事也都变得影影绰绰,记不真切。后来在苍桐城遭遇了地震,恰好那晚我在山上,我与子昂一同跌进了山体裂缝中,再次撞到了头。这伤郭御医是知道的,您尽管问他。不光他知道,随我去的铁鹤卫也都清楚。”

    “在那之后,原本影影绰绰的记忆也变得更加模糊,只能记得清近一两年的事,再往前的,确实很多都想不起来了。”

    皇帝一直缓缓踱步,安静地听着,并没有量她,此刻听她完,这才转过身来,像是轻轻笑了一声。

    “受过两次伤,把之前的事都忘了。”他淡淡道,“这是不是未免太巧了些?”

    连你女儿地震的时候跌到裂缝里都不关心,只顾想这件事有多么巧合,父皇啊父皇,你真的还信我?!

    唐臻仰头,迎着他的目光:“确实就是这么巧,儿臣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好,性格变了,记忆也都忘了,是撞了脑袋之后留下的病根,朕不再追究。”皇帝紧紧盯着她,“可是臻儿先前不会水,后来又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我问过一直跟随你的铁鹤卫,他们八个人轮流跟着你,寸步不离身,从未有人见过你学游水,你是怎么会的?”

    唐臻心中深深叹了口气,当初叶庭轩就是因为这个认出自己不是真正的唐臻,现在皇帝这么问,又该如何答?!

    “父皇赎罪,此事儿臣也不知道。”她只能继续装傻充愣,“那日与子昂一起落水,或许是因为他中了箭,儿臣心中实在担心,才紧张得忘了害怕,在水里瞎扑腾,倒也没有沉下去,便觉得自己是会水的,才会那么。”

    皇帝“哦”了一声:“也就是,其实你仍旧不会游水是吗?”

    “嗯,父皇若是不信,可以把儿臣丢进湖里试试。”唐臻苦笑道。

    当然这话她也不指望皇帝能相信,装不会游水易如反掌,皇帝没这么傻。

    “唔,情急之下会扑腾两下,倒也不是多么不合常理。”皇帝停在唐臻面前,突然饶有兴趣地问,“臻儿,朕还有一个问题,那咖啡树,从出芽到长成树,再到挂果,需要多久?”

    这话他语气很轻,几乎是用气声问的,可停在唐臻耳朵里,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

    老实,这随身系统金手指完全是个残废,所有资料都是她自己去查,辛辛苦苦总结出来,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作用,唯一起效的,就是这加速卡。

    那是她着急想让咖啡树能为苍桐城带来效益,让百姓赚到钱,没想到却返回头成了她的罪证!

    皇帝见她发呆,追问了一句:“啊,你不是对咖啡树最了解吗?不至于不清楚吧?”

    他既然这么问,定然是问过农学吏,才如此胸有成竹。

    农学吏不敢欺君,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前自己的话,他肯定也是原样复述给了皇帝。

    此刻谎,等于自己脸,着实没有必要,唐臻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至少需要三年。”

    “那为什么你在苍桐城种的咖啡树,一年就能从种子长大结果?”皇帝看着她,似笑非笑道,“难道臻儿会什么仙法?”

    唐臻“扑通”跪在地上:“父皇赎罪,儿臣真的不知道!或许是咖啡树来了我大曜,改变了生长方式,就、就如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为枳,或许还是父皇广施恩泽,感动上苍,令——”

    “够了,闭嘴!”皇帝勃然大怒,“别用这种鬼话来蒙朕!”

    “父皇赎罪,父皇赎罪!儿臣、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儿臣真的不会妖法……”唐臻连连磕头,她知道自己此刻应当吓哭了,可是却偏偏挤不出半点眼泪。

    或许是前几天流干了吧,怎么这么巧,真是天要亡我。

    真是可笑,当年的古装天后,此刻居然连哭戏都演不出来,若是被现世的对家知道了,恐怕要笑掉大牙。

    “围绕着你的一切事都那么奇怪诡异,哪一个单拎出来,可能都能勉强解释过去。”皇帝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可是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朕就不能不怀疑——昨日你对皇后做了什么?!你是怎么把她从你床边推下去的?!!”

    唐臻哀伤地看着他:“父皇,假若儿臣真的会妖法,此刻就能挣脱您逃出皇宫去了,难道还会让您这么质问吗?”

    皇帝突然扯着她的肩膀,带着她到了窗下,雪后灿烂的阳光在唐臻脸上,照得她睁不开眼。

    “朕要好好看看你。”皇帝咬牙切齿,单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朕没有证据证明你被夺了舍,朕实在不想相信你会什么妖法,可是无法解释的事桩桩件件摆在眼前,你让朕怎么能不怀疑你?!”

    皇帝虽然心里只有他的权力,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

    唐臻想到这里,干巴巴的眼眶还是涌出了眼泪。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知道现世里她的母亲,是否也会为她的消失而揪心。

    “父皇,儿臣真的很想好好孝敬您。”唐臻啜泣着,“儿臣对您的心,从未变过。”

    皇帝的眼睛也泛了红,就着这灿烂的阳光,鹰隼一样敏锐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刮过。

    唐臻紧紧盯着他,眼睁睁地看那双眼从饱含希望,渐渐失去了所有光芒。

    “你不是朕的臻儿。”皇帝声音发颤,“你不是。”

    你们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天下有哪个父母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朕竟然被你欺瞒了这么久!

    虽然朕的臻儿刁蛮任性,不讲道理,你比她懂事多了,也会为朕分忧,可那是朕的亲生女儿,再任性朕也愿意纵着她!

    皇帝掐着唐臻脖子的手骤然收紧:“臻儿到底去哪儿了?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你把她还给朕!还给朕!”

    唐臻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双手抓住他铁钳一般的大手,又拍又抓,却怎么都挣脱不了。

    皇帝看着她被自己掐得面色通红发胀,眼中含着泪,露出乞怜之色,心脏疼得无以复加,下意识地松了些力气。

    那是和臻儿一模一样的面容啊!

    唐臻感觉自己大脑已经缺氧,整个人命悬一线,她喃喃地喊:“父……皇……”

    这句含混不清的话击碎了皇帝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他痛苦地将唐臻往后一推,松了手。

    唐臻跌跌撞撞地撞翻了旁边的椅子、撞上桌子,又退到墙边撞到了柜子,骤然吸进肺里的空气令她“咳咳”咳个不停。

    “父皇……已经不再相信儿臣……”她捂着胸口,垂眸道,“儿臣愿、愿一死以证清白。求父皇……赐死!”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不必再如此惺惺作态!朕今日下不了手,以后未必不会杀你!你最好想想怎么跟朕坦白!”

    罢,他便愤怒地拂袖而去。

    唐臻双腿一软,顺着柜子滑落到了地面。

    方才那话不知道怎么溜出了口,她不是惺惺作态,那一刻,她是真想了此残生。

    皇帝已经不信她了,她就算是活着,也只会生不如死。

    “殿下!”映心急匆匆地跑进来,看到她这副模样,担心得要命,赶紧搀她起来,“这是怎么了?您跟圣上吵架了?”

    唐臻抱住映心,靠在她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她不想靠着谎言过一辈子,可她又该怎么跟皇帝解释这一切呢?!

    皇帝怒气冲冲地大步在前边走,王长安一路跑地跟着,大气都不敢喘,问也不敢问。

    进了御书房,皇后正等在那里,她原本在房中踱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现在听见皇帝回来,赶忙正色行礼:“妾身参见陛下。”

    皇帝一抬手,示意她起来,她便假装焦急地问:“那冒牌货承认了吗?真正的臻儿去哪了?”

    “她不认。”皇帝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但朕知道她不是。”

    皇后惊讶道:“既然如此,就该把她押进天牢好好审问,总能到她认为止!”

    “朕现在不愿再看见那张脸,什么话都不想再与她多。”皇帝捏了捏眉心,神情颓废道,“这种事情传出去,只会让天家丢脸,以后不许再提!”

    皇后紧张道:“可她毕竟是假的,难道就这么放在宫里吗?陛下真的不追究?万一她施展妖术……”

    “妖术?”皇帝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若她要用妖术,第一个来找的应该是你。”

    “为什么?妾身做错了什么?”皇后一惊,吓得哆嗦。

    皇帝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你自己存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

    听了这话,皇后登时闭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皇帝顺着话茬把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她知道现在皇帝是不忍心,暂时不处理唐臻,那就再等等吧,真相与隔阂总有一天会让他狠下心肠。

    唐臻不让映心陪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在惶惶不安和悲痛欲绝中呆坐了整日,眼看着窗外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黑夜再度来临。

    她觉得若是哪天皇帝硬起心将她赐死,还算能提早解脱,若是将她作为一个吉祥物,随便赐给哪个要求和亲的国,自己的往后余生,或许就会是一场永无宁日的劫难。

    该怎么办呢?臻臻,你向来聪明,向来不会放弃希望,向来是要为自己争到底,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穿越成公主有什么好,还不是桎梏缠身,若能做一名乡野村妇,恐怕也比现在要自在快乐许多。

    叶子昂,你个混球,我是为你留下来的,你却先我一步走了,如果真有黄泉地府,我一定要找到你,要你好看!

    这个念头刚起,她便听到窗户像是被石子砸中,猛地一响。

    再下一刻,突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子里钻了进来,在地上翻了个跟头,站起身,用她最为熟悉的声音轻唤道:“臻臻!”

    “子昂?”唐臻愕然地看着他,便见对方摘了面巾,露出那张她朝思暮想的脸!

    她连滚带爬地想要下床,险些摔下去的时候被叶庭轩一把抱在了怀里:“臻臻,我好想你!”

    “叶庭轩你混蛋!你混蛋!”唐臻愤怒地连名带姓地吼他,疯了似地他,大哭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哭死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你再晚来一步,就见不到我了!”

    “是我不对,你我吧,是我回来晚了。”叶庭轩任凭唐臻自己,他看着她瘦脱了相,心疼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些天,臻臻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知道臻臻不在人间,怕是连活着的意愿都没了。

    唐臻哪舍得真他,她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看他面容憔悴,一脸胡茬,一颗心就像被人攥了又攥,酸涩得难受。

    “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现在好了吗?怎么贸贸然进宫来看我,多危险,叫人捎个信儿不就行了?再不济也得易个容啊!”

    “我没事,真的,臻臻,看到你我就什么都好了。”

    叶庭轩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地的激动,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跨越生死隔阂,将一切思念与无助尽数消解,把两人飘到天上的魂儿都给拽了回来。

    唐臻尽力迎合着叶庭轩,任凭他掠夺索取,自己只想融化在他怀中,两人合二为一,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出自《晏子春秋·杂下之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