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01】 ·
大宣朝与西夷接壤, 边境有两处要塞,一为焚河,二为漯城。
焚河地段大开大合, 四周全是沙漠,易攻难守, 但因有赵长渊亲兵驻扎, 守城将士皆为他麾下精锐,西夷蛮族忌惮他威名,从来没在他手底下讨到好,对于焚河, 他们哪怕再虎视眈眈, 也绝不敢冒险奇袭。
与焚河不同, 位于西边的漯城背靠琅琊山山脉,山顶常年冰雪覆盖,山脊林地地形复杂。高山陡峭, 瘴气缭绕, 除了生活在里面的野兽,活人人迹罕至,没有人会进山挑战生存的极限。漯城另外两侧环水, 面向草原, 城防布置周密, 近年来又有镇远将军秦放镇守,按理来,漯城易守难攻,怎么会那么快被西夷攻下, 甚至短时间内被屠城。
赵长渊微微皱眉,继续听传令将士下去。
传令将士的声音平静了些, 他嘶哑着:“……半月前西夷人骑兵夜袭漯城,秦将军带兵守城,逼退了西夷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西夷步兵竟然绕开草原,翻过琅琊山天险,从山后突然出现在城里。前方骑兵牵制,秦将军知道消息时已经晚了,翻山来的西夷蛮子见人就杀,他们连婴孩都放过……城内城外都有蛮人,秦将军两面被围,将士们扛不住……”
城中百姓酣睡,死神却悄然逼近。寥寥几句,已经足够让人联想到西夷入城后惊心动魄、且又绝望的场面。
穆文帝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中,却觉得浑身冰冷。
二十万百姓,十万将士埋骨漯城,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没了。
三十万,这是一个庞大到无比心惊的数字。
他完全不敢深想,漯城成了何种人间惨相。
穆文帝僵硬地坐着,脑子里杂乱无序。他呆愣地望着传令将士。就在这时,满堂寂静中,赵长渊出声问道:“漯城破,秦将军战死,西夷人可有往内陆继续的趋势?”
传令将士一愣,看到是赵长渊在问话,连忙道:“秦将军战死前曾传消息去往附近城池,后来焚河常远副将最先率军支援,将西夷人退了。其余城池已有准备,城中戒严,加强了巡防。”
赵长渊又问:“西夷翻山之前,你们可有感觉到西夷族的异动?”
“不曾。西夷人来得突然,山上虽有布防,但因多年从无一人能越过积雪和陡峰,所以城防不如城墙上布置的那般精密周全。加上他们进城时是在夜里,大家的注意力全部在前方城头……”传令将士的叙述慢了下来,他拧紧眉头,“不过西夷人似乎对漯城城内结构很熟悉……他们进来的速度着实很快……”
赵长渊敛眸不语。秦放不是初出茅庐的兵,以前跟着他父亲冲锋陷阵,作战经验丰富。后来与他一起并肩作战了两年,他对于秦放带兵仗的能力是很欣赏的。而且秦放与他共事时,提及过翻越漯城琅琊山的可能性。他那么有前瞻性的人,不可能毫无防备。
赵长渊若有所思,不再问话,大殿里阒静无声。
穆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赵长渊的身上。
皇叔这两年行事低调,已经很少参与军中事务。他几乎都快忘了,赵长渊在西夷族中是有“活阎王”称号的,他有多大的本事,自己一清二楚。
穆文帝自以为在慌乱中抓到了一丝头绪,顺着往下捋,想着自己才坐稳皇位几年,怎么就冒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绿林刚起义,边境就不稳,时机撞得过于巧合,赵长渊又对西夷那么熟悉……
他下意识观察赵长渊,却见他面色淡然,屠城的消息没有让他掀起任何波澜,平静的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穆文帝心重重一跳,脑子里盘旋多年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如果一切不是巧合的话,会不会是……会不会是……这么多年了,皇叔忍了那么多年了……
穆文帝要紧了牙关,死命憋住要质问他的冲动。
皇帝一直没出声,下面的官员频频往上瞄。
一城被屠,西夷是完全不把大宣放在眼里,有点血性的大宣百姓,谁都无法容忍外族这般肆意践踏我朝人民。官员们乍一听完漯城的事情无不气愤无比,他们甚至都做好了皇帝会派兵出征的算。只是眼下,皇帝却绷着脸,一句话都不,这让底下的官员揣测纷纷,然后若有所思的,朝赵长渊投去复杂的一眼。
内忧外患,皇帝怕是不好选择了。
极度的安静过后,随之响起了交头接耳的话声。
文臣以李显文为首,他们眼瞧着首辅大人立在前头未置一词,他们止了细谈声,低下头,互相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垂下目光。
而另一头的武将早就按捺不住,一个个列位而出,主动请缨,陈词激昂,誓要出征,为漯城百姓、为秦将军,以及为所有将士报仇雪恨,好叫西夷蛮族知晓大宣不可欺。
武将愤慨激越,他们却没注意到穆文帝的脸色越来越差。
李显文位于百官之首,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他撩起眼皮朝上看了皇帝一眼,而后慢慢垂下视线,看着传令将士,神情仿若悲天悯人的庙堂古佛。
穆文帝一眼眼扫过去,跳出来话的全是摄政王的人,他倏地感到一阵心慌与烦躁,骤然喝道:“够了,不要吵了!”
下面的人猛得闭嘴,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咙。
皇帝面色阴沉的可怕,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虚虚握了一下,勉强缓和了脸上的表情:“西夷可恨,朕势必要他们血债血偿,但征战杀伐并不是事,众爱卿知晓,先皇在世时便因穷兵极武而导致国库空虚。眼下这才几眼,国库尚未充裕,内乱又起,若是边境再出征,军费的筹措不是一笔数目。”
穆文帝刻意停下了话。
武将一愣,知晓了皇帝这话的意思,脸色瞬间凝重。虽然摄政王将西夷蛮族到了北麓山下,穆文帝登基后结束了持续多年的两族战争,但国库空虚已久是不争的事实。
止戈为武,休养生息,这不是一句简单的空话。以往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励精图治好几年,才使国库充盈,百姓富足。穆文帝接手了先皇留下的摊子,可他毕竟登基才五年,亲政堪堪三年,国库里能有多少。
武将叹气,皇帝的有道理,可让他们光在朝中大骂西夷人却什么也不做,他们咽不下这口恶气,愧为守家护国的将领。
穆文帝余光瞥了眼不发一言的赵长渊,直接道:“对付西夷,这件事容朕想想。明日朝上再议。退朝吧。”
福安一声退朝,朝中官员弯腰作揖,陆陆续续走出了议政殿。
穆文帝并未动身离开,他居高临下,看着许康辉和赵长渊渐行渐远的背影,冰冷的目光陡然狠厉起来。
许康辉与赵长渊并肩而行,两人中间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也并未话,可穆文帝只要一看到两个人站在一起的身影,没来由的感到威胁和恐惧。
他不相信西夷闯入漯城是一场单纯的突袭,定然是有叛徒内外勾结。内鬼知道何安府有人正在造反,于是瞅准时机,伺机而动,在边境给他重重一击。
穆文帝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的起伏。
这个内鬼不作他想,一定是赵长渊。
他按兵不动忍了这么多年,这次终于是要忍不下去了,宁愿与西夷勾结,也要将他赶下皇位。
穆文帝愠怒,胸膛剧烈的起伏:“福安,你宁王妃有身孕了,消失可属实?”
“是。”福安上前一步,弯腰,“王爷请了太医院的刘太医去王府,是宁王妃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奴才还听,王妃最近都不出门了,在王府养胎。”
“孩子。”穆文帝重重地吐了口气,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样……”
也难怪了。
许康辉掌管三大营亲兵,而许家和摄政王成了姻亲,若是这个孩子生下来,无疑会让两家的关系更近一步,也更牢固。宁王妃虽是女子,可这个女人却变相的将他的亲卫,送到了赵长渊的手里边……
穆文帝用力深吸了口气,似是终于做了一个决定:“让李显文来御书房。”
李显文来到御书房时,皇帝正在练字。穆文帝的字师从他老师钱惟庸,写出来自是不难看的,只不过当年穆文帝还是皇子时,先皇看到他的字帖,随口了句似女子秀气,不堪男子大气,远不如宁王子。
宁王子,便是老宁王独子赵长渊了。
先皇者无意,可听者有心。穆文帝自那之后,便多了一个练字的习惯。
赵长渊常年跟宁王在军中仗,他留在京都的笔墨字迹不多,穆文帝硬是找到了一本,熬夜看了通宵,第二天果断扔掉原来练习的字帖,重新换了一本,之后接下去的每天早中午练写字,从不间断。
只可惜后来,穆文帝的字练得好了,先皇没了,赵长渊摄政了。
李显文收回心思,恭敬给皇帝行礼。
“爱卿起身吧。”穆文帝搁下笔,开门见山道,“宁王妃有孕了,你可知道?”
李显文直起身,垂首:“此事,臣略有耳闻。”
穆文帝屏退御书房的宫女太监,仅留下福安一人。御书房内,他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李显文,沉不住气道:“削藩尚未落实,内乱起,边境乱。许家这时候与皇叔走得过于亲近,你之前教朕徐徐图之,可宁王妃孩子都有了,朕实在等不起了。李显文,你朕该怎么办?”
穆文帝来回走动,神色焦灼。
李显文纹丝不动,就连声音依旧淡淡的:“许总督身为皇上您的亲信,确实不该与王爷过分亲近。臣听,许总督治军有方,可家宅内不平静。宁王妃与他大哥,也就是总督身边姨娘生的儿子,有不的过节。”
“哦?”穆文帝停了下来,眼睛一亮,来了兴趣,“什么过节?”
许康辉自从与赵长渊结了姻亲,行为处事上更加谨慎微。一个没有犯错的人,皇帝找不到合理的借口,将他从总督的位置撸下去。
李显文有计策,穆文帝求之不得,他催促道:“爱卿快来听听。”
李显文应了声,:“许总督的儿子,名叫许安泽。长得可谓一表人才,可惜年纪轻轻不学好,不久前跟人染上了赌博的瘾。他在赌坊欠了不少钱,回家途中遇到了宁王妃,为了索要银两,许安泽推搡了王妃,害她受了伤。”
“就这样?”穆文帝皱眉,不屑道,“不过是一个不堪大用的废物。”
李显文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皇上有所不知,这位许公子是许家独子,许总督煞费苦心,在军中替他谋求了一个职位,虽无实权但好歹走过了兵部的流程,挂名在韩潮生手底下。而这位韩潮生,与许康辉同是淮安出身,两人情分深厚,既是上下属的关系,也是情若手足的好兄弟。”
“皇上想卸许总督的权。他不好动——“李显文看向皇帝,悠悠,“用他儿子,却是容易多了。”
穆文帝不言而喻,眼中光芒一闪,唇角终于弯起,点头赞叹道:“许康辉这个儿子生的不错。”
“只是——”李显文面露犹豫,迟疑道,“皇上,不知您对西夷有何处置?许大人的事,是否先缓缓,等边境——”
“爱卿不必多言。”皇帝断他,冷哼一声,“西夷?我看是我的好皇叔搞出来的鬼。派兵去西夷,恐怕正中他下怀,好让他利用军功来营造声势,好叫他安稳坐上龙椅。可惜,他的如意算盘错了。”
穆文帝冷冰冰道:“削藩势在必行,就趁这个时机最好。我听河安府总兵王常安以前就是皇叔的人,在去河安府任总兵后,两个人也没有断了联系。赈灾银两,边境屠城,一环接一环,我皇叔果真好手段!”
李显文看了穆文帝一眼,目光落在桌案上的虎符。他定了几秒,别开视线,垂首道:“皇上英明。”
翌日上朝,朝上果然就是否要派兵攻西夷产生了分歧。一帮文武大臣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斗嘴斗得热闹。
穆文帝心情甚好的看他们斗嘴。
他有了决断,一心认为武将出征其实在帮赵长渊,只要想办法先解决了赵长渊,边境西夷自然不会来犯。至于赵长渊在边境的那些手下,他到时派个太监去监军,替他盯着一举一动,想来他们不敢妄动。
穆文帝自认解决了一桩心事,由着下面的人吵闹,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他才出声制止。
他面上自然是对武将的言论置之不理的,先四两拨千斤地堵了回去,然后话锋一转,既然爱卿如此热血,不如去帮助平定造反的逆党。由他们帮助河安府镇压叛乱,安府灾民,顺带去找找赈灾银两,肯定能事倍功半。当然了,若是找不到赈灾银,自然也是要罚的,就按军法处置好了。
此言一出,武将们瞬间噤声。他们立马意识到,皇帝压根没有派兵的想法,甚至,将他们调去河安府,好听了是替皇帝办事,可谁不知现在河安府就是一个烂摊子。这差事办的好不好,全由皇帝一人了算。
他们下意识看向赵长渊所在的位置,却发现今日王爷并未上朝,一个个拿不定主意。
穆文帝神色轻松,见堵了他们的嘴,留下退朝两字,起身离开。
皇帝一锤定音,武将无法,愁眉苦脸出了皇宫,随后直奔宁王府而去。
只是来到宁王府内,他们并不能立马见到赵长渊。
武将们等的焦急,对着管家不停问道:“王爷怎么今告假不上朝啊?这会儿真有天大的事发生啊!”
“王爷何时才能出来见我们,管家你快去通禀一声!”
“管家!”
管家让一声声催促的为难:“这……”
不是他不想去通禀王爷,而是今日王爷下了令,哪怕天塌了,哪怕皇帝亲自来了,他都不见。
几位将军有天大的事,可对于王爷来,此刻也有件天大的事。他们就没见过王爷这般大动肝火过,吓得整个王府里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不过到底见众人实在是等得着急,像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管家权衡下,怕耽误了要事,于是点头道:“王爷正陪着王妃,几位将军稍等,容我去通禀一声。”
作者有话要:
争取12月前结束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