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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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监一声高呼, 大殿里骤然鸦雀无声。

    许蕴灵犹自在“摄政王”三个字里愣神,周遭的贵女们听到皇帝来了,赶忙起身恭迎。许蕴灵转向门口的目光和赵长渊交错, 明黄的颜色自眼角一晃,她匆忙回神, 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喊了三声万岁。

    穆文帝走了进来,迈上大殿。

    太后看到亲儿子,威严的面容终于松动露出了笑:“圣上来了啊。”

    穆文帝免了太后和太妃行礼,年轻的面容因为要彰显帝王的稳重而神情绷紧, 青涩且故作老成:“太后和太妃不必多礼, 请起。”

    太后唇角挂着笑意, 一边应着皇帝的话,一边欣慰皇帝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知道要广纳后宫, 肯抽空来瞧一眼。也不枉她苦口婆心劝了好几天, 还有为举办宫宴费一番苦心。

    然而周太后的笑容没维持两下,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皇帝身后, 拾阶而上慢步走近的摄政王。周太后那点微露的笑容刹那间僵在了脸上。

    台阶上的人身姿挺拔修长, 面容清俊朗逸, 抬手投足间尽显天潢贵胄尊贵之相。他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内敛和冷肃,尤其经过战场的历练,官场沉浮的几年, 愈发显得深藏不露和高深莫测。

    周太后眼看他一步步走近,心头一阵发紧。

    同为皇室出身, 她身边的皇帝与赵长渊一比,无论身材气质还是容貌,都是赵长渊更甚一筹,以至于衬得皇帝更像是偷穿了龙袍的孩……

    周太后心中一凛,强压忽然涌上来的恐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长渊,淡声了个招呼:“王爷也来了啊。”

    赵长渊面色如常地应了声,在皇帝坐下后,自然地在边侧的椅子上落座,端起茶盅,用茶盖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沫,优雅地喝水。

    饶是面对过许多次赵长渊的冷淡回应,周太后依旧不能习惯,她神情略微不自然,用力握了下扶手。待心绪平复,周太后又觑了眼赵长渊,暗忖这摄政王跟来莫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母后。”正巧穆文帝侧目看过来,状似随意地提起,“劳烦您和太妃操持这场宫宴,替朕招待各位大臣的亲眷,随行的各位姐可是都来齐了?”

    “都在这儿了。”周太后见皇帝主动开口,微露笑意,“自古秋狝都是男子的事,圣上在前头同百官为祭祀而操持,我们妇道人家不会猎,但举办宫宴这等事还是能为圣上分忧一二。”

    “母后操心了。”穆文帝颔首,目光在下面贵女中逡巡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周太后本就有意将自个儿侄女嫁给皇帝,见皇帝未有反感之意,动了点心思,指了周绮靠近话,借拉近距离的机会好让皇帝眼熟自己亲侄女。

    “圣上,您还记得绮儿吗,的时候经常进宫来陪哀家聊天解闷,您时候和她在宫里一起玩过呢。几年没见,这孩子出落的越发|漂亮了。”

    周太后笑意盈盈地暗示。一边的周绮微垂着头,在太后话的间隙忍不住抬眼飞快地掠了一眼皇帝。看到眼前皇帝年轻俊朗的侧脸,周绮秀美的脸庞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眼中有着女儿家的羞赧。

    周太后的用意穆文帝心如明镜,他顺势淡淡地扫了周绮一眼,不含任何情意,笑:“原来是周绮表姐。都侄女像姑母,周绮表姐相貌这般出色,想来是有母后的功劳。”

    周太后让穆文帝哄得高兴:“哪有哀家什么功劳,是绮儿自个争气,才学品貌样样出类拔萃,好叫哀家也跟着沾点光。只是啊……”周太后停顿了须臾,蓦地叹了口气,“眼看绮儿年岁渐长,却始终一个人。哀家是她的姑母,忍不住要操心一把。要知道哀家在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了先皇……”

    周太后着往穆文帝看过去,话中的深意人人都能听明白。周太后是想把自个儿侄女嫁给皇帝为妃了。萧太妃与太后关系交好,自然清楚太后的意图,跟着恍然道:“绮儿如今也有十六了吧,倒是与陛下年岁相当。”

    周太后和萧太妃一唱一和,周琦已经在一旁害羞的耳根连着脖颈红成了一片,头都不好意思抬一下。穆文帝视线一晃而过,眉目间一丝厌烦转瞬即逝,他再清楚不过周太后得算盘了。只是周绮的终身大事,他另有安排。

    穆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顺着太后的心意回答,反而积极道:“母后如此操心表姐的婚事,让朕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周太后等人一怔。

    不等她们反应,穆文帝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头扭向另一边,盯着赵长渊认真:“皇叔,朕记得您尚未成家吧。老宁王在世时总惦记着您的婚姻大事,与先皇讨论过好几回。朕幼时听老王爷赞赏过表姐品行端正,才情横溢。如今瞧着,老王爷的话倒是不错。您府里空了多年,是时候该多个体己人照顾……”

    皇帝的算盘拨得叮当响。赵长渊虽是他的皇叔,但另一个身份是当今权势显赫的摄政王。两人同出一脉,穆文帝却每天在自己的皇叔会不会造反的猜疑中担心受怕。

    他试图削藩,但自他亲政以来,一提削藩就会引起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就连朝堂每天都吵得像菜市场,而赵长渊始终岿然不动。这让他越来越不敢动赵长渊,却也越来越忌惮他。

    与其强势削藩激化和摄政王的矛盾,不如借周家与赵长渊连成姻亲,降低他的戒心,好在将来徐徐图之,彻底瓦解赵长渊的权力。

    穆文帝眼里精光一闪,看向赵长渊的目光不自觉带了点得意和算计。

    这边穆文帝为自己想的主意沾沾自喜,另一头的周太后听到穆文帝竟然直言要把自家亲侄女往宁王府里塞,整个人都震惊了。

    绮儿是要嫁给皇帝为妃的,不定将来有一天能变成皇后,成为周家的靠山。要是现在把绮儿指婚给赵长渊,那周家以后怎么办?赵长渊可不是好话的主,铁血狠硬的手腕谁不清楚,六亲不认都是客气的,绮儿嫁给他焉能有好日子过,这不明摆着将周家往火坑里推么?

    皇帝这主意绝对不行!

    周太后当即就要阻止皇帝:“皇上,王爷与绮儿年纪差得……”

    穆文帝截下周太后的话,不容置喙地:“朕觉得挺合适的。”

    “我觉得不合适。”

    皇帝话落,赵长渊旋即出声,拒绝的果断干脆。他垂落的视线往上一撩,直直对上穆文帝。

    穆文帝倏然噤声。

    赵长渊的目光静若深渊,穆文帝仅与他对视了眼,心里突了突,没来由得一阵心慌,下意识要别开头去。

    不待他有动作,赵长渊复又落了目光,不再看穆文帝。他放下杯盏,语气淡淡,不似方才那般决断和凛然,“圣上费心了。臣的终身大事臣自有主张。反倒圣上与臣不同,臣的事可缓一缓,但圣上乃国之根本,后宫和子嗣问题又事关江山社稷,圣上不可不放在心上。”

    着,赵长渊扫过周太后一旁满脸苍白的周绮,颔首认可:“臣觉得太后眼光不错,她身边的姑娘就挺好,适合皇上。”

    周太后愣住,显然意外赵长渊在后宫的事情上居然和她站在一条线上。

    一旁穆文帝却是愤懑难平,放在外边的手不禁缩进了衣袖。赵长渊这是意识到他的图谋了,驳了他的面子不,甚至不客气地把话题抛了回来,还振振有辞,借着太后的心思,倒逼得穆文帝该广纳后宫,不然显得皇帝轻率不懂事。

    穆文帝又气又怒,但又不敢朝赵长渊发火,以至于故作老成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僵硬。

    他突然之间就想到,郑多斌前些日子在他跟前不经意透露的话:身为摄政王的赵长渊破天荒格外中意总督许康辉的女儿,似有求娶的意思。

    再看此时摄政王想也不想的拒绝,这些天一直团聚在皇帝心头的焦虑和愤怒猛然发酵,瞬间铺天盖席卷至全身,激得他太阳穴一阵阵的跳。

    朝中上下谁人不知许康辉是皇帝的亲信,不管赵长渊是否出于真心,光看他接近许康辉的女儿,就足以让人猜忌——摄政王是否起了别的念头。

    穆文帝百转千回,理智告诉他要沉住气,不能在赵长渊这只老狐狸面前泄露半分情绪,可感情上,他始终无法咽下一口恶气。身为帝王,他在赵长渊面前仿佛永远低他一等,这叫皇帝的他怎么能甘心。

    穆文帝越想越恼火,他攥紧了拳头,不自在地笑了笑,仿佛没听到赵长渊的话似的,望了一圈贵女,故意好奇地问:“皇叔可是有喜欢的人了?那姑娘今日来了吗?是谁家的姑娘?福安,你知晓吗?”

    着,皇帝瞥了一旁的大太监,太监接收到他的暗示,上前一步,回道:“奴才听是许总督家的姑娘。那姑娘今日也来了。”

    “哦?”穆文帝意味不明地应了声,饶有兴趣地探头往下看,“是哪个?指给朕看看。”

    “是……”福安按穆文帝的安排就要指出许蕴灵的位置,但不知何故,话出口前他下意识去看摄政王,面白无须的一张脸陡然僵住。

    赵长渊闲适慵懒地靠在椅子里,右手缓慢转动左手上的玉扳指,然而一双寒星目却无波澜地注视着福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福安后背刷啦一下起了层冷汗。他冷不防想起了摄政王当年在朝堂上,毫无预兆斩杀乱党的一幕——

    血溅殿堂,众位朝臣瘫软在地,吓得差点哭爹喊娘,福安就看着摄政王平静地从血泊上越过,信步朝皇位走来……那时他的眼神,也如此刻一般,里面不含丝毫波动。

    福安嗫嚅,先前和皇帝串通好记在脑子里的一席话顿时忘了个干净。

    福安突然没了声,穆文帝眉头轻蹙,不满地瞥过来,意思福安快点接上话。只是这会儿福安被吓住了,完全没察觉到皇帝的指示。皇帝暗自恼火,假装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不止福安,连赵长渊也看向他。

    皇帝的表演实在过于拙劣,换作平常,赵长渊铁定无视到底,随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可偏偏这回皇帝的试探过了界限。

    赵长渊面上瞧不出异常,淡淡地哦了声,反问:“听谁的?”

    赵长渊没有指名道姓,听着就像随口问了一个问题。但穆文帝心中有鬼,自己藏了各种心思,看赵长渊觉得他比自己更甚,不由恼怒赵长渊的问题,觉得他是借福安来责问自己。

    皇帝的无名火再次腾得冒了上来,他感觉自己被深深冒犯了,尤其当着众多人的面,赵长渊一点不讲君臣之间的尊卑礼仪,完全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新仇加旧恨,多年对赵长渊的不满在须臾间猛烈爆发,穆文帝哼笑了声,无视赵长渊的话,强势道:“皇叔你既然喜欢许家的姑娘,何须遮遮掩掩。不过朕倒是好奇,什么样的姑娘能得到皇叔的喜爱,想来这位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如叫上来让大家伙瞧瞧?”

    穆文帝摆明了想用许蕴灵来针对赵长渊,好不容易抓到赵长渊的软肋,他怎能不好好把握机会利用,杀杀摄政王的威风。想到此处,穆文帝顿感痛快,不由挺直了腰杆和赵长渊对视,一边不怀好意地下旨:“福安,请许家姑娘上前给朕和太后、太妃一起看看。”

    另一边,因为赵长渊的突然到来,许蕴灵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方才和赵长渊在门口对视之后,就格外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她忍不住频频抬眼朝殿上偷瞄,可上面毕竟坐的还有皇帝和太后,不好多看惹人注目,所以只能看两眼,埋头吃饭想心思。

    “诶……”

    许蕴灵一个劲地走神,手臂感觉让人戳了一戳。一扭头,旁边满身粉色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自己身边,一双眼睛没看她,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大殿上尊贵显赫的几人,用一种特别的气音八卦地:“许姐姐,皇上和王爷之间气氛不大妙啊,两个人僵持有一会儿了,你王爷会和皇上什么呢?”

    许蕴灵:“……”

    姑娘满脸八卦,眼珠子骨碌碌转悠。许蕴灵失笑,方才这位姑娘对她还别别扭扭的,现在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不过比起姑娘的态度,许蕴灵比较在意的是她之前没有完整的一段话,以及什么叫“她王爷会和皇上什么”。她又不是赵长渊肚子里的蛔虫,也不是他的谁,如何能知道他同皇帝聊的内容。

    “这我怎么会知道……”许蕴灵忽略心底那点异样的感觉,随口,一边下意识朝殿上望过去,却倏然止声,飞快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夹菜。一系列动作流畅且自然,让人瞧不出丝毫异样。

    只有她身边的秦臻臻瞧得分明,注意到了许蕴灵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秦臻臻想不通她突然转变的原因,于是直接问道:“许姐姐,你怎么了?”

    许蕴灵轻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面无异常,秦臻臻左右问不出什么,困惑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许蕴灵默默吃了块点心,心底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她没看错,皇帝和他身边的太监,有意无意一直往她的方向看。许蕴灵思忖,联想到宫女今日特地排座。她原本以为是太后的意思,但现在想来,恐怕背后有皇帝的影子。

    只是为什么皇帝怎么会注意到她?许蕴灵细嚼慢咽,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性,最后只剩一个:莫不是因为赵长渊和她走得近,她被波及了?

    许蕴灵眉心微蹙,按耐不住就要往上看。这一次,她整个人愣住了。

    皇帝和赵长渊之间似乎发生了争执,皇帝面色难看,赵长渊依旧施施然坐在一旁,许蕴灵许是和赵长渊接触的次数多了,竟从他平静的神情中隐约感觉到了他的不快和薄怒。

    赵长渊很少喜怒形于色,皇帝干了什么惹他发火了。

    不等她想明白,皇帝出人意料的一扭头,直直看向她。许蕴灵心突的一跳。

    下一刻,皇帝青涩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殿堂里响起:“福安,宣三大营总督许康辉的女儿。”

    窸窸窣窣的林海阁顷刻间阒寂无声,所有贵女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纷纷寻着皇帝的视线找到许家两姐妹的位置,就连太后和太妃也跟着一起瞧过来。

    福安快步走下台阶,对着众人高声宣读:“圣上有旨,许家姑娘上前觐见。”

    一时间,许蕴灵就感受到了许多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一束束视线宛如实质,好像要在她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在这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宴会上,皇帝单独的觐见无疑暗含另一层意思。皇帝对她好奇了。许蕴灵暗叹倒霉。别的贵女都抱着能进宫的希望,可她恰恰相反。

    她只想低调做人,一点也不想被皇帝注意到。现在可好,皇帝一个举动就把她坑惨了,她恐怕要被在场的贵女们当成共同敌人了。

    许蕴灵不情愿地起身,磨磨蹭蹭有意拖延。而在她的对面,许蕴纯忽而瞥了皇帝一眼,利落地起来,走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微垂头颅,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朱砂血玉水滴耳坠贴着她的肌肤微微晃动,艳红的光泽折射出别样的风情。

    她的行为直接突兀,立马将林海阁里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许蕴灵都感觉到压力减,浑身舒坦了许多。

    许蕴纯缓步上前,面色娇嫩,身姿袅娜,徐徐向皇帝行礼,她的声音婉转柔软,犹如秦淮河畔咿呀咿动人的曲声:“臣女许蕴纯拜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落了好几步的许蕴灵盯着许蕴纯的背影,须臾微一挑眉,露了一分惊讶,三分不可思议,六分兴味盎然。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