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 故人

A+A-

    那声音是从一个巷子里传出来的。

    现在正值中午, 大部分人都回去吃饭了,街上空空荡荡。瑾石站在路中间,太阳就在头顶上, 深春暖阳应该让人感觉很舒服, 但是瑾石的冷汗却从后背缓缓流下。

    阳光让他有些眩晕,那些额外的杂音褪去, 宋成园的声音格外清晰起来。

    “护城大阵是梁方绘的,只要不动用阵法, 就不会被他察觉, 剩下的,就等阵考再次开考就可以了。”

    瑾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脚步放轻, 慢慢地靠近那个巷, 贴在墙壁旁。

    “梁方现在抓进去了一大票人, 到阵考的时候必然要抽出人手在逐鹿阵境看护, 那时候也必然是南边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宋成园完这句话后,巷便安静下来。

    瑾石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他的手上掐了个传讯符,又等了一会, 那巷子依然没有声音, 就仿佛他听到的那两句是幻听一般。

    终于,瑾石咬了咬牙, 把传讯符放走,然后再偷偷探头, 却不期然地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他看到宋成园手上拿着他那本该飞向绘阵司的传讯符, 冷声道:“就是他, 带回去。”

    是陷阱?!

    瑾石反应过来捏了个攻击阵法,但阵法还没成型,下一刻,他感觉脖颈一痛,瞬间陷入了黑暗。

    “哒、哒、哒。”

    规律的敲击声传来,瑾石迷迷糊糊地动了下,却发现自己好像被束缚住,哪也动不了。

    他猛然惊醒,眼前却一片模糊,脖子后隐隐传来钝痛,那一直环绕在耳边的“哒哒”声停了下来。

    思绪全部回涌大脑,他想起来了,自己晕厥过去之前,看到了宋成园!

    宋成园还劫持了自己本来发向绘阵司的传讯符!

    那……他现在是……

    “醒了?”

    一个声音问道。

    瑾石僵住,冬日带着碎冰的冰冷池水浸透衣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肺里的气体慢慢减少,抬头只能看到被冰层隔开的扭曲的吉祥如意阵的金色烟花。

    这骤然冲上脑海的回忆让他不禁了个哆嗦。

    那是他一直想遗忘的冬天,一直想忘却的冰冷恐惧。

    文王徐允!

    “呵,”他听到徐允笑了一声,“还这么怕我啊。”

    瑾石的眼前被蒙了布,他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不话?”徐允心情很好地问道,“故人相见,难道你就没什么嫏袱表示吗?”

    瑾石稳住自己的心神,他的手有些冰凉。

    “殿下,”宋成园的声音道,“正事要紧。”

    听到宋成园声音的瑾石稍稍有些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宋成园会刺杀国师、投奔徐允,但瑾石知道,宋成园对自己没有恶意。

    徐允妥协:“去,给他解开。”

    瑾石感觉到有细碎的脚步靠近自己,然后一双手摸上了它的后脑,几番动作后,他眼前的黑布被解了下来。

    瑾石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一张有些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是……”

    这个人长得十分白净,他没什么感情地看了瑾石一眼,便收起了黑布。

    瑾石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处溶洞。

    巨大的地下溶洞中因地势而雕琢成了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徐允坐在石凳上,那个给瑾石解黑布之人站在他身后,另一个石凳上坐着宋成园。

    徐允不再是之前那养尊处优、意气风发的尊贵少年,他眼神阴翳,皮肤粗糙暗沉,胡茬没有理,看起来有三十多左右,但瑾石知道,他不过也只比自己大几岁而已。

    而宋成园……

    宋成园的面容没什么变化,但整个人在不可避免地开始走向衰老,他的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眉宇之间是消不下去的川字纹。

    最让瑾石感觉心里一痛的,是宋成园的那双眼睛,那曾经用承载着各种无奈、嫌弃和欣喜的目光看过他的眼睛里,此时全是漠然,如死水一样毫无波澜。

    他不禁喃喃道:“宋先生……”

    宋成园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侧过头,重复了一遍:“殿下,正事要紧。”

    正事?

    瑾石这才发现,徐允的手里拿着一柄灵执,而手边,是一个十分精美的木质锦盒,刚才他就是用这柄灵执不断地敲着锦盒。

    瑾石睁大了眼睛:“涂央?”

    看到涂央,他瞬间想起了徐允身后那青年的身份。

    那是他九岁被封灵脉的时候,跟在成善身后进来的那个公公,瑾石记得,他叫——

    “敬言,”徐允沉声道,“拿去给他看看。”

    敬言从徐允手里低头接过涂央,然后双手捧着涂央到瑾石面前。

    瑾石看着那涂央,涂央的尾部坠着金色的星星点点。

    刹那间,梁方给瑾石看过的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曾是谢崇旧部的陶柏阳、去向不明的贪墨银钱、消失的锦丽轩老板和带走涂央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你……想解开封灵印。”

    瑾石是以陈述的语气出这句话的。

    陶柏阳并不是真正的站对了队,他是谢崇已经确定了大势已去,为徐允东山再起留下来的钉子。

    而锦丽轩……

    瑾石想起来了。

    这家铺子他并不是在西市第一次知道它。

    他第一次听到这铺子的名字,是在谢府。

    那时候徐允进来的第一句话,好像是什么“锦丽轩供的粉有些干,今后不送了”之类的。

    所以在西市看到那铺子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在哪里听过。

    这铺子实际上也是谢崇留下的资产!

    徐允能从西北悄无声息地回到京城,恐怕也是在那边运作好了一切。

    再加上陶柏阳这些年贪墨的银钱,瑾石的脊背发凉,恐怕徐允早就已经攒下了可观的势力。

    “对,”徐允干脆地承认了,“就是为了解开封印,找你来,也是因为我实在没办法绑个神笔来,只有你,好拐,好骗。”他笑了下,“一个故人就能把你骗来。”

    瑾石看向宋成园,宋成园避开了他的视线。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了涂央的,只有神笔以上才行。

    “我不过是被御封的神笔之名,”瑾石冷静道,“恐怕你找错人了。”

    “御封神笔……”徐允重复了这句话,然后笑道,“御封也没什么不好,我舅舅还是御封九曜呢。虽然比起真正的九曜来还是差了点,但是除了画不出阵境之外,别的没什么问题。我们徐家人,看人一向准。”

    原来谢崇居然是被直接封的九曜吗?

    “其实一开始也没想绑你,”徐允站起来,缓缓向瑾石走来,“毕竟时候的绘阵神童废了的传言可是传得很广,但是——”

    他从敬言手里拿过涂央,在指尖转了转。

    “——但是你破了舅舅复原的炎龙蚀骨阵,就证明你确实已经到了神笔的阶段,对不对,”他转过身,看向宋成园,“宋先生?”

    宋成园看着徐允,淡声道:“殿下您别无选择。”

    “是啊……”徐允转回来,眼睛盯着瑾石,“我别无选择,就算你不是神笔,今天也得帮我解了这印。”

    “可你入魔了,”瑾石毫不畏惧地看回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定要解印,但是你入魔了,一旦解开封灵印,你的灵脉会被魔气浸染,到时候你就会被吞噬神智疯掉。”

    瑾石不懂为什么徐允一定要费劲周章偷走涂央解开封印,他如果想揭竿而起或者造自己的势力,没必要非得是绘阵师啊!

    “魔气……入魔?你还记着呐,”徐允的声音低了下来,他笑了下,比刚才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好了不少,“对不起。”

    瑾石一愣:“什么?”

    “当年我……不是故意的,”徐允真诚地道,“当时,我带着金丝雪玉笔,是想找你和好的。”

    金丝雪玉笔?

    瑾石想起来了,那是他当年很喜欢的一柄灵执,被元初拿来当人情送给了徐允。

    原来那时候,在荷花池边,徐允手里的匣子,放的是那根金丝雪玉笔?

    “当年我执念太深,所以后来入魔的时候,我没控制住自己。”

    徐允的口气放缓,瑾石拿捏不准他的目的。

    他是想瓦解自己的警惕心,让自己帮他解开封灵印吗?

    “实话实,”徐允苦笑了下,“当年我清醒后,曾经十分后悔,一直等到你平安的消息,我才放下心来。我知道现在这些话都没什么用了,我做过的事,给你心里落下的创伤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平,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今天把你绑来,也确实是无奈之举,我现在别无他求,只想解开封灵印,然后远走高飞,当一个云游天下的绘阵师,就像,当年你和元九曜那样,”他顿了顿,“我也想去西南,看看你曾经过的那种树林,也想去北境,看看那山河大阵。至于你的魔气……”

    瑾石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哀伤。

    徐允沉默了一下后,道:“当年皇兄班师回朝,舅舅自知大势已去,在自尽之前,他和我结印,将我身上的魔气全部引渡去了他的身上。”

    结印。

    绘阵师的结印,代表着绘阵师之间气运相连、灵气相通,除非一方死亡,否则印阵不消。

    谢崇在赴死之前,为徐允算计好了一切,引渡了他身上的魔气到自身,又为他安插了陶柏阳,然后赴死,让魔气不影响自己设下的各种大阵的因果。

    瑾石对这位九曜的印象一向不好,他的下场也只存留在轻描淡写的“被下属出卖逃跑位置后自尽”一句话里。

    但瑾石不得不承认,这位九曜,是真心爱护他的外甥。

    这让他莫名地想起了那个愿意为默容赫妥协甚至称臣于大沐的兰安。

    可是……

    “你所图必然不止是解除封灵印,”瑾石丝毫不为徐允的话所动,“不然,你不会用炎龙蚀骨阵谋杀陛下。”

    徐允闻言,脸色慢慢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