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最新] 正文完结 从此之后,天下皆在她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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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宁二十六年大年初八丑时三刻, 熙宁帝驾崩于宣政殿。

    深夜里,象征帝后薨逝的青龙钟声再次响起,随着凛冽的寒风自承天殿前起, 悠悠散入整座皇城。

    “父亲。”文绮宫里, 年幼的升平郡主睁大睡意朦胧的双眼,“皇祖父驾崩了吗?”

    谢云殊抱着望舒的手慢慢收紧, 清美的面容上浮起忧虑与叹息。

    “哭吧。”谢云殊轻声道,“望舒,你该哭的。”

    望舒眨了眨眼, 眼眶红了。

    “我要去找母亲。”望舒从谢云殊怀里挣扎出来, 要往地上跳,“父亲,我们去找母亲好不好!”

    谢云殊讶然:“望舒,你母亲现在在宣政殿, 有要紧的事,不能去扰。”

    “可是母亲现在一定很伤心吧!”大颗眼泪从望舒眼里落下来,她抽了抽鼻子,“我们去陪着母亲, 父亲,我们去陪着母亲好不好!”

    谢云殊怔住。

    他望着望舒含泪的杏眼, 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含着眼泪的景,心头一软。

    “好。”谢云殊把女儿抱了起来, “我们去陪你母亲。”

    楚国公府

    青龙钟钟声响起不到一刻钟时分,国公府上上下下已经全部被召到了正院里。女眷们还没来得及梳妆扮, 发丝散乱;幼儿还没睡醒,正强忍着困倦。

    楚国公先问:“世子人呢?”

    楚霁没来,来的是他院中的一个侍从。听楚国公发问, 侍从战战兢兢道:“回公爷,世子他昨夜没回来!”

    “他这是去哪里了?”国公夫人蹙眉。

    楚国公摆手示意她安静,心里已经明白,儿子彻夜不归,必然是替晋阳公主办事去了。

    如今楚国公府下的三注只剩楚霁一注,且看上去前途大好。皇帝驾崩,主少国疑,朝政必然落于晋阳公主之手,楚霁作为晋阳公主心腹,至少数年内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晋阳公主不败。

    思及此处,楚国公不再多问,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自有侍从捧着早已准备下来的素衣麻布一一分发。

    “哭。”楚国公面无表情道,“都大声哭!”

    “皇上驾崩了。”谢丞相从书房里走出来,倒背着手,不像身居高位的丞相,倒像是一个乡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老翁。

    府中哭声响起,远处屋檐下,侍从已经开始挂白幡。

    谢丞相随手扯下一块白布披在身上,远远望着昏沉夜色里皇宫的方向,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一点。

    “丞相。”有人躬身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皇上驾崩,计划如期执行吗?”

    “如期执行。”谢丞相负着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成,也就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了。”

    冷风袭来,谢丞相咳了两声,老人斑更加明显,声音平缓,不紧不慢,单听声音,是祖父在含饴弄孙也不过如此。

    然而他口中出来的话,却令人情不自禁地浑身发寒。

    ——“柳昭仪若是舍不得,那就替她动手!”

    皇帝驾崩,是为国丧。

    太子年幼,宫中无后。丧礼自然要景亲自过问。她白日哭灵,晚上还要应付大琐事,愈发疲惫消瘦。

    “公主。”蕙仙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为她换上一盏新茶,“宫外传来消息,春华园那位庶人想进宫哭灵。”

    景垂眼提笔,鲜红的朱砂落在纸上,颇似血色。她龙飞凤舞批了个“不准”,才道:“庶人没有资格进宫。”

    “是。”蕙仙应下,转身出去传话。

    景放下笔,按着眉心轻轻揉着。正暗自思忖着,突然见殿门口探进来个脑袋,招手道:“你父亲呢?”

    望舒乖乖跑过来,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父亲在帮着贵妃娘娘处理琐事——方才有个命妇昏过去了!”

    她絮絮着,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捏望舒的脸,一愣,低头捧着女儿的脸,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怎么瘦了一圈?”

    望舒委屈地扁了扁嘴:“每一天都吃不饱,只能吃清水煮菜,连鸽子蛋都不能吃,还要哭灵,我好饿啊!”

    景一拍脑袋,想起来皇帝驾崩,二十七日以内,宫中不能吃荤。这个荤不只指肉,连蛋类、葱姜蒜等都要忌口。她一天到晚忙的团团转,吃什么根本记不住,望舒却还在长身体,天天吃白水煮菜确实比较惨。

    她心疼起来,面前望舒还在委屈:“母亲,我想吃肉,想吃八宝鸭、南乳鲈鱼!”

    升平郡主生下来千娇万宠,只有不想吃的,没有吃不到的,第一次如此思念肉的滋味。

    “嘘。”景从来不为死人为难活人,左右看看,示意她住口,“别大声嚷嚷,下午让承影从宫外给你带吃的进来,躲在你父亲书房里吃,别让人看见!”

    望舒连连点头。

    景又捏了一把她的脸,让承影把这个四处乱跑的淘气鬼拎回去交给谢云殊。

    无论谁死了,都不可能让朝堂长期停止运转,哪怕皇帝也是一样。景与礼部商议数日,定下熙宁帝的谥号。她倒是想为熙宁帝捞一个美谥,奈何熙宁帝生前虽然没有什么大过,但也实在没有功业。文武这样顶尖的谥号,景自己都不好意思提。

    最终拉锯数日,定下的谥号为惠。

    柔质慈民曰惠,淑质受谏曰惠。虽然不是顶好的谥号,也算是个美谥了。

    死了的皇帝是先帝,先帝丧事办着,也要考虑新帝即位一事。惠帝生前立十皇子景衎之为太子,如今惠帝驾崩,自然该立太子为帝。

    景满口答应,在朝会上表示一定遵循先帝的安排。然而偏偏拖着登基典礼不办,倒是先自己把玉玺拿过来发了道旨意,自己加封自己为镇国晋阳长公主。

    “这也是先帝和皇上的意思!”景义正词严道。

    群臣:“……”

    先帝死了,皇帝才六岁,哪个都不能跳出来指责景胡。何况景代天子执政数年,朝中过半臣子皆是她的党羽,一时之间反对声渐渐被压了下去。

    “你准备怎么办?”柔贵妃忧心忡忡地问,“拖几日也罢了,却无法一直拖延下去。”

    景示意她放心:“我今日在朝上过了,十日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礼部前些日子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十日之后,必然能如期举行。”

    柔贵妃迟疑:“可登基大典一成,皇帝名正言顺,往后更不好办。”

    景笑道:“娘娘放心,我只十日后登基大典,却没登基的是谁。”

    柔贵妃倒吸一口冷气:“你准备……朝臣和宗亲不会同意的!”

    “娘娘知道为什么是十日后吗?”景唇角往上挑了挑。

    ——因为楚霁最晚会在十日以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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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时间转瞬即逝。时间离登基那日越近,柳昭仪却越恐慌,她坐在纯徽宫里,看着儿子试穿皇袍,一身明黄绣五爪金龙,身量尚,又有几分故作威严的可爱,突然泪水就簌簌流了下来。

    “母妃别哭!”太子扑到柳昭仪怀里,为她擦去眼泪,“等孤登基,母妃就是皇太后,再没人能欺负母妃了!”

    “嗯。”柳昭仪含泪点头,将儿子推开一点,“心别沾湿了龙袍——我儿穿这身真好看,真有威势!”

    她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儿子,像是想将儿子的面容镌刻进眼底:“母妃永远爱你,母妃会保护你的。”

    “母妃?”太子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抬头看她。

    柳昭仪摇头,露出个笑来。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死了的昭文太子、想起了被幽禁在春华园中的吴王,再看一看面前年幼的儿子,默默攥紧了手。

    掌心被刺破,有血凝在了指尖。

    “皇位就该是我儿的。”目送着太子欢喜跑下去更衣,柳昭仪喃喃道,“谁都别想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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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一早起来,针织局的女官已经等在了文绮宫外。景命人进来,揭开托盘上盖着的缎子,一抹明黄蓦然跃入眼中。

    她柔白的指尖缓缓拂过光滑的缎面,拂过精致的绣纹:“不用再改了,很合适。”

    “是。”女官将缎子盖回托盘上,遮住了那身明黄的袍服。

    脚步声传来,云秋匆匆挑帘而入,神色不安:“公主……”

    话刚了个开头,一眼看见女官,云秋剩下的话立刻顿住。女官也是聪明人,立刻行礼告退。

    “公主。”待女官离去,云秋连忙道,“纯徽宫那位自缢了!”

    景一惊,失手将茶盏拂到了地上。

    纯徽宫里,柳昭仪的尸首已经被解了下来。生前如花似玉的美人,死后却是双眼暴突面色青白,口流涎沫,狼狈至极。

    她颈部勒痕显而易见,淤血凝固成紫黑色,像是戴上了一条并不好看的项链。

    “已经将纯徽宫上下宫人都控制了。”元初道,“唯独少了柳昭仪身边的婢女荷,已经派人去查,一旦发现立即就能拿下。”

    景摇头,叹道:“恐怕找不到了,即使找到,怕也是一具尸体。”

    元初认为荷是溜出去通风报信,一定还活着。景却不这样想,她隐隐有种预感,荷此刻一定死了。

    “立刻封锁宫门。”景冷冷道,“其中一定有问题,宫中出现了他人细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抓出来!”

    元初领命而去。

    景凝眉思忖半晌,心脏却跳的越来越快。

    她知道柳昭仪有自己的算,却没想到柳昭仪会死。

    这背后一定有更深沉的设计。

    她攥了攥手指,旋即松开,招来承影低声嘱咐几句。

    “提前吗?”承影一愣.

    “没错!”景冷冷道,“让楚霁准备着,事有不谐,立刻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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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想的果然没错。

    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前来禀报:“公主,谢丞相、怀英大长公主带着数名朝臣宗亲在宫门外求见太后。”

    太后自然指的是柳昭仪。虽然皇帝还没登基,也没有来得及封母亲为太后,然而太子立刻就要做皇帝,那太子的生母,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后。

    “请他们进来。”景顷刻间拿定了主意,“直接将人带到宣政殿去。”

    她原地站定,双手背起来,唇边笑容森冷。

    ——好一个毒辣的杀招!

    “敢问公主,太后娘娘所在何处?”宣政殿里,怀英大长公主第一个开了口。

    她前前后后熬走三任皇帝,马上要迎来第四位,资历身份无出其右,十分有底气,丝毫不怵,径直开口。

    大长公主、当朝丞相、宗室王孙、朝中逆臣。

    景淡淡地看着下首众人,心想:大概朝中所有反对她的人,大部分都在这里了吧。

    她扬眉:“皇位尚且空悬,哪里来的太后?”

    “先帝生前立皇十子为太子,新帝自然该是太子殿下,太子之母,即为太后,登基大典近在眼前,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谢丞相开了口,“是要出尔反尔吗?”

    凭着直觉,景立刻锁定,谢丛真就是幕后黑手。

    她冷冷道:“皇后才是所有公主皇子的母亲,待新帝登基,本宫一定追封端穆皇后为太后,至于别的人,怕是担不起。”

    在场的人大都是人精,立刻听出她言外之意。怀英大长公主柳眉倒竖:“晋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的不。”景抚了抚腕间玉镯,“诸位今日进宫,当真是为了见太后吗,若是如此,本宫就命人带你们去奉先殿,若不是,各位就请回去吧。”

    “我等听太后凤体有恙。”怀英大长公主身后,另一位宗亲开了口,他还很年轻,景认出,他是惠帝的亲侄子,刚刚承袭楚王之位,“公主还是让我们见一面太后娘娘——或者,让臣见一面皇上的生母柳娘娘。”

    这意思就很清楚了。无论景怎样胡搅蛮缠,太后也好,柳娘娘也罢,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见纯徽宫柳昭仪。

    ——他们已经知道柳昭仪死了!

    景平静道:“若是不呢?”

    “你……”怀英大长公主正欲开口,谢丞相抢先一步断了她的话。

    他同样平静道:“不瞒公主,臣等是听了一个无稽流言——昨夜柳娘娘冒死传出信来,先帝死的蹊跷,似乎与公主有关,她无意窥知这个秘密,怕是命不久矣了——这流言蹊跷无稽,公主只需让我们见一面柳娘娘,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一刻,景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惠帝之死没有问题,这一点景可以确定。但惠帝此刻已经下葬,就是没有下葬,也绝不可能开棺验尸,所以这个问题解释不清。她不能自证清白,也没人能定罪于她。

    但若是柳昭仪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柳昭仪是太子之母,未来太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都不可能相信她会在苦尽甘来的前一刻自杀,再结合那个所谓的‘流言’,人人都会相信。

    ——柳昭仪得知先帝死因有异,被镇国晋阳长公主灭口。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栽赃陷害的轨迹,景不能将死了的柳昭仪复活,自然也无法自证清白。

    经暗卫检查,柳昭仪确实是自尽。但旁人不会这样想,毕竟自尽也分主动和被迫。

    蠢东西!景在心里冷冷想着。

    柳氏以为自己用性命将她拖下水就能保儿子坐稳皇位了吗?恰恰相反,景如果出了事,六岁的皇帝根本无力支撑朝政,立刻就会沦为宗亲权臣的傀儡,这也正是惠帝默许景摄政的缘故。

    ——幸好她做了准备,幸好她本来就没算和平温柔的从景衎之手中把皇位拿过来。

    她沉默片刻,望见殿角阴影里,承影探身出来跟她做手势,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了片刻,笑声一收,道:“诸位挑了这个时候进宫,想必早有准备。”

    景的目光从殿下众人身上掠过,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近乎诡异,令人胆寒。

    有人心想:晋阳公主疯了不成?

    “本宫也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景的声音甜蜜起来,“既然图穷了,那就只好匕现!”

    怀英大长公主反应最快,几乎立刻沿着景目光所向之处转头望去。

    殿门轰然洞开!

    寒风呼啸而入。

    宣政殿殿前,数不清的全副甲胄的军士正严阵而立,最前方缓步走进殿来的年轻人杏衣乌发,一笑生春。

    “臣楚霁奉命前来护驾!”

    众人惊呆了,就连机变无双的谢丞相此刻也没想到景会陈兵阶下,怀英大长公主嘴唇颤抖:“晋阳!你这是要造反吗!”

    “篡位才叫造反。”楚霁温和地截断了大长公主的话,“皇位本来就是我家公主的,谈何篡位?”

    他神色敛起,对上行礼:“臣楚霁前来护驾,请公主暂收慈悲之心,展雷霆之怒,重责意图逼宫的乱臣贼子!”

    楚霁深深一拜:“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不容半点疏忽,请公主明鉴。”

    殿下纷乱,唯有谢丛真站在原地,凝视着殿上的晋阳公主。

    他明白,自己在最后一局棋里,彻彻底底地输了。

    “一力降十会,动手杀人比费心服来的更快。”景回视谢丛真,笑容讽刺,“谢公当年派刺客暗杀本宫尚且未成,如今便以为可以靠这些微末算计将本宫拉下来吗?”

    执政多年,精心筹谋,笼络人心,厚待武将。

    这些功夫不是白做的,终于在今日,景匆忙落下了最后一子。

    幽禁也好,杀戮也罢。凡是阻挡她的,终将被她碾碎。

    熙宁二十六年二月十五,新帝登基。

    登基大典上,出现的却不是先帝亲立的太子景衎之,而是先帝嫡长女,镇国晋阳长公主景。

    群臣大哗,然而不知为何,登基大典上,平日里反对长公主最激烈的宗亲朝臣部分缺席,剩下的形容呆滞,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

    再看看广场上戍守的身着甲胄、钢刀闪烁的士卒,绝大多数人都识时务地将话咽了回去。

    日光下,景身上的皇袍光辉流转,五爪金龙气势非凡。她立在高台之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凛然生威的气魄。

    她侧耳听着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将手负到了身后,微微笑了起来。

    “朕今登基,膝下唯有一女,国不可无储君,今立升平郡主景令仪为皇太女,暂随朕居于宣政殿教养。”

    “朕之母端穆皇后,贤德兼备,有经天纬地之才,追封文圣太后。”

    她目光逡巡,最终落定在谢丞相身上:“皇太女之父谢云殊,朕之元配也,才学过人,淑慎良质,今册为皇后,入主凤仪宫。”

    无视了朝臣的窃窃私语,景平静道:“朕是皇帝。”

    是的,她是皇帝。

    从今日起,天下皆在她掌中。