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帝崩 她永远失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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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寂静里, 景唇角一挑,露出一点清淡的笑意来。

    “皇祖父?”见熙宁帝顿住,望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泫然欲泣, “皇祖父,是望舒错了吗?”

    她眼泪在眼眶里转, 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望舒是不是错了!”

    虽然早知道望舒古灵精怪,但景看见她满脸委屈,还是感觉心头一揪。谢云殊更是按捺不住, 满脸心疼地看着望舒, 只差亲自上前请罪把她抱回来了。

    熙宁帝细细看着望舒白嫩可爱的脸,神色莫测,半晌,在望舒哭出来之前, 才道∶“升平别怕,你没错话,莫哭。”

    停顿片刻,熙宁帝将望舒放了下来, 温声道∶“回你母亲身边去吧。”

    望舒满脸委屈地眨着眼,糯糯地嗯了一声, 往景席位上走去,还要哭不哭地回头看了熙宁帝一眼。

    景一把将望舒塞进谢云殊怀里, 抢先起身道∶“父皇恕罪,升平年纪, 心直口快,非是有意为之。”

    她话中只“心直口快”,有意避重就轻。且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太子, 很显然并没有将太子放在眼中,甚至连敷衍都不必。

    晋阳公主权势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熙宁帝已经调整好了表情,笑道∶“无事,升平年幼,有口无心。”

    他没有再借此敲景,既然景掌权已成定局,熙宁帝就不会再做多余的事。

    宴会在略带古怪的气氛中落幕了。熙宁帝起身,景立刻跟随起身,笑道∶“儿臣送父皇回宫安寝。”

    熙宁帝摆手∶“不必,你今日辛苦,早些带着升平回文绮宫休息就是。”

    听熙宁帝如此,景也就不再坚持,但仍然送熙宁帝到殿外,才返身回来,对殿中人笑道∶“父皇起驾回宫,本宫也不多留了,先走一步,各位恕罪。”

    在场的哪个不是心思灵透之辈,连忙一一起身,恭送晋阳公主一行。由于态度太过热络,这场生辰宴的主人太子反倒被忘到了一边。

    柳昭仪端坐于上,面无表情,唯有一双手在袖底紧紧攥住,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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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文绮宫的路上,望舒惴惴不安地问:“母亲,我是不是错话了?”

    见望舒满脸紧张,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时候不知道害怕,现在倒怕了?”

    她终究没忍心吓唬女儿,抚了抚望舒脸,温声道:“你的很好,没事。”

    望舒大大松了口气:“我就怕给母亲招来麻烦。”

    孩子容易疲惫,还没到文绮宫,望舒就窝在谢云殊怀中睡熟了。待得到宫门处,谢云殊轻轻将女儿交给宫人抱走,才询问景:“公主有什么心事吗?”

    景正在出神,被谢云殊这一问,醒过神来,按了按眉心,摇头道:“没什么,只是……”

    她顿了顿,轻叹道:“父皇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

    今夜宫宴,谢云殊坐在景身侧,距离熙宁帝御座很近。皇帝脸上越来越深的沟壑,以及消瘦气喘的姿态,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遥想四年前熙宁帝赐婚景和谢云殊时,谢云殊跟着祖父去谢恩,那时的熙宁帝还不显老态,一举一动极尽从容,哪里能想到不过四年,就已经苍老衰弱至此。

    他也不由得轻叹一声。

    “罢了。”景摆摆手,不愿再谈这个让她伤感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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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生辰宴之后,熙宁帝的老态表现的更加明显。到了年下天寒时,又病倒了。

    这一病,就再也没能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景白日批奏折接见群臣,晚上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去宣政殿侍疾。尽管熙宁帝免了她侍疾,但有些事熙宁帝可以不让她做,景却不能真的不做。

    不到一个月,景也跟着消瘦下来。她本来身形窈窕,这一瘦下去更显得弱柳扶风,然而即使如此,处置朝政时,她也没有犯一点错,丝毫不给旁人借此生事的机会。

    这一年的除夕年节,宫中异常冷清,没有半点喜气。

    景时常会在宣政殿碰见前来侍疾的太子生母柳昭仪。柳昭仪对景的态度温和,不卑不亢,但景看着她,心里却时常浮起一点警惕来。

    ——这是她磨多年之后,自然而然面对隐晦恶意生出的敏锐直觉。

    为此,景特意嘱咐柔贵妃,多盯着些纯徽宫。

    “没有什么问题。”柔贵妃细细筛查之后,悄悄告诉景,“我命人盯了纯徽宫好些日子,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有派人手出过宫吗?”景问。

    柔贵妃摇头:“她派人出宫得先来我这里请出宫令牌,如果纯徽宫有人离宫,瞒不过我,最多也就是时常派宫人去东宫看望太子,给太子送吃食。”

    “怪了。”景想了想,请柔贵妃继续盯着纯徽宫。但柳昭仪目前似乎真的没有轻举妄动,渐渐地,景也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年过的很快,大年初八就到了恢复上朝的时候。大年初七晚上,景正准备趁着休沐结束之前好好睡一觉,刚刚洗漱完毕,拆了发髻,就见殿门一响,云秋甚至来不及敲门就匆匆闯了进来,伏在景耳边低声道:“公主,四喜公公那里传了话过来,皇上怕是要不好了!不久之后梁公公就会派人来请公主,让公主先准备着!”

    “!”不但景,谢云殊也被惊住。连忙叫人进来服侍景重整钗环,薄施粉黛,刚刚收拾整齐,果然宣政殿就来了人,请景过去。

    景匆匆忙忙走了几步,还没出殿门,又折回来匆匆嘱咐谢云殊:“稍后命人把望舒抱过来,调集宫人守在寝殿里,警醒着点!”

    谢云殊知道事情紧急,点头应是。

    步辇虽然舒服省力,但速度实在太慢。景心中焦急,索性弃了步辇,自己带着宫人疾步往宣政殿去。到了宣政殿门前一看,顿时心下一沉:太医院几乎被搬空了,整座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殿里。

    见景来了,殿内众人连忙下拜行礼,被景挥手止住。她看了一眼龙床上双眼紧闭的熙宁帝,直奔夏院正:“夏大人,父皇这是怎么了?”

    夏院正正在满脸凝重地斟酌,听得景询问,脸色仿佛苦瓜一般:“回公主,皇上的病恐怕……”

    他话没完,很有技巧地留了个白。

    宫中都是人精,犯忌讳的话不会贸贸然出口,夏院正一留白,景就明白了,心一沉,勉强道:“那父皇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夏院正忙道∶“臣已经为皇上用了药,今夜应该能醒过来——”他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皇上醒的越早,明底子稍好些,若是过了两个时辰还没醒……”

    他住了口,那一瞬间景只觉得身上一冷。

    ——若是两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恐怕熙宁帝未必能再醒过来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缓缓点头∶“有劳夏大人费心了。”

    “此乃臣份内职责!”夏院正忙道。

    景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了下来,专注地凝视着熙宁帝的脸。

    从母后去世那时起,景已经很多年没有机会这样亲近地细细量熙宁帝了。她的目光从熙宁帝面上的纹路、花白的发丝、消瘦的脸庞一点点掠过,最终落在了熙宁帝眉宇间。

    他的脸色分外惨淡,眉间可以看出油尽灯枯的死气,显然是真的走到了生命尽头。

    景心底五味杂陈,她轻轻握住熙宁帝痩削的手,感受着那点近乎没有的温度,缓缓垂下了头。

    不出片刻,接到消息的柔贵妃匆匆赶来,低声问了情况,皱眉道∶“太子和柳氏呢?”

    景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道∶“东宫离得远,柳昭仪大概是先去接了太子,然后再赶过来,慢一点也是应有之义。”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携着一身寒气的柳昭仪与太子终于到了。太子尚且年幼,面上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困倦,一进殿就奔到龙床之侧,惊慌道∶“父皇怎么了?母妃,父皇怎么了?”

    见太子完全不理会她与景,柔贵妃面上不由得浮起愠怒来。她知道此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忍下怒气,正要开口,柳昭仪已经跟着扑了过来。

    柳昭仪倒还沉得住气,先惊慌问了几句熙宁帝的情况,又跟景和柔贵妃见了礼,将太子拉过来抱到怀里,静静守在床边。

    她们不知坐了多久,忽的灯火一闪,烛光似乎亮了些。

    景坐的已经有点麻木了,她缓缓眨了眨眼,正待话,突然眼神一凝,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柔贵妃惊喜的呼声在耳边响起,让景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熙宁帝的眼睑轻轻颤了两下,缓缓张开了眼。

    “父皇!”“皇上,皇上醒了”“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景、贵妃、太子和柳昭仪同时急急拥回床边,争先恐后地开口。

    熙宁帝的目光有些涣散,好半晌,目光才落在景面上,然后一个一个看过去∶“晋阳、太子、妹……这是……”

    “妹”指的是柔贵妃,她是熙宁帝的表妹。见熙宁帝迟疑,她第一个接话∶“表哥,这是太子的生母柳氏。”

    柔贵妃很有心机地将称呼转为“表哥”,不去看一旁面上有些不大好看的柳昭仪。

    “晋阳。”熙宁帝费力地喘了口气,“南州还好?”

    景会意,立刻道∶“父皇放心,郑大将军坐镇南州,今年荆狄不敢来犯,只有几支队南下劫掠,也都有来无回。”

    “好。”熙宁帝道,“刑部……”

    景接的更快∶“刑部尚书致仕,儿臣按父皇的意思,将左侍郎崔虹提了上来!”

    “崔虹是个能臣,可以用……”熙宁帝又道,“明王一向可靠,而且识时务,宗正之位……”

    熙宁帝话实在吃力,景再次默契接上∶“宗正之位当授予明王。”

    一一将朝中之事交代好,熙宁帝又唤了声∶“太子。”

    等得心急如焚的柳昭仪连忙将太子推过去。

    熙宁帝凝望着幼的太子,想些什么,最终却只艰难地叹了一声∶“你还,要听你皇姐的话。”

    太子年纪还,却已经模模糊糊懂了些生死之事,眼眶已经红了,哽咽着喊∶“父皇!”

    熙宁帝缓了片刻,絮絮交代了太子几句,最后目光落在柔贵妃脸上∶“妹,朕答应你姐姐要好好照看你的——朕驾崩后,让太子加封你做皇贵太妃,好生奉养你。”

    柔贵妃落下泪来,哽咽道∶“皇上胡什么,皇上必然不会有事的!”

    熙宁帝枯瘦的手抬起,一手握住景,一手握住太子∶“朕百年之后,你们姐弟当戮力同心,万万不可内乱,若因兄弟阋墙危及齐朝社稷,将来到了黄泉地府,朕与景氏列祖列宗必不宽恕!”

    景含泪应下,太子也哭着点头。

    “那就好。”熙宁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过了片刻,灯花噼啪一声爆开,光亮一闪,旋即又暗了下去。

    床榻上的熙宁帝已经静静合上了眼,气息渐弱,终归于无。

    景木然怔在原地。

    她模模糊糊听见耳畔似乎有哭声起,然而那一瞬间,她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甚至连往床前走一步也做不到。

    人的爱恨真是奇怪。她明明曾经在心里深恨熙宁帝不公,让她前世不明不白死了。然而这一刻,景却感觉那些复杂的情感,全部都在熙宁帝合上眼的时候一起灰飞烟灭了。

    她怔忡良久,身旁的柔贵妃哭的泪流满面,景茫茫然抬手一抹脸,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泪来。

    这一刻,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十二岁失去母亲后,她又永远失去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